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
一
王老師是個愛笑的人,笑卻不喜相,只因臉太瘦,干棗似的,因為瘦,皺紋就顯多,一笑,臉上的波紋就層層漾開。曲曲渦渦里全是笑意,不笑的時候,笑也意猶未盡地膠著在臉上。
基于這兩種表情在臉上停駐的時長,我們很自然地覺得王老師是個很溫暖的人。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中午留校的時候,我們幾個女的都站樹蔭下閑聊,留王老師一人在廚房忙活。等到王老師叫一聲開飯了!我們才進廚房,拿碗、撈面、澆臊子,王老師做的臊子色澤紅亮,配上新摘的面條菜,我們每次都要多吃上半碗飯。
有一次,我問王老師,在家一直是你做飯嗎?
王老師笑笑,窮教師一個,沒啥本事,還不幫家里干點活?
我們聽了都可勁兒夸他是好男人。
中午的時間被日頭曬得很長,四個女人一張床擠不下,又有兩個不停聒噪,索性不睡了,就一起出去轉(zhuǎn)悠,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一點半了,十來個來得早的孩子靠在學(xué)校的鐵門前,因為時間尚早,學(xué)校規(guī)定不許放人進去,以免出事?lián)?zé)任。
我們幾個沒帶鑰匙,就在外面叫嚷著“開門”,王老師出來開了一側(cè)小門,幾個孩子趁勢要擠進來,被我們阻止了,王老師卻滿眼慈憐,都進來吧!我看著!
王老師搬了個小杌子,抽著煙,開著唱戲機,默默看著一群小孩兒玩耍,煙圈浮繞,看不清他的表情。
二
王宏烈在豐水市水泉廣場被老婆白了一眼。
老婆撒金花沒好氣地說:別忘了你來這的目的。王宏烈好脾氣地說,沒忘,沒忘!我這不瞅兩眼嘛!
水泉廣場上空曠無遮,僅這一小片蔭蔽,天正熱得起勁,這兩個下棋的人也正來勁。
一會了局,兩個人嘟囔著搬了折疊椅離開,王宏烈對老婆說,你看吧,那個人不聽我的,結(jié)果輸了吧!
撒金花看他一眼,說快找個住的地兒吧!
兩人在背巷子里尋了間家庭旅館,一晚上五十,沒有廁所??照{(diào)老舊發(fā)黃,出風(fēng)如吐氣。
可是離水泉廣場近,這點就足夠了。
傍晚十分,余熱已慢慢散去,王宏烈的手機突然滴滴了兩聲,拿起一看:我六點鐘會帶著團團去水泉廣場,你們過來吧!
老兩口像得了珍寶,一看表才五點二十,倆人開始忙著拾掇自己,王宏烈刮胡子,洗臉,撒金花洗頭,搽臉,臨了又往身上噴了點花露水,出門之前又猛聞了自己倆下,不沖吧?不會熏著孩子吧?
剛出門又踅回來,東西忘帶了!倆人跌跌撞撞進了屋,提起一個大編織袋出了門。
那里面裝著撒金花做的虎頭棉靴,連體棉褲,裝滿菊花的小枕頭……撒金花做得時候笑眼如花,只想著團團穿戴上它的模樣。
倆人走得氣喘吁吁,一半是因為激動。老遠看見一個帶著遮陽帽的女人,扎了一個發(fā)辮垂到胸前,穿了一件本白亞麻長裙,這幾年她都沒變!撒金花想起她第一次來家時,是在某一年的小年夜。兩個孩子放了寒假,背著南方的熏雞臘肉,急匆匆往家奔。當(dāng)時女孩穿一件白色羽絨服,纖塵不染地站在院子里,撒金花頓時覺得自己的小院很寒磣。
即便隔了這幾年未見,她依然懷著一腔卑怯,看她的眼神像朝貢仙家。
兒媳帶著隔世般的淡遠沖他們點了點頭,指了指廣場上,一個穿著牛仔裙的小姑娘正在騎童車,眉眼鼻子都是兒子的翻版,王宏烈和撒金花的淚一下子滾了出來,兩人抹了把眼,抽抽鼻子,走向小丫頭。
王宏烈叫了聲團團,小丫頭很警惕,我不認識你們!然后就把車頭一掉,朝著媽媽的方向騎去,見了媽媽,又用手指著王宏烈兩口子,那神情好似在說他們是拐騙小孩的壞人,她媽媽摸了摸她的頭,耳語了一番,小丫頭才歡快地折回到王宏烈兩口子跟前,我媽媽說我可以跟你們玩,你們是好人!
三
團團身姿靈活,鉆藏溜跑,王宏烈和撒金花跟在屁股后面,撒金花說不成不成,我快吐了!王宏烈說你歇會吧!撒金花說不中,跟著孫女跑,累死我也高興!
恰逢廣場上響起了小蘋果,團團循著樂聲跑,王宏烈快步拉起她,爺孫兩人站在最后一排,隨著音樂舞蹈,王宏烈居然跳得很好,團團也很有樂感,撒金花笑得腮幫子發(fā)酸,拿著手機對著倆人一通猛拍。
廣場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把手機對準(zhǔn)了他們,王宏烈不管不顧,臉上掛著很投入的笑,團團也跳得歡實,爺孫倆不亦說乎。
一曲結(jié)束,撒金花說想不到你一個糟老頭子還會跳小蘋果嘞?王宏烈得意,那是,課間操沒少跳!
團團跟兩個小朋友玩,有一個把熒光棒塞進了嘴里,團團看見,馬上走過去,像模像樣地教育她,我媽媽說這里面有毒,你吃它,你就死了!熒光棒小朋友大概比團團還小,不知道死是什么,吃吃笑著,又拿起熒光棒往嘴里塞,團團一把打掉他的熒光棒,小男孩被猛地一激,咧著嘴哭開了,王宏烈撒金花趕緊去哄,一會兒,人家爸爸走了過來,王宏烈忙不迭地道歉。老兩口臉上都掛著那種驕傲的笑,撒金花說,咱團團長大不吃虧!比她爹強!
王宏烈想起偉杰小學(xué)時,雖然自己是老師,可是這一身份不僅不能庇護兒子,反而成為學(xué)生毆斗中的桎梏,偉杰老是掛點彩回家,撒金花為此沒少罵王宏烈,你老師的身份值幾毛錢?還不讓兒子還手?有一次被打重了,撒金花拿著正剝的蒜頭朝迎面回家的王宏烈砸了上去,偉杰在家養(yǎng)了兩天才去上的學(xué),此后又有一次沖突,偉杰終于還了手,雖然也還是吃了虧,但是沒有人再去故意欺負他了。
看團團那厲害的小模樣,上學(xué)不用操她的心了,俺一定是班長!
老兩口陪著小丫頭一直玩到八點多,兒媳走過來說不早了,團團也該回去洗澡睡覺了,團團叫著沒玩夠,肚子也餓了。王宏烈立刻說,吃啥!我請!爺爺帶你去!兒媳說不行,明天吧,明天下午你們還來這,我再帶團團出來。
撒金花拉過兒媳的手,把編織袋塞到她手里,兒媳看了一眼,我?guī)е厝ゲ环奖?,一會我把單位地址發(fā)給你們,你們寄到單位吧!
小丫頭倒是戀戀不舍,甜生生地叫著爺爺奶奶,王宏烈望著兒媳和孫女的背影,長嘆一聲,總算見著了!沒白來!說著,鼻頭一酸,一腔淚。
兩人一人掂著編織袋的一個提手,路燈把影子變成兩個矮笨的粗樁。
一路無話。
四
老兩口一夜沒好睡,第二天一早,王宏烈就找了個郵局,把包裹郵了過去。
回到小旅館,撒金花還在床上癡坐,王宏烈說,好歹來豐水一趟,咱倆也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撒金花眼里又有了淚,轉(zhuǎn)啥呀!心里難受,看著是孫女,帶不回去。他爸要是還活著,暑假正是咱倆帶孩子的時候!
我說你不知足吧,兒子沒那會兒,你說要是留個一男半女,也是個掛牽,活著也有勁兒了,這才剛剛知道還有個孫女,就又不知足了!好歹那是咱家的骨肉,離得再遠也是,過千兒八百年還是!
過千八百年都成灰了,灰孫子!撒金花撇撇嘴。
吃啥?
啥也不想吃,撒金花懶懶的。
其實我也不餓。兩人又是不約而同一陣沉默。
團團可比咱偉杰小時候齊整,團團眼大,一笑嘴巴眼睛月牙樣!多喜俏!王宏烈突然說,是呀,團團長大也是個齊整閨女!不知道這老身子能看著團團長大不能。
說啥喪氣話呢!咱倆能活到團團出門!
倆人想到團團的小模樣,很是激動,恨不得天趕緊黑下來。
今晚說啥我也要抱抱孩子!王宏烈說,我也是!撒金花很堅決。
我還有個問題要問呢!很重要的問題!王宏烈的臉刀刮般嚴(yán)肅。
五
天終于如愿暗了下來,王宏烈和撒金花已經(jīng)拾掇妥當(dāng),端坐床邊,兒媳的短信像道口諭。恩赦兩個老人的煎熬。
歡喜太大,駐腸屯腹,兩人都吃不下東西。時間是滯澀的齒輪,吱吱呀呀走不動。
響了,響了,快看手機!撒金花喊道,王宏烈低頭一看,響個氣兒!哪有短信?
正襟危坐太久,撒金花有點累,躺那歪了一會。
突然手機響起,王宏烈打了個激靈,接通是兒媳,手機漏音很大,撒金花固執(zhí)地豎著耳朵聽,團團住院了。在市立醫(yī)院。今晚去不了了。
沒事吧?
有點險,也好治。你們想來就來吧!市立醫(yī)院五樓302。
兒媳婦像在一個很空曠的地方說話。
六
老兩口奔命樣趕到市立醫(yī)院,團團已經(jīng)輸上水睡著了,大概是剛剛哭過,長睫毛沾了淚水,一面倒伏,小臉兒有點發(fā)黃。兒媳婦穿著白大褂,撒金花看她臉上不急不躁,長出了一口氣,想起以前,她雖然不愛說話,但臉上總是笑意不盡,村里人都說,偉杰好福氣啊,媳婦真齊整!
后來領(lǐng)了證,正準(zhǔn)備操辦喜事,偉杰就出事了,本來偉杰不當(dāng)死,坐在后排的都只是受了傷,連司機也在ICU住了幾天,終于活了下來。唯獨偉杰沒了命。那個跟他換了位置的同學(xué),躺在病床上干哭。聽到噩耗時,兒媳婦正在院子里摘葡萄,那一年的葡萄特別好,好得像一串串假葡萄,后來葡萄被她掐出了汁水,她一個人坐在當(dāng)院,掐破了無數(shù)個葡萄,汁液流了一身一地,此后她整個人就散了,親家母聞訊,千里迢迢從豐水趕來,帶走了閨女,沒讓她參與后續(xù)的事。
人已經(jīng)不能瞧了,據(jù)說殯儀館也費了很大勁,人也沒能復(fù)原。王宏烈撒金花都被親朋街坊看著攔著,不讓靠近不讓瞅。
下葬時,撒金花連哭的勁兒都沒了。獨生的兒子,從小聽話,學(xué)習(xí)上沒操過心,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剛剛就緒,正準(zhǔn)備娶妻生子,就沒了。撒金花怎么也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前幾天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現(xiàn)在躺在冰棺里,不吃不動,也不讓看。撒金花夢里的紅地毯紅蓋頭紅喜字也還是紅,不過都變成了腥咸的血,她此后看見誰家宰雞殺牛都要吐。
誰也不知道兒媳其實已經(jīng)懷了孕,如果他們的同學(xué)沒有說,老兩口可能一輩子不知道他們還有個孫女,叫團團,已經(jīng)四歲了。
當(dāng)年偉杰的賠償金,老兩口沒爭也沒留,都打給了媳婦,沒過門也是媳婦!多好的一個姑娘,偉杰沒福氣,坑了人家,咱不能再對不起人家。
王宏烈覺得兒媳莫莫有點怪,整個人跟臺冒著白氣的制冷機,也許在醫(yī)院待久了,心腸自然而然就冷硬了。
撒金花很不滿意兒媳婦的態(tài)度,團團都住院了,她臉上還是波瀾不驚的,她不放心,團團到底是啥???
疑似膿毒血癥,莫莫說。
王宏烈和撒金花的頭瞬時有點暈,膿毒血癥?他們的表情一望而知朝著白血病方向奔去了。
撒金花在心里哭出了聲,她有點怨兒媳了,怎么這么冷血!
到底是咋了?王宏烈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被毛刺刮了喉。
兒媳大概是看到他們兩個驟然變色,覺得不解釋清楚,這兩位老人下一分鐘估計要嚎啕大哭,于是慢慢溫言解釋,這種病也是常見病,血液里細菌超標(biāo),只要對癥使用抗生素就可以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王宏烈點了一支煙,情緒還有余震,手一直發(fā)顫。
這里不能抽煙。兒媳婦的聲音少了那種單薄的清寒。王宏烈趕緊掐滅了。抱歉地笑了笑。撒金花還是不放心,又追著絮絮叨叨問東問西。王宏烈看她一眼,你出去給我買瓶水,要涼的。撒金花老大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病房里異常安靜,王宏烈突然說,莫莫,這些年,辛苦你了!遇到事能沉得住氣。莫莫不作聲。其實他想問,團團姓什么?他擔(dān)心這樣問太突兀,可是又一時找不到話頭去跟這個問題對接,只好作罷。其實擱以前,就算團團跟著兒媳姓關(guān),他也不計較,可是沒了偉杰,團團又是唯一的骨血,他就想著要給偉杰爭取一下。
過了一會,親家母也來了,看見王宏烈兩口子,沒吃驚也沒熱情,打了個招呼,碰巧該換藥了,就起身去護士站叫人。老兩口也沒感覺有何不妥,他們對此都保持高度寬容。
醫(yī)院陪護用不了這么多人,你們兩個回去吧!莫莫說。
我們不走吧!走了回去也睡不著。在這呆著吧!撒金花央求著。
走吧,走吧,王宏烈拉著撒金花,莫莫像想起什么,你們可以給團團做點飯帶來。其實她說這話也是為了寬慰倆人,她覺得不讓他們做點事,他們會難受,可是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客居此地,哪里做飯來著?
老兩口倒是連連應(yīng)承。
走出醫(yī)院的門,撒金花突然說,別不是莫莫婆家人要來了吧,所以她支開我們?
也不知道他們家人待團團好不?
七
在小旅社做飯,借用老板家的鍋碗瓢盆,兩個外地人,該如何啟齒?
王宏烈去超市采購了米面菜蔬鍋碗瓢盆,回到旅館犯了難,該如何跟老板說,難不成買個燃氣灶,花錢倒也無所謂,只是人家必然不愿意你在客房里開火,思來想去,決定實話實說。也許老板通情達理呢!
沒想到老板一聽,居然應(yīng)允了。一面嘆息,一面同情地瞅著王宏烈,王宏烈說用多少燃氣,錢我出,我多做點飯,你們也不用費事了。
王宏烈起早熬了一鍋南瓜粥,把南瓜去籽去皮蒸熟,搗成泥,加水下鍋煮,撒點糯米粉裹糊,又點了勺蜂蜜,炒了盤土豆泥,攤了幾張煎餅。這幾樣飯食都色澤漾暖,好消化,小朋友們都愛吃!
今早的太陽已經(jīng)預(yù)示了今天的酷熱,老兩口在推推搡搡中上了車,雖然是暑熱天,可是王宏烈怕飯涼,又用毛巾包裹了一層,王宏烈的任務(wù)是保護飯盒,嚴(yán)防死守,爭取不讓它在驟停和拐彎中潑灑半點,那廂,撒金花還在擁擠中吞咽最后一口煎餅。
醫(yī)院里還是親家母、莫莫和團團,莫莫說團團又起燒了,聽說王宏烈在旅館里做的飯,很吃驚,王宏烈說,你們歇會吧,我來喂她,莫莫出去查房了,親家母說去趟廁所。團團一副懨然欲睡的樣子,王宏烈哄著逗著,溫習(xí)著生疏了二十多年的功課,他用小勺一口一口喂,伴隨著動物世界的解說,這一口是一只河馬,河馬可丑了,大肥屁股小短腿,你看像不像她?王宏烈指指撒金花,團團笑得噴飯,粥溢到了嘴邊,撒金花瞪一眼王宏烈,你就不能正經(jīng)一會兒?你這樣很容易嗆著孩子!
團團喝了小半碗粥,一小塊煎餅,幾勺土豆泥。
撒金花小聲嘟囔,看來團團爺爺奶奶待他不好,到現(xiàn)在也不露面。
喂完飯,王宏烈怕團團直接睡會積食,就用帶來的撲克牌變魔術(shù),團團被逗得咯咯直笑,爺倆像兩只快樂的小鵪鶉。王宏烈使個眼色,撒金花會意,拿著手機又一通拍。
笑得多歡啊!
八
于是每天如此,老兩口天天做了飯捎到醫(yī)院,喂團團吃完,再逗她笑笑,就回到旅館。每次去,都只是莫莫和親家母,沒有其他人。
老兩口滿心奇怪,也不好問出口。
不知不覺一周過去了。去醫(yī)院的路上,撒金花說,團團眼看好了,咱們也得回去了,偉杰快明祭了,今年有大好喜事告訴他,他還有個閨女呢。咱把團團照片燒給他,他在那頭看見準(zhǔn)喜歡!
團團今天的精神特別好,吃完了飯,拿著畫筆在小飯桌上畫畫,她畫了濃夜畫了星星……
今天天氣好,剛下過雨,空氣不燥,王宏烈經(jīng)得親家母和莫莫的同意,帶著團團來到了醫(yī)院后院的草坪上。
王宏烈用草葉和小花編了一個花環(huán)戴到團團頭上,團團興奮地說謝謝爺爺,我最喜歡你了!我媽媽說你是我親爺爺!王宏烈像被人點了穴,整個人屹立在那,直到孫女晃他,他才從孫女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
親家母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姥姥,爺爺給我編了花環(huán)!團團趕緊匯報她的快樂。親家母摸著團團的頭,眼皮垂下,像在看地,又像是在躲避。
偉杰沒了,莫莫被我?guī)Щ貋?,發(fā)現(xiàn)懷孕了,我做媽的,有私心,她還要生活要嫁人不是?我離婚早,不想讓莫莫走我的老路,我把她帶到醫(yī)院,讓她做了,結(jié)果她跑了,她哭著說偉杰幫她打了五年的飯,她哭我也哭,于是孩子就留下了。因為孕期哭得多,團團一直都多病,這些年,我和莫莫照顧團團,她不是不想告訴你們,偉杰留下的骨肉,就這一個,她怕你們把團團帶走,團團是她的命,但是半夜里她也內(nèi)疚,說你們老兩口太可憐了。當(dāng)年你們打給她的錢,她一分沒花都留著。她一直都有點抑郁,談了個男朋友,這才剛分手。這次你們來,她也沒讓我知道,后來在醫(yī)院看見你們,我也沒吃驚,我知道早晚有這一天。
難為她了!撒金花聲音里有變調(diào)的哽咽,我們壓根就沒想過把團團帶走,只要我們老兩口能來瞧瞧她就知足了!
王宏烈看了一眼撒金花,他相信,這會兒她真是這么想的。
團團掂著裙角跳舞,頭上戴著花環(huán),在她小小的意識里,她覺得此刻自己就是個公主。
九
三個人帶著團團回到了病房,這大概是王宏烈撒金花在醫(yī)院呆得最久的一次,他們不再刻意避嫌,不再擔(dān)心突然到來的什么人打擾了這份天倫之樂。
王宏烈和團團在一塊一塊對著拼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時間走得很慢,醫(yī)院里多是這種隔代溫存的畫面。
撒金花把手機橫屏,對準(zhǔn)老頭子和小孫女。
她在來之前專門去買了個智能手機,摸索了很長時間才學(xué)會使用,并且每次都得橫屏,她覺得這樣拍出來的照片大,眼花了也能看清,偉杰也能看清。
十
回到旅館時,已經(jīng)八九點了,老板帶了一包干菌,說他明早出門,來不及送他們,這一包土特產(chǎn)給他們,明年暑假再來,還住他這!記得把小孫女也帶來他瞅瞅!
王宏烈撒金花感動地連聲稱謝。老板走后,兩人嘆道,還是好人多?。『竦傈c總不虧!
第二天,老兩口收拾妥當(dāng)準(zhǔn)備起身,老板娘出門送,把一個檔案袋遞了過來,說一大早有個女人送過來的。撒金花手快要揭開,被王宏烈攔著了,回去再看,撇個想頭兒。
王宏烈和撒金花走了一會,又回頭看,目光戀戀,好像這城市是某位迎送他們的人,他們來這的十多天里,從旅館到醫(yī)院的路已經(jīng)在腦子里過得門兒清,就是自家的路也沒這么清晰過。想想孫女會在這所城市里生活長大,就覺得它跟街坊一樣親切。
王宏烈說存錢存錢,退休了來這租個房子,看著孫女長大!莫莫娘兒倆太不容易,咱來這也搭把手!
十一
偉杰明祭這天,天瓦藍,老兩口趁毒日頭還未凌空施威,早早到了墳地,他們把很多照片粘在一個大紙板上,兩人抬著一路走來,一路上碰見街坊,都好奇問這是什么?老兩口笑笑,不做聲。那是牛皮信封里的東西,他們舍不得燒原版,就翻印了很多,里面是團團的合集,有摳腳的團團,玩雪的團團,吃飯的團團……還有一張照片特別大,拍得是一副畫,水泉廣場的噴泉歡暢地噴著水,廣場中央,一個大音響正放著音符,層層隊伍后面,一老一少正在跳舞,一個大媽對著他們拍照,旁側(cè)有署名:關(guān)團團。還有一行字,親愛的爺爺,shu假還來!
那是團團畫的。
撒金花點著了那拼圖似的大紙板,火舌邐迤,一點一點把紙板燒盡,等到最后一縷黑灰殘末飄起來,她的心才算沉實了,兒子在那邊一張張都接住了,這一次她沒哭,碎碎念叨,全程跟兒子拉家常。
王宏烈喝了一口酒,又倒了一盅灑到地上,好兒子,咱爺倆千一杯!
十二
那副畫現(xiàn)在成了王宏烈的手機屏保,見人就顯擺,這是我孫女?。∪思叶颊f,你孫女咋姓關(guān)啊,老王笑呵呵,姓啥都中!姓啥都中!
十三
我們跟王老師做了一年的同事,后來支教結(jié)束,我們回到了原單位,再次見到王老師,是在鎮(zhèn)的年度表彰大會上,王老師被評為十佳愛心教師,王老師帶了一個小女孩,雪膚靈眸,出奇的漂亮,我們猜測,那估計就是傳說中的團團吧!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