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聊齋》還在孕育劇本的階段,一位一起工作的小伙伴給我講了一個小故事:
有個女孩,在一個晚上,帶著一只紙箱來到郵局投寄,工作人員問她:“箱子要寄到哪里?”女孩回說:“箱子是寄給我最愛的人?!惫ぷ魅藛T首先要求她填好郵遞表格,再告訴她,箱子要打開給他看看里面裝載之物,是否與表格所填的相同。當紙箱被打開,工作人員大吃一驚。他問女孩:“你這箱子里面為何什么都沒有?”女孩說:“怎么沒有?滿滿的一箱子?!钡陠T更奇怪了,他再問女孩:“你說看見箱子里滿滿的,你看見了什么?”接下來女孩的答案,讓工作人員不知道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耳朵——你猜,女孩怎么說?她告訴他:“我看見,一箱,情愿。”
故事結尾的四個字,乍看平常不過,但有了前面的鋪排,它便叫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但,一箱(廂)情愿,真有那么可怕?
事不關己時,它是可憐可憫。神女有心何用?襄王無夢奈何。只要徒勞的是他人,旁觀者給予同情之余,充其量也只替人尷尬。然而,當那自說自話的人,忽然在毫無防備下,看見鏡子里自作多情的,竟然就是自己,那份驚怖,堪比見鬼,還是在光天化日下的,活見鬼。
一廂情愿注定是“鬼”故事,因為它標志了一種時間狀態(tài),叫停滯不前?!肮怼敝詾楣?,皆因本來逝者已矣,他卻是生前死后一樣心有不甘,于是,或難舍難離,或百般糾纏,為的只是一償夙愿,哪怕過程把自己折騰得不人不鬼,唯他永遠鍥而不舍?!肮怼币园V心難纏著稱,全因他的所有念頭,皆以過去為軸心,報冤報仇以至報恩,均與未來無關。
但一廂情愿也可以是“狐”的宿命。
狐的出現(xiàn),每多就是“變”的發(fā)生。首先,它的法力,足以把破敗荒蕪變成金碧輝煌,盡管那只是障眼法,對眼中只看重錦衣玉食的人最奏效。其次,當它化身紅袖添香,陪伴落難書生挑燈夜讀,“她”的存在,正是助他一臂,為了改變命運。然而,消極或積極地對它想拉一把的人類求“變”,恒常換來陷自己于不義的境地。因為,它們縱有萬變的法門,人,就是擅長不變,原因是,口口聲聲要改變命運,但命運所系,卻由性格決定,而性格要變,古有名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就算狐是多么用心良苦,團圓的結局少,無奈引退的最常見。用一個現(xiàn)代詞形容,叫moveon。
難怪會有以下的故事:
一個男人在地鐵車廂里,有一個人走了過來問他,你,最近好嗎?他想來想去,記不起在哪里見過這個人,但還是和他聊上一會兒,直至那人到站,和他道別。仍然留在車廂的他繼續(xù)苦思,他是我認識的嗎?為什么那種感覺,似陌生又熟悉,終于,在他細味那個人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時,他才恍然大悟,那人,不就是我的,前妻?
你,最近好嗎?代表,我早已和你兩無干涉。
狐拿得起,也放得下。只是,狐幫不了書生甲,它還是會去幫書生乙。鬼因未了之愿重復命運,狐也因未了之志遇上一段接一段未了之緣。
狐鬼為什么對人一廂情愿?
這問題最容易的答案是,因為狐鬼都是人在寄托心理下產(chǎn)生的投影對象,尤其是男人,在不知何德何能,何去何從的人生十字路口,若是能出現(xiàn)陪伴自己的知音,任勞任怨,可憐可親,時間也就過得愜意許多,不用那么難挨。也就是說,異類對人的情感寄托,不外是人的一廂情愿。
無所求,無所失,盡一己之力,叫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