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在上篇文章（《會偷馬的半老徐娘》，2018年第2期）里，我從荷蘭文即是“聰明”又是“漂亮”之意的knap一詞，談到一位自認為是中國第一美、第一富的電影明星嘟嘟著嘴和她公開的男朋友秀恩愛的照片。眾粉絲點爆了這張所謂美照，視那位明星為精神領袖、整容楷模，也照葫蘆畫瓢，嘟嘟著嘴自拍，以求點贊。

我承認自己也半斤八兩過。30年前剛到荷蘭時，為了借書和修車，也嘟嘟著嘴撒嬌賣萌來的，結果挨了荷蘭朋友彼得好一頓臭罵，讓我有話好好說，別跟荷蘭男人撒嬌，否則他們會說我是耳朵后面還濕了吧唧的小毛孩，鬧不好還會轟我說，小屁孩，一邊呆著去！

盡管如此，我還是將信將疑，覺得彼得是在忽悠我。俺就不信荷蘭的女人不因地制宜，不就地取材，不利用自己的性別優(yōu)勢嘟嘟嘴發(fā)嗲撒嬌賣萌，以推動自己事業(yè)的發(fā)展，加速自己直奔小康或大富的進程。還有第二個原因，那就是我由于愛狗狗，所以愛看動物視頻。

你瞧人家母大猩猩，為了讓公的給她摘串香蕉，風情萬種、長篇累牘地在公猩猩的眼前扭來扭去，一旦拿到香蕉，馬上就不扭了。連大自然都如此，我們作為大自然的兒女，怎能逃離如來佛的掌心？所以我睜大眼睛，處處留意，到底要看看荷蘭女人是怎么做的。

眨巴眼睛

在我任教的大學里有一位女老師，胸大有腦，嫵媚動人。她是法語系的，我是中文系的，我們倆很說得來，經常互相走動。有一天，她大清早先租了一輛面包車把她丈夫及其幾十幅油畫送到荷蘭西部的一家畫廊，然后掉回頭來再用私家車把他們家的大狼狗和我給接上，再次驅車前往那家畫廊。一來幫助畫廊布置展廳，準備一周以后的畫展開幕式；二來趁機和親朋好友小范圍地預祝她丈夫的首次畫展成功。在前往畫廊的路上，她不小心闖了紅燈。

闖就闖吧，回家在網上付罰單就齊了。可正好碰上警察在高速路上巡邏。女同事被示意停車，警察過來指著她左后邊的車燈，揮動一個小本，意思要給她開第二張罰單。第一張闖紅燈的，將由道路測試儀自動生成，但第二張就得勞他大駕、親手開了，因為道路測試儀看不到我同事的后車燈不亮，可他能看得明鏡似的。

女同事急了，這點兒也太背了吧？闖紅燈也就罷了，可這車燈是啥時候壞的？臨行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干嘛早不壞晚不壞，非等警察盯梢時才壞呢？我看她面紅耳赤地運氣，再看我們車里的大狼狗伸著舌頭直喘粗氣，真怕她情緒失控，出言不遜，鬧不好警察叔叔還要給她開第三章罰單，錯了，傳票——影響警察開單罪，不對，妨礙公務罪！

女同事倒是聽了我的話以后立刻平靜下來了。她整了整衣襟，挺了挺腰板，這下她那讓荷蘭奶粉開拓出來的傲人事業(yè)線涇渭分明地進入了警察叔叔的視野。隨后她面帶微笑，朝他眨巴眼睛。警察一時語塞，隨后干咳了一聲道，下次可要注意了啊。要是再讓他逮著開著燈壞了的汽車上路，就一定開罰單！

女同事欣喜若狂，開著車呲溜一下就逃離了作案現(xiàn)場。我坐在車里這叫納悶，她也沒有嘟嘟嘴發(fā)嗲撒嬌賣萌呀？怎么就能把警察弄得五迷三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她寬大處理了呢？

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動物視頻。一位日本女孩的寵物貓咪突然發(fā)瘋，亂抓人亂咬人，把女孩她娘腿肚給咬得縫了五針。女孩只好把貓咪關在籠子里。這下貓咪徹底瘋了，整天嘶叫，見人就哈，搞得四鄰八舍雞犬不寧。女孩她娘請來動物專家來給貓咪把脈治病，專家不干別的，就讓女孩朝貓咪眨巴眼。

奇跡出現(xiàn)了，貓咪見狀馬上變乖了，還四腳朝天，露出粉紅的肚皮，讓女孩撓癢癢。動物專家告訴女孩兒和她娘說，貓咪認為，向它眨巴眼，就像人與人親吻擁抱一樣，是貓兒喜聞樂見的示愛方式。

我觸景生情，想起我的女同事來。敢情她也在向警察發(fā)嗲撒嬌賣萌呀！原來歐洲人屬貓的，將眨巴眼當作親吻擁抱！鬧了半天我許多年前將信將疑還將信將疑對了。人類確實再怎么跳，也跳不出大自然的如來掌心。

各國人民再怎么習俗各異，也跟動物息息相關，如出一轍；各國女人再貌似天壤之別，也逃不出發(fā)嗲撒嬌的萬有吸引力。只是中國有些女人靠嘟嘟嘴發(fā)嗲撒嬌，歐洲有些女人靠眨巴眼發(fā)嗲撒嬌罷了。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動物都有。有飛的，有跑的，有爬的，有三級跳的。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的絕活兒。

稍有不同

不過話說回來了，女同事眨巴眼歸眨巴眼，可她是家中的頂梁柱，錢袋子。她丈夫是畫家，找不到工作，故當家庭婦男。這不，他用看孩子做家務剩下來的時間，畫出了50來張油畫。我同事樂癲了，比自己畫出50張油畫還樂。她四處張羅，幫丈夫找畫廊，拉贊助，拉不到就自己掏腰包，幫助他在荷蘭西部一家不錯的畫廊組織了一場畫展。我們那天開著燈壞了的破車長途跋涉，就是為了準備她丈夫畫展的開幕式。

另外，她丈夫藝術家氣質，感情有余，冷靜不足，一上駕駛課到路上實習，就批評別人擋他的道兒，指責紅綠燈設計得不科學，但胳膊擰不過大腿，紅綠燈沒改裝，他倒是咋也考不上駕照。他們的兩個孩子去俱樂部踢足球，去參加生日晚會，或生病上醫(yī)院，都是我的女同事忙中偷閑接送。她胸大臉俊，結了婚也照樣追求者綿綿不斷?？伤龓资耆缫蝗?，忠實于一文不名的丈夫，從未想過靠美貌攀高枝走捷徑，給自己的一雙孩子創(chuàng)造更優(yōu)越的學習和生活環(huán)境。

可是，如此自強不息的女同事為什么還向警察叔叔眨巴眼呢？我至今無法解釋。也許這是女人的本能吧，就像母猩猩討好公的、貓咪視眨巴眼為親吻擁抱一樣。人類進化歸進化，但終究跳不出高級動物的牢籠。但是，作為社會屬性的人，我的女同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尊自愛，愛家護家，忠誠夫君。她和上篇中所提及的那位自覺為中國首美首富的電影明星在網上嘟嘟嘴撒嬌裝清純，稍有不同。

因為那位女星雖然也艱苦創(chuàng)業(yè)，精明能干，日以繼夜地演戲，但她的第一桶金恐怕就不光是嘟嘟幾下嘴就能撈到的了。什么叫原罪？就是看第一桶金是怎么來的。之所以稱之為原罪，就是很難還清的罪。這也許就是為什么那位電影明星盡管閱男無數(shù)，閱干爹無數(shù)，但還要在聚光燈面前嘟嘟嘴發(fā)嗲撒嬌賣萌的原因吧。那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懷舊。

在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利用女人得天獨厚的手段上位之后，那位女星對自己心中一去不復返的淳樸無限懷念，在濃妝艷抹的畫皮下抽泣著她難以釋懷的感傷和難以啟齒的蒼涼，也唏噓著她對自己清純假象分分鐘會被眾人戳穿識破的恐懼。

五十步笑百步

想到這里，我對女星撒嬌的不理解和不認同，驟然變成對她忐忑不安之心的理解和同情。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對她品頭論足？照照自己的嘴臉，我比她純到哪兒去？想當初我不嘟嘟嘴撒撒嬌，能借到圖書嗎？能補好車胎嗎？我和那位女星，撐死了，是五十步笑百步，我瞎得瑟啥呀？

但五十步終究不是一百步。量變能夠導致質變。因此，注意小節(jié)，由小見大，防微杜漸，乃明智之舉。從這個角度來看，探討荷蘭文中的knap一詞，有助于我們正本清源，停下飛快的追星哈星的腳步，靜下來審視一番婦女求上進、創(chuàng)事業(yè)的各種手段，悉心思考哪種是自尊自愛、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的康莊大道，哪種是靠典當自己的赤子之心以換取名利的旁門左道、不歸之路。

不勞而獲，害人害己，到頭來名是出了，利是賺了，粉絲是一呼百應了，但內心的純凈與平靜蕩然無存。這種失落、遺憾、不安和焦慮雖然能靠嘟嘟嘴發(fā)嗲撒嬌賣萌整容外加名牌行頭支撐一時，混淆粉絲的視聽一時，但能支撐一世嗎，能混淆自己內心的視聽嗎？想到此，我能不同情那位表面光鮮但內心不安故嘟嘟嘴裝清純的女星嗎？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