▲4月9日,《海邊兔子有所思》新書發(fā)布會。從左至右依次為:張煒、王蒙、邱華棟。
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的關注依舊在持續(xù),張煒拿出了另一部作品——散文集《海邊兔子有所思》。這本“思緒綿密的靜書”,收錄了他近兩年來關于寫作、閱讀、故鄉(xiāng)、人生的思考。4月9日,《海邊兔子有所思》新書發(fā)布會在北京魯迅文學院舉行,作家王蒙、邱華棟與張煒進行了對談。
一個個名家走進魯院,成為這座文學殿堂的靚麗風景。院子里,隱藏于梅花叢中的茅盾、老舍、巴金等先輩的雕塑,組合成中國20世紀文學的一部大書。張煒和王蒙,循著先輩們的足跡,走進這個靜謐的小院。
從1973年發(fā)表第一篇作品至今,張煒的寫作生涯已逾40年。《海邊兔子有所思》,是這個過程中的一個停頓。他說:“我把這一類積累視為‘著作’,而把其它的文字看成‘創(chuàng)作’。雖然對一個寫作者來說講‘故事’也沒有什么不好,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還是想更多地用一支筆刻下一道道實痕?!?/p>
膠東沿海有很多兔子,他說:“在眾多生靈中,最得作家歡心的便是兔子們。兔子俊美、和平、友愛、單純、活潑、機靈,與白沙和樹林相得益彰,是這里最好的居民。春天,當我們看到一只母兔帶領幾只小兔在林中戲耍,會覺得眼前這個世界無比美好?!彼酝米拥男愿駚肀扔髯骷覒哂械钠焚|(zhì):勤奮、好奇、單純、善良。好作家是一只會思考的兔子,除了勤奮、好奇、單純、善良這些品質(zhì)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兔子食草,永遠站在弱者一邊,為正義而歌。
▲《海邊兔子有所思》,張煒著,長江文藝出版社。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張煒全新散文集,以好奇的眼光,帶你感受來自整個世界的善良。
《海邊兔子有所思》中主要涉及自己的寫作、故鄉(xiāng)山東煙臺、齊魯文化等,張煒在書中坦誠地回憶或總結(jié)自己的寫作。如《少年難忘獅子崖》中,他寫自己十六七時,“我有一個少年文學伙伴住在一條河的西邊,我到他那里去就要穿過一座座沙丘和一片雜樹林子,過了河還要再走一段。我們酷愛文學,一有新作就要相互朗讀。”時隔多年,他寫“我懷念那些對詩意的渴求和熱愛,對大自然的依戀,對同伴的友誼,以及那種火熱向上的童年的奮斗和探索,它們是永恒的”。
在《半島故事與法蘭西情懷》中,張煒寫:“我的作品不是為了傳奇而寫傳奇,而是個人經(jīng)歷、耳濡目染中形成的。我提筆一定會寫那些內(nèi)容。那里有無邊的林子、無際的大海、星羅棋布的島嶼、縹緲的海霧。在這種對于大自然的無限留戀和回憶中重新塑造我們的生活,乃至塑造我們個人?!?/p>
半島,是張煒文學生命的源泉。他再次談到那片地域:“我生于半島,而且是‘半島上的半島’:膠萊河以東地區(qū)。那里有漫長的海岸線,大小島嶼散布在遠近海中,白霧繚繞。它與一般意義上的山東半島是大不一樣的,是齊文化的發(fā)源地,而不是魯文化占主導的地方?!?/p>
他還總結(jié)半島上的葡萄園:“‘葡萄園’一開始是實指,寫得多了,無形中也就‘象征’起來了。半島地區(qū)有無數(shù)的葡萄園,寫作者在那里活動的時間長了,在其筆下也就很難再成為一個虛指。不過《圣經(jīng)》里多次出現(xiàn)過‘葡萄園’,這就讓讀者換一種眼光去看,于是他們將認為這不是一種巧合,并因此而輻射出更多更復雜的滋味?!?/p>
書中也有許多“創(chuàng)作談”,如張煒談到他的《獨藥師》主題就源于齊文化中的不老之術(shù)和方士傳統(tǒng)。再就是關于《你在高原》的創(chuàng)作緣起,關于閱讀,關于“時間里的覺悟”。
對于散文這個體裁,他表達了很多自己的看法,他說:“散文很自由,完全敞開自己,任何事情沒有比敞開自己更有意思,我的散文寫作量比整個虛構(gòu)作品的量還要大。散文要放得開,邊界要開闊,要以不同的形式來書寫自己。此外,我認為散文的文字主要是實用,它在生活和工作當中是實用性的東西,這種東西更靠近散文的本質(zhì)?!?/p>
《海邊兔子有所思》中的文章,如《文字的河流》《經(jīng)典的反面》都匯集了張煒多年來對寫作的思考,如他寫道:經(jīng)典的反面是庸俗和粗野欲望的呻吟,它們依附于物質(zhì)主義,服從于商業(yè)主義,靈魂無經(jīng)緯,頭頂無星空,心底失律令。哲學家所說的“生本能”和“死本能”,二者對創(chuàng)造和毀壞的左右,其實是有道理的。毀壞確實需要垂死的心理,這是一種本能。瘋狂的破壞,得過且過,這是它。而所有美好的創(chuàng)造都是生的希望和歡樂,是最大的仁善和饋贈?!八辣灸堋笔且环N現(xiàn)實存在,它時而占據(jù)上風,牽引我們的世界,讓人一起滑向沒有希望的絕望。
談及讓自己最焦慮的事情,張煒說:“我很害怕自己這支筆非常熟練了,過分迷戀文學生活,造成毀滅性的損害:不自覺地憑著慣性寫作。一個人開玩笑說,現(xiàn)在要寫一個很差的作品,比寫一個很好的作品難多了。一個成熟的、有幾十年寫作歷程的人,編相似的故事,用相同的筆調(diào)不停地寫下去,積累字數(shù)很容易,上一部長篇和下一部長篇差異不大。作家就是要用不同的生活打碎文學板塊,如果不這樣,憑慣性寫作,就不能形成新意。我怕過分迷戀文學生活,用慣性寫作毀掉自己?!?/p>
新書發(fā)布會的喧囂過去后,第二天上午,張煒走上魯院的課堂,上了一堂名為“一個人的特殊歲月”的文學課。他的所有講述圍繞一個“朋友”進行。
這個人,比張煒大一兩歲,上世紀80年代,隨著文學熱的興起,他開始寫作。在海邊的小城,燈光昏暗的小酒館,有一種陰郁之美,他們經(jīng)常一起討論文學。這個朋友往往是核心人物,他對文學的認識非常獨到,受到人們的尊重。
燈光更昏暗的角落里,坐著一個女人,一直都是一言不發(fā)。有一次,女人提了幾個問題,受到他的注意。頭發(fā)稍微卷曲,牙齒內(nèi)扣,女人臉上特異的神采打動了他。后來他們戀愛了,直到結(jié)婚。
結(jié)婚三四年后,他對張煒說,自己正在考慮兩個問題:1、一百多年來,文學到底發(fā)生了什么?2、為什么寫作,寫作的意義是什么?
人分兩類,一類是認真的,一類是不認真的。朋友屬于前者,他太認真了,這兩個問題弄不明白無法繼續(xù)寫作。幾年來,他的性格越來越孤僻,通過思考,走向了人格毫不做作的孤獨。妻子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去街上的一家小飯店,那里有一個女服務員,他們的關系很親密。女人身材高挑,眼睛很大,像外國人。后來,他又愛上了一個在文工團里跳舞的女人,這個正好相反,嬌小可愛。
他住在小城眾多平房中的一間里,有時候,夜半醒來,他會忍不住嚎叫。他告訴張煒,想念那兩個女人到了極點,內(nèi)心不能自已,只能嚎叫,但不可能離開自己的妻子。他越來越孤獨,直到有一天辭去了公職,搬到了遙遠的鄉(xiāng)下,養(yǎng)雞養(yǎng)鴨,種植楊樹苗。妻子沒有阻攔,而是跟他一起去了。
一邊勞動,他繼續(xù)思考那兩個問題。為了弄清楚第一個問題,他自學了外語,翻譯了三本外國小說,竟然比專業(yè)翻譯還要優(yōu)秀。他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也很好,古今中外的書籍在他的閱讀下逐漸豐富起來。通過近十年的思考,他發(fā)現(xiàn),一百多年來,文學發(fā)生的最大變化是,寫作者失去了個人空間。大家靠在一起,精神越來越擁擠,沒法施展拳腳。信息越來越暢通,看似在千里之外,任何人的作品都離得很近。現(xiàn)代主義的突圍,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出現(xiàn)一兩個個案,比如馬爾克斯、卡爾維諾已經(jīng)很優(yōu)秀了,但他們怎么能跟托爾斯泰相比呢?
他認識了一個同樣孤獨的朋友,那個人研究中醫(yī),給他開了一個月藥,他慢慢安靜下來,“多情病”好像也治好了。生活越來越安靜,他逐漸開辟了一個新的自己。
他不太發(fā)表作品,剛開始用房子旁邊水庫的名字為筆名,稍微有了點兒名氣,趕緊把筆名換成了另一條河的名字。他不在乎刊物的級別,國家級、縣級,很多刊物都發(fā)表過他的作品。張煒再去看他,他已經(jīng)不太談文學了。他說,文學的意義,應該從動物說起,人這種動物的根本特性就是有自己復雜的語言表達能力。人是語言的動物,文學是各種語言方式中最不可思議的。他要解決的就是這個問題,最有效地安慰自己渺小的靈魂,解決了這個之后,才會施惠于他人。
至此,第二個困擾他的問題也解決了。
張煒所講述的特殊歲月中的這個人,我理解為幾十年來中國作家的一個縮影。他真實存在,也可能不存在,而他的思想流動一定是真實的。他用一生的文學歷程來回答兩個問題,同樣也是無數(shù)作家一直在努力探索的問題。
我想起了張煒的長篇小說《遠河遠山》,在他的作品體系中,這是一部很少被提及的小說,卻有很多讀者。主人公愷明,從孩童時代迸發(fā)出的寫作夢想,一直延續(xù)到白發(fā)蒼蒼。作者以其魔幻如夢游的文字,向人們講述了一個人與“筆”相依為命的故事——寫作人面對文字時頂禮崇慕的身姿,及瘋魔顛倒的歌哭。海邊的樹林,樹林里的小雪,兩個孩子聚在一起在紙上寫字,甜蜜的往事延伸至遙遠的出走。
《遠河遠山》成為文學愛好者的啟蒙讀物,向文字致敬的經(jīng)典作品。課堂上,我提問道,這部作品和作者之間有什么關系,是否有自己的影子?張煒回答說,作家寫作往往避開自己,有靈魂的相近,具體的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這也契合了他講述的朋友的那個故事。
手機,成為損害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利器。張煒多次說,什么時候能扔掉手機,寫作就會更進一步。然而,人們越來越離不開手機,成為機器的奴隸。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便利了傳播和交流,卻損害了文學最本質(zhì)的東西。
有許多種理由回到童年,最初以童年視角開始創(chuàng)作,數(shù)十年后,張煒又開始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這種前后的銜接,暗合了他對文學的諸多認識,文學經(jīng)歷了什么?為誰而寫?怎么寫?如同博爾赫斯所說,“一切偉大的文學最終都將變成兒童文學?!北热缒遣款H受人歡迎的《尋找魚王》,某種意義上,就是張煒的生命詩學和精神自傳,將他的文學觀念在一個新的維度上呈現(xiàn)出來。
于是,一個人的特殊歲月,就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學呈現(xiàn),一個人成為一部文化的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