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晗

我與文學(xué)是有緣的。

最初可以追溯到什么時候呢。大抵是剛上幼兒園的年紀(jì)，跟著外公外婆生活，趕集碰到賣小書的地攤子總是走不動路。那本纏著外公買下的《哪吒傳奇》畫冊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但是那種熱愛的心情卻是完完整整地刻印在了心上，猶如一顆細(xì)砂糖的甜度與溫暖砰然間在舌尖炸開，便再也無法忘懷。

與文字結(jié)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開始寫一些東西是在小學(xué)，一路走來這么多年，年歲漸長，時移世易，人事變遷，寫作的習(xí)慣有幸一直保留了下來。給予我肯定的語文老師，鼓勵我堅持的朋友和使我受益一生的恩師的教導(dǎo)，我無比感謝，感謝他們在我尚且懵懂的年紀(jì)，將我心里有關(guān)文字，有關(guān)寫作的小芽澆灌成如今蓬勃發(fā)展的模樣。

坦而言之，我對文學(xué)的了解并不深入，更多的是一種熱愛，愛著它字里行間沉淀的深情。書卷之上，平平展展，卻難掩內(nèi)里波瀾，可平淡，可壯闊，只要愿意，每個人都能在浩如煙海的文籍中找到自己的共鳴點。隔著千年萬年，相距千里萬里，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交流那樣奇妙，明明不曾相見，卻似乎比相見更能交心徹談。文學(xué)最為博大且無私，它帶著我們?nèi)タ慈耸赖谋不臎?，?jīng)歷陌生人的一生，將大徹大悟后的豁達(dá)坦然地翻露在我們面前。翻開一卷故事是一種可能，合上一本書，仿佛有所得，又恍然若失。不為必然要得到而開卷，不為執(zhí)念而長久沉淪。我想，作者寫下一本書的初衷，絕不會是要將誰人拉下深淵，或為分享，或為講述，或為啟迪，想要寫點什么的心情，是值得我們細(xì)思且尊重的。

我一直對文字懷有敬仰與尊重。文字給了我很多，寫作的過程是對話自己的過程，先不論寫出的東西對他人有何影響，對自身便是一種內(nèi)在的升華。寫得愈多，愈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寫作的過程也是尋找自我的過程，潛移默化之中，提升了的，是自己的素養(yǎng)。

寫作不是為了嘩眾取寵，也不是為了證明什么。它只是一種心性的表達(dá)，無論是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無論是華麗優(yōu)美，還是平實質(zhì)樸，寫己之情，抒己之志，若能引起共鳴，獲得認(rèn)可，那再好不過了，如果不能，把它作為心性的修養(yǎng)，也未嘗不可。心有沉香，自在安然，不因外界的褒貶而過分自我懷疑，也不因光環(huán)的加身而忘記提筆寫作的初心。

我相信文字性靈。文字猶如一壇陳釀，積淀的時間越長，越是有動人心魂的醇香，當(dāng)然了，僅僅靠積累是不夠的，還要靠一點悟性與詩情。文字該是純凈的東西，它自然可以針砭時弊、直白刻骨，但我們絕不該用抄襲去侮辱、去褻瀆。模仿、借鑒本無可厚非，但若要將一切的抄襲都冠以“借鑒”的名頭，那么，出來的文章再好，也不是自己的，這樣的文字，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文字自有它的傲骨與堅持，如果還對文字有一丁點喜愛，就不該為了旁的東西去踐踏它。

真正有分量的文字，是簡單而深遠(yuǎn)的，流露出歲月的積淀與智慧，大智若愚，大巧不工。而在另一種意義上，文字是一種很狡猾的東西，它可以從容地撒下一個個謊言，也可以將欺騙以深情層層包裝，我們被吸引，被玩弄，卻最終嘆服于它的精妙絕倫。我們在文字的王國里構(gòu)筑新的世界，一經(jīng)一緯，一磚一瓦都由我們賦予了生命，文字的責(zé)任自當(dāng)由我們來承擔(dān)。但是，文字也有它自己的活力，而不是僅僅做為我們想象的附庸，文字的可能性、延展性大抵如此。

我不敢斷言文字對其他人來說意味著什么，于我，文字是一種歸屬。

文字與寫作已經(jīng)陪伴我度過了將近二十個春秋，我感懷于它的復(fù)雜多變，也臣服于它的簡單柔軟，我不求能寫出多么驚天動地的大作，只想以字為鏡，細(xì)雕慢琢，切磋琢磨，走出一條自己的小徑來。

小徑兩旁，細(xì)草幽微，小花三兩朵，露水瑩瑩，兔子探出長耳朵，梅花鹿新生的嫩角伴著繞枝的風(fēng)，如此，便是化境。

庭有枇杷樹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這句《項脊軒志》中的名句，流傳至今亦不落窠臼，在心里反反復(fù)復(fù)蕩了一天，從早間聽同學(xué)說宿舍樓下的一排樹是枇杷樹開始，就沒有停過。

我對枇杷倒也不算完全陌生，川貝枇杷糖漿還是常喝的，卻也一時沒有想起來包裝上的那一小枝枇杷。蘇軾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知之者不少，但同一首詩中的前兩句“羅浮山下四時春，蘆橘楊梅次第新”卻知之者甚少，“蘆橘”便是枇杷的別稱。

春末夏初，枇杷早早落了花，鼓出一個個青綠色小球，一簇一簇，錯落有致地布在枝頭上。青色一天天褪去，心急些的已經(jīng)泛出黃橙橙的色澤來。看到有同學(xué)去摘那些頗為可愛的小果子，連枝帶葉，心里不由得詫異，難道這些還能吃不成？最后，看到宿管阿姨也拿了幾顆，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問了才知道，這是枇杷。

原來這是枇杷啊。

一瞬間，涌進(jìn)腦海里的就是高中課本里接觸到的那一句。當(dāng)初學(xué)習(xí)的時候，便對這一句印象深刻?！俄椉管幹尽啡獩]有什么劇烈的情感起伏，感情的流淌細(xì)膩而綿長，平淡之中方見真情，于細(xì)微處蓄滿人生波瀾，極淡卻又極其動人。

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呢？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應(yīng)該都是瑣碎而平淡的。

歸有光在寫作《項脊軒志》時尚且年輕，后兩段補寫時也不過是三十過半的年紀(jì)，然而這樣樸素的筆觸，卻有著耄耋老人般的淡然與掩埋其中的深情。面上不見幾多傷感，似乎生活的瑣碎已成自然，然而，這自然之中，不知不覺間，觸動了心里的那根弦，愈是閱盡千帆，愈是感同身受，心有凄然。

細(xì)思極哀。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異曲同工之妙。物是人非，事事已休；枇杷猶盛，昔人何在？

因著歸有光的兩次續(xù)弦，他收了不少罵名。雖然我也很憧憬從一而終的情感，但是，在那樣的大環(huán)境下，續(xù)弦不過是常事，何必去深究呢，只要你念著我的時候懷著的那份情義與我有關(guān)，就足夠了?！妒烂捞煤笥洝防锏亩鲪劾p綿，想來也不作假。

除卻這結(jié)尾一句，《項脊軒志》中還有一句話，字字讀來也十分暖心：“娘以指叩門扉日：‘兒寒乎？欲食乎？”是不是也想起了不在身邊的母親呢，這樣的親昵、自然，母親的心都落在那一字一句上了。

《金石錄后序》中，李清照在悼念趙明誠的時候也有這樣的詞句：“今感念伊人，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又一次重演的物是人非，又一次穿越遙遠(yuǎn)的時間和空間，悄然打動了我們。有些情感就是那樣在默默無言中流淌成了雋永，無論歷史的煙塵怎樣遮掩，多少年后的人們，依舊為之動容。

歷史之下的我們是那樣微不足道，一來又一去，留不下什么，一顆星，一朵云，一條河流，亦或是我們腳下的這方土地。存在的時間都比我們久遠(yuǎn)得多。但是，我們和它們是不同的。物是，光陰再變，星星依舊離我們那么遠(yuǎn)，云朵不會安慰我們的失落，河流成不了搖籃，土地?zé)o法給予我們愛與擁抱。人非，那些陪我們走過漫漫歲月的人，即使有一天煙消云散，他們留給我們的東西，也足夠回憶余生了。哪怕歷史不會去記憶小人物的故事，對于當(dāng)事人來說，也沒什么，不值得拖上“遺憾”這兩個字來披掛遮掩。

時間過得那樣快，白駒過隙也抵不上它的十分之一，我們能做些什么？不過是好好珍惜身邊人，身邊事，親人、愛人、朋友，甚至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緣起緣滅，因果循環(huán)，能夠擦肩也是不可多得。

平淡、瑣碎卻又兼具真實、可感，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不頹喪，不盲目，擁有腳踏土地的堅實感，認(rèn)認(rèn)真真走完自己的一生。重要的人先我們一步離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留下來的人總是要承擔(dān)更多的悲傷和責(zé)任。我們努力地活著，是因為我們都知道，總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聚。

到了那時，憶起曾經(jīng)，即便會稍有心傷，也能安然面對，絕少遺憾了。

到了那時，奈何橋頭，我也許會想，你已經(jīng)淋了太久的雨，依舊不肯離去，是在等我的傘么？

到了那時，便是一切重新開局之時。

走過溝里春與秋

早些日子回老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幾個童年記憶里的大溝真真是小了。垃圾的傾倒，填埋修道，使得大溝看起來小氣了不少。

不大的村子，被幾個相連的大溝圍著，似乎于落落人世間辟出一方幽靜來，溝內(nèi)民居錯落，溝外成畝連片的莊稼地繞村生長，雞犬相聞，不過如此。很多時候，回望來時路途，我都會感到由衷的慶幸，慶幸自己是踩著這方黃土地長大的孩子。這里給了我無所憂慮的童年，也給了我足夠一生回味的記憶與珍寶。

在我們常去的一個溝里，高大的樹木并不多，多是些低矮的灌木，那時不知道名目，現(xiàn)下是說不清了。開春不久，我們就成群結(jié)隊地到溝里去采黃花苗，不過，這時候，采的可是嫩葉。一簇一簇的綠在尚且呈現(xiàn)出一片枯黃色調(diào)的山巖坡地上尤為明顯，春寒料峭早已不是阻擋我們玩鬧的理由，一個個，三三兩兩各自結(jié)伴，奔上山坡去了。要說工具，想來還真是簡單至極了，除去一雙手，就是一個揉皺的塑料袋，或是舊舊的小布兜。那時候，我可是很神氣的，為什么？因為我有一個小巧精致的籃子?；@口最寬處不足長輩手掌長，小小的挎在胳膊上，好看又方便。采回的黃花苗，被大人們做成爽口的小菜，配上熱乎乎的米粥，暖了冰涼涼的小爪子。

春日漸長，野菊花一茬茬長起來，我們玩耍的地方便轉(zhuǎn)移了。

路邊水泥鋪就的水渠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發(fā)揮過它的作用了，它是否感到郁悶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只是它帶來的樂趣。水渠通往溝里，一個大緩坡，90度急轉(zhuǎn)后是個陡峭的小坡，我們排著隊，壓低身子從緩坡上沖下去，帶起一陣風(fēng)聲。然后，蹲在小坡上面，滑滑梯一般滑下去，全然不顧滾了一身的土，至于回家之后會面臨什么，那可不是孩子會擔(dān)心的問題。從小坡下去后，我們就沿著坡邊爬上來，時間久了，不說植物被踩禿，坡邊愣是被踩出幾層“臺階”來。

玩玩鬧鬧之間，不知時日長短。只道是放了假，便鉆到溝里的窯洞中避暑去了。大人們鋪了席子，扯一盞燈，說說笑笑地打撲克，我們呢，自有小孩子的樂事。跟著大些的孩子逮蝎子，或者是自己一堆兒捉“馬寂寥”，就沒有消停的時候。聽父親說，在他們小的時候，溝里還有很多地道，窯窯相通，下了課的探險，是他們最熱衷的事情。

漫長的夏季在瘋跑之中溜走了，少不更事，便也覺不出時間的流轉(zhuǎn)，我們知道的不多，不知地球的輪轉(zhuǎn)，只知道金燦燦、黃橙橙的野菊花兒開好了的時候，就又到了采花的季節(jié)了。我依舊提著春上的小籃子，和伙伴們爬高上低地采菊花。我們采的時候，可不是只采花，而是連莖帶葉一起折下來，拿在手里一捧子，就像婚禮上新娘的捧花。然而，花終究還是被捋了下來，攤在扁平的大竹筐里或是簸箕里，頂著秋日的陽光，脫去水分，得一縷自然的茶香。那時唯一的苦惱，大概就是毛刺刺的蒼耳了，若是穿的衣服上稍微帶毛，從溝里上來，免不了粘了一身刺球球。

孩子的眼里沒有那么多思量，玩玩鬧鬧，一季的光景就消磨掉了。冬季來臨的時候，大雪紛揚，孩子們便和溝里的花花草草一起蟄伏了下來，只等來年雪化融水，蹭蹭蹭地發(fā)出新芽來。

時隔多年，又一次站在溝邊上。當(dāng)年下溝的小土路已經(jīng)不見蹤跡，灌木和野草，蓬蓬勃勃，只要有水有陽光，無論被踩得多硬實的土地，它們也可以毫無障礙地生長。路邊的水渠也已廢棄，平整的水泥渠道開了裂口，頑強(qiáng)的小生命從縫里探出頭來，這里，儼然已經(jīng)成為它們的樂園，再不是我們玩鬧的場所。說來也是，小豆丁都長大了，它們有什么理由為我們保持著原貌呢？問了村里的人，得知近幾年來，窯洞大多都坍塌廢棄了，無用之物自會逐漸消亡，誰都逃不過。

我望著溝里一片又一片起伏的翠色，目光虛浮著飄遠(yuǎn)。想起在奶奶家翻出的小籃，我甚至不敢去提一提，生怕它在我手中摔得支離破碎。往事逝去不可追，我知曉，但有時候，不妨放任思緒流淌，畢竟，我們兩手空空而來，能帶走的，就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了。

我不知道溝是否會有填平的那一天，我也無法去見證它過去、現(xiàn)在、將來所經(jīng)歷的種種變遷，我之于它，不過是它漫漫歷史中的微塵過客，然而，我想，它注視著玩鬧的我們，目光里一定飽含著亙古的慈愛與深沉。

我回首再望時。似乎看見一簇簇嫩蕊于草木之間生發(fā)出來，搖搖曳曳，旋開出朵朵色澤明麗的小黃花。

有些東西，是不曾改變過的。

責(zé)任編輯 譚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