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仙

引

北平最近不太平。

近來頻有男子遇害，且都是貌美如花的男子。這些男子無一不是風(fēng)流成性，仗著美貌整日在外花天酒地者，他們的死狀極其凄慘，無不是生前慘遭折磨，死后剖開了腹部，取出內(nèi)臟，再拋尸荒野，手段極其殘忍。

“這已經(jīng)是北平城第九個受害的青年了，這些青年的共同點是每一個都很花心，且每一個都是美男子，犯案之人手法十分高超，現(xiàn)場很干凈，幾乎沒留下任何證據(jù)……”

警署內(nèi)，總警長正在訓(xùn)話。

“不過雖然行兇之人狡猾，我們也已經(jīng)大致把嫌疑犯鎖定為……”警局局長拿出一張畫像道，“燕郊陳家村陳小百！是陳家村里屠夫的女兒，自幼便擅殺豬……被退了三次婚，心理受到傷害，作案動機也說得通?，F(xiàn)在只是缺少證據(jù)！我需要一個勇敢英俊的警官！埋伏在她身邊，勾引之，誘惑之，假扮下一個受害者，然后在她行兇之時我們一起上把她逮捕！揪出她的狐貍尾巴！”

所有警員在看到這張畫像時，齊齊后退一步，年近八旬的退休老警察顫巍巍上前一步道：“老朽……老朽雖風(fēng)燭殘年，但這美男計，我愿意貢獻己身！”

局長滿臉黑線地扶住他道：“您找個涼快地方歇著……”

末了，一個低沉英氣的聲音響起。

“我去?！?/p>

一

陳小百是個殺豬屠戶，以賣肉為生，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將自己嫁出去。

可惜她那張臉卻出奇地嚇人，因為她臉色天生便紅得如同猴屁股一般，穩(wěn)婆抱著剛出生的陳小百第一句話是：“哇！這是生了個女關(guān)公啊！”

后來陳小百慘烈地回憶，她出生的時候母親難產(chǎn)，她推測自己天生的大紅臉很可能是在她娘產(chǎn)道里憋的……

陳小百未滿雙十，便已經(jīng)被退了三次婚。她爹為了嫁她，以二百頭母豬為嫁妝。然而第一個新郎在結(jié)婚前便上吊自殺，第二個新郎在第二天便和東門寡婦跑了，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將嫁妝退給了陳小百，只有最后一個最可惡，不僅跑了，還將她那二百頭豬的豐厚嫁妝盡數(shù)騙走了。

陳小百覺得這輩子不可能再有愛情，不如與殺豬刀為偶，慘然地過了下半生。

偏生這時，她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不和諧音。

那是個穿著警服叼著煙的巡警。

確切地說，是個極帥的巡警。

他從上個月開始，每天早晨準(zhǔn)時準(zhǔn)點來陳小百的肉鋪買豬肉，衣服從來不好好穿，黑色的外套永遠(yuǎn)只系一顆扣，那健碩的小麥色胸肌就會露出來……這廝生得細(xì)嫩俊俏，丹鳳眼眼尾上挑，正氣之中有一絲邪魅……來的第一天便雙手撐在陳小百的案板上，舔著性感的嘴唇道：“我叫顧朗，以后你這里的豬肉，我承包了……”

陳小百只覺呼吸一滯，心臟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敲了一下。

之后陳小百每天早上都會準(zhǔn)時用荷葉包好兩斤里脊，等著他來。

今日，這廝又來了。

只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盒芙蓉王，修長的手指夾起一根，半晌之后吐出了個煙圈……

陳小百覺得他是在撩她。

“你……每天都買這么多肉，吃得完嗎？”陳小百顫聲問。

“當(dāng)然，白水煮瘦肉……再來兩個雞蛋，不然怎么能有這么漂亮的肌肉……”

此人在陳小百面前彎了下胳膊，唯一的扣子幾乎攔不住那精壯的肉體呼之欲出了！

“嗷……”陳小百突然尖叫一聲。

“怎么，這么驚訝嗎？”他挑起眉毛，邪魅地笑了笑。

“不……不是，砍著手了……”陳小百疼得直哆嗦。

這個與陳小百素昧平生的男人，突然憐惜地捧起她的手，將她那根傷著的手指頭輕輕擱進嘴里！喉結(jié)緩緩蠕動著，表情那般陶醉，如同品嘗著一只剛出鍋的豬蹄。

“你的味道真是知性又溫柔，真想讓人呵護?！鳖櫪收f。

“哦，我早上剛收拾的豬圈，鏟完豬糞沒洗手……”陳小百說。

顧朗喉結(jié)僵了僵，臉色微微變青。

“明天，等我?！鳖櫪誓闷鹭i肉，沖著陳小百挑了挑眉毛，又給了她一個勾魂的笑。

陳小百只覺得微微眩暈，仿佛一張巨大的餡餅從天而降，砸在臉上。

二

北平警署，今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怎么回事，顧朗你都那么勾引那個殺豬女了，她怎么還是對你不動心？”警長咬牙道。

“是??！明明都那么騷氣了！我要是個女的我也把持不住?。　币慌缘难簿遄斓?。

“你們能確定陳小百就是本案的最大嫌疑人嗎？”顧朗突然面無表情地問道，“以我的直覺，我覺得她并不像?！?/p>

“所以才是變態(tài)殺人狂！沒有那么強大的心理素質(zhì)，她怎么能做出那么殘忍的事情？”警長嘆息，“能不能是她不喜歡這種壯碩的肌肉型，才沒有對你下手？”

“很有可能?！绷硪幻瘑T道，“現(xiàn)在的小姑娘偏好柔弱型美男，顧朗你換個路數(shù)，說不定她就上鉤了！”

顧朗沉默片刻，只見面前警長的笑容越發(fā)扭曲起來……

第二日，陳小百還沒起床，就聽得外面?zhèn)鱽黻囮嚺谡搪?，陳小百揉著惺忪的睡眼出門，結(jié)果看見對面竟有人搬家進來，她定睛一看，那好整以暇地指揮著壯漢們搬家的，正是顧朗！

“你……你來做什么？”陳小百大驚。

“搬家呀……你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喀喀喀……”顧朗突然拿出條手絹，放在嘴邊賣力地咳嗽。

“你這是怎么了？感冒了？”陳小百關(guān)切地問道。

“我身子骨一向柔弱，其實我是如同蘭草般弱質(zhì)型的男人……”

陳小百看著顧朗那身精壯的腱子肉，默默吸了一口氣。

顧朗看著覺得有點尷尬，咳了咳道：“我這都是虛膘，我就是長得壯而已，長得壯……”

“哈哈，只是你與我做鄰居，希望你不要被我嚇到就好。”陳小百嘿嘿一笑。

“被你嚇到？”顧朗突然沉下了表情，“為什么會被你嚇到？”

“因為我這張臉啊！”陳小百拍著自己女關(guān)公般的臉苦笑，“正常男人看一眼都會被嚇跑了……”

“為什么會被嚇跑？”顧朗一臉茫然，“你的長相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陳小百愣住了。

眼前這個男人神色十分誠懇，絲毫沒有做戲的樣子。

“你雖不算國色天香，但至少生得清秀。我其實很好奇你之前為什么被退婚……”顧朗誠懇道。

陳小百愣住了。

世界上最好的姻緣，便是“我丑你瞎”。

但顧朗看起來并不像瞎子，陳小百呆呆地問道：“你……看不見我的臉？我的臉皮這么紅，你怎么能看不出？”陳小百震驚地問。

“你臉皮紅？有嗎？”顧朗驚訝道。

陳小百愣了愣，旋即進屋拿出一塊黃色的布料道：“你看這是什么顏色？”

“藍(lán)色??？”顧朗說。

陳小百徹底震驚了。

顧朗居然是……色盲！

三

陳小百有些發(fā)蒙，這簡直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你丑我瞎到永遠(yuǎn)！

那之后，顧朗便在陳小百家對面定了居，成了她的鄰居。她單純地以為，顧朗的出現(xiàn)純屬蒼天憐她，完全不知這背后的隱情。

為了使陳小百盡快露出馬腳，警局加快了辦案速度，對于顧朗的誘敵方案進行了進一步的改良。組織認(rèn)為陳小百對于顧朗越來越親密的言行證明了陳小百偏愛柔弱美男這一類型。

這與之前的受害人形象不謀而合……

誘敵必須盡快，越是拖時間，就越可能多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顧朗不得不使出了撒手锏！

那夜月黑風(fēng)高，陳小百外出趕集買豬崽，回家時卻發(fā)現(xiàn)家門虛掩著！

陳小百咽了咽口水，慌張地拿起殺豬刀，卻聽見屋里傳來了沙沙的聲音……

陳小百推門而入，卻發(fā)覺自家屋子如同盤絲洞一般，被掛了左一層紗簾右一層紗簾，一股刺鼻的酒氣襲來……陳小百一層層挑開，終于爆發(fā)出“嗷！”的一聲尖叫……這一幕陳小百發(fā)誓永生難忘……

顧朗渾身的酒氣，衣衫半解，正以一個極騷氣的姿勢躺在她的床上……

刮腿毛。

地上還有幾個空酒瓶子。顧朗發(fā)出一個性感的鼻音，將瓶子扔到一旁，又扔了刮毛刀片，扭著腰肢，壓低聲音，極其性感道：“小百……來！我們喝！”

他從床上爬起來，突然一下子又臥回床上，半睜著迷離的桃花眼道：“小百，快來扶我一把！”

陳小百看著他露出的大片赤裸的肌膚，只覺得血氣上涌，勉強捂住鼻子鼻血才沒有流下來……

不遠(yuǎn)處藏在豬圈里盯梢的老警長哼哼地笑著教育身旁的警員：“知道男人什么時候最性感嗎？！那就是男人刮胡子的時候！”

一旁的小警員一臉受教……

“但是顧朗比較愛干凈，基本沒什么胡子刮，他身上能刮的毛就剩腿毛了……等著看吧！這妖女馬上就會露出真面目了！”老警長志在必得。

陳小百吸了吸氣，鼓起勇氣想把顧朗攙回去。

然而就在她架起顧朗的一條胳膊時，顧朗卻一把抱住了她！熾熱的胸膛貼在陳小百的單衣上，幾乎能透進她體內(nèi)！顧朗在陳小百耳朵邊吹了口氣，嚇得陳小百一個激靈！白酒的氣息混合著顧朗的氣息仿佛有毒一般，侵蝕著陳小百的神經(jīng)。

“你……就不想做點什么？”顧朗輕聲說。

“做……做！”陳小百答。

豬圈里早已埋伏好的警員們抄起槍，個個蓄勢待發(fā)要沖上去降了這殺人魔頭！

“我給你做盤紅燒肉吧，你等著……”陳小百哆嗦著說。

顧朗心里猛地一顫。

“紅燒肉……你給什么人做過紅燒肉？”顧朗突然沉聲問道。

“啊……我雖然沒什么特長，但做這個還是一絕的。偶爾也會做來給村里吃不起肉的窮人們吃……”陳小百說。

“那你，給沒給一個乞丐……”顧朗的話還沒說完，陳小百突然反應(yīng)過來，激動道：“顧朗你酒終于醒了？！”

顧朗一愣，才意識到自己的偽裝已經(jīng)露餡了。

“啊，沒有，我們再喝……”他想重新趴回陳小百身上，卻被陳小百一把推開了。

“酒醒了就回屋！別在這待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沒有點羞恥感？！”

“你還沒給我做紅燒……”

“這么晚了做什么紅燒肉！”陳小百怒道，“剛以為你喝高了，隨口哄你的！散了散了！回屋睡覺去！”

陳小百道。

之后她就面色緋紅地將顧朗推了出去。她倚在門口，良久之后才平復(fù)了心跳。

四

誘敵不成，出戰(zhàn)失利，北平警署一片長吁短嘆。

“警長，我總感覺兇手不像是陳小百?！鳖櫪收f。

“可她是最大的嫌疑人，無論動機還是手法她都具備，我們只要有了證據(jù)，就能抓住她了！”

“顧朗！”警長滿臉期盼地看著他。

“可能我沒什么魅力……人家看了我之后決定放生?！鳖櫪食谅暤?。

“怎么可能沒有魅力！你可是我們的警草?。　本珠L沉痛，“那些個死去的美少年，哪個有你長得好？！”

“是時候再加一把猛料了！可見我們誘敵還是不夠深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就不信那女魔頭不上鉤！”警長咆哮。

“可我……該干的都干了，不該干的也干完了……”顧朗顫聲。

“還是不夠徹底！這一次，我們一次性做絕！”警長緊握雙拳。

當(dāng)裸體和濕身等視覺攻擊不奏效時，就要采取精神攻擊。

當(dāng)陳小百看見一身西洋服飾的顧朗時，她徹底蒙了。

男人筆挺俊秀得不像話，還叼了根玫瑰，他單膝跪地，輕聲道：“小百，嫁給我吧。”

直接求婚……

“顧朗，你是發(fā)熱病了嗎？”陳小百顫聲道。

“是，我病了，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病了?！鳖櫪收罩蛲砩暇L從地攤淘來的《情話大全》動情地背著。

陳小百只覺得一頭霧水。

“可……可是婚姻大事豈能兒戲？我剛認(rèn)識你多久??？”陳小百無奈道。

“沒事，你看現(xiàn)在的話本不都寫的先婚后愛嗎？”顧朗義正詞嚴(yán)。

“有點……快吧？”陳小百顫聲。

“愛情來的就這么快，就像龍卷風(fēng)！”顧朗一臉義正詞嚴(yán)。

“所以……盡可能做那些你想對我做的事情吧！”顧朗熱情洋溢。

陳小百沒有作聲，默默去了廚房，拿出她用來吃飯的那把殺豬刀……

這一次警員們埋伏在水井里，大家看著陳小百那一臉傻相，都覺得此舉可行！

女魔頭終于要露出真面目了！

顧朗心頭一陣緊張，可他卻緊接著聽陳小百說道：“顧朗，我已經(jīng)沒有嫁妝了。這是我用來吃飯的活計，是我現(xiàn)在最寶貴的東西了，假如你真的不嫌棄我要，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我就把這把我吃飯的刀送給你……”

“以后不管怎樣，是窮或是富，我都努力殺豬賺錢，讓你天天吃肉……”

顧朗呆愣在原地，一旁蓄勢待發(fā)的警員們也都愣在井里。

顧朗默了半晌，默默接過陳小百的殺豬刀。

“我今日和別人猜拳猜輸了，才干了這么多胡鬧的事情……”他的眼底忽然變得冷酷而清醒。

顧朗轉(zhuǎn)過頭，不去看陳小百愣住的表情道：“今天先到這里吧，對不起?！?/p>

“沒關(guān)系?！卑肷沃箨愋“俾冻鲆粋€笑容，卻含著隱隱的苦澀，“我知道的，我也沒有當(dāng)真啦。你這鮮花不用插在我身上啦……”

顧朗轉(zhuǎn)身便走，埋伏的人一臉發(fā)蒙。

回到警局，顧朗的第一句話便是：

“我們都錯了，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陳小百絕對不是兇手?！?/p>

五

調(diào)查無法進行下去，警局內(nèi)一片蕭索。

“警長……”突然有小警員跑了進來，慌慌張張道，“又出事了！”

“怎么了？”顧朗和警長同時站了起來。

又有一名美男子遇害了，而事發(fā)地點，就在陳家村郊外，離陳小百的住所不到一里地！

顧朗暗暗咬牙。

他趕緊跳上警署的車，趕到了陳家村。

尸體的事情已經(jīng)傳開了。

“你是不曉得，那后生死得真慘啊……都叫人開膛破肚了！聽說這樣的案子已經(jīng)發(fā)生好幾起了！”一個大嬸說。

“可不是嘛！都說這兇手是個怨婦，被人拋棄之后怨念深重才干出來這樣的事情……要我說，八成就是那殺豬的丑丫頭干的！”

大媽們會意地點頭，人群里響起一片嗡嗡聲，顧朗聽后氣得渾身發(fā)抖可是無能為力，他想快點找到陳小百，可到了她家一看，她家所有的東西都已經(jīng)被砸得粉碎……瓦片甚至都給掀了起來……顧朗心里一痛，趕緊出門去找，只見陳小百正蹲在外面一塊空地上，手里緊緊抱著殺豬刀。一群村民拿石頭猛砸她，一邊大聲斥責(zé)道：“就是你個變態(tài)！殺了那么多人！今天陳家村就該將你就地正法！給那些死去的冤魂討個公道！”

旋即便有村民附合：“砸死她！砸死這個丑八怪！”

陳小百大約是從小到大被欺負(fù)慣了，這些石頭砸在她身上時，她倒并不覺得很疼。

可下一秒她突然被人護住了，陳小百愣了愣，只聽緊緊抱著她的那個人憤怒地質(zhì)問：“你們憑什么說她是殺人犯？你們又有什么證據(jù)能證明這就是她做的？！”

是顧朗。

陳小百從沒幻想過有人可以站出來為她說話，可顧朗卻撲到她身邊，一臉憤怒地質(zhì)問著別人。

“這小子居然站她那邊！保不齊和她是一伙的！”一個大嬸尖叫。

“對！一起揍！”

顧朗咬牙，他此時此刻還不能暴露身份，不然對著天空放一槍這些愚民早就散了……

他只能用力護住陳小百，不讓她被石頭砸到。

有溫?zé)岬难簭念櫪暑~頭上滴下來。

陳小百愣了愣，抬頭看向顧朗的眼睛，突然覺得這個人是那樣熟悉……

紅燒肉……小乞丐……

陳小百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地直起身子，將殺豬刀亮出來，對著扔石頭的村民道：“你們都說我是殺人魔了還敢拿石頭扔我？！不害怕今晚就被我殺了？！”

所有人動作一滯。

緊接著陳小百將手里的大刀一立，“哇呀呀呀……”還沒叫出口，一群人早已經(jīng)四散得毫無蹤影……

“噗……”身旁傳來一聲輕微的笑聲。

顧朗看著她，笑得十分溫柔。

陳小百心下一緊，趕緊拿出毛巾捂在顧朗的額頭上，對他說：“走，回屋里，給你洗洗傷口?！?/p>

“嗯，好。”

卻是不知什么時候，兩人從并排而行，變成互挽著手。

六

屋子里被砸得一團亂，陳小百嘆了口氣，拉著顧朗在院子里坐下。她翻出一個砸不壞的錫盆，打了盆水，小心地擦著顧朗的額頭。

陳小百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尖細(xì)的調(diào)侃。

“喲，殺豬丫頭和誰聊得這么歡？”

說話的是楊梨。

陳小百一愣，看著那張美艷的臉，半晌無語。

楊梨是這陳家村最美的姑娘了，她爹是米店老板，家境殷實，算是個小姐，時?？床黄鸶F苦人家的女孩子。只是一年之前楊梨不知為何摔殘了腿，她的腳便變得有些跛，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柔弱。

顧朗看向楊梨，眼睛里夾雜了一絲不甚明朗的情緒。

陳小百看見楊梨，便想退進屋里，俊男美女放在一起才能叫人養(yǎng)眼，如她這般的姑娘無論是誰看了都會吃下不去飯。

然而顧朗卻突然抓住了陳小百的手，不讓她回屋。

陳小百一愣。

“殺豬又如何？兢兢業(yè)業(yè)靠勞動賺錢，總比坐享其成來得好?！鳖櫪世渎曊f。

“看不出來啊，陳小百。”楊梨扯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長得如同關(guān)二爺一般，卻找了個這么俊的男人，當(dāng)心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噎死人……”

楊梨咯咯地笑了起來。

楊梨平時說話就是這樣尖酸刻薄，這是全鎮(zhèn)子都知道的。

陳小百不生氣，顧朗卻生氣了，他冷哼一聲“你……”就要沖上去理論，這時卻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小姐，小姐，天寒了，咱們回屋吧……”

陳小百一看，是楊家的蔡嬤嬤。

蔡嬤嬤是楊家資歷最老的嬤嬤了，在楊家做了三十多年的工。蔡嬤嬤為人厚道樸實，楊梨在外面招惹了是非，總要蔡嬤嬤出去賠罪。她拉了拉楊梨的袖子，拿出一件披風(fēng)披在楊梨身上，嘆了口氣，將楊梨送回了楊家。

蔡嬤嬤回去后又拿了一盤糕點出來，[1]?來到陳小百家遞給了陳小百，她對陳小百和顧朗作了一揖道：“二位千萬不要記恨我家小姐，小姐也是可憐人，她以前一直都是溫婉可人的，是發(fā)生了那件事之后才性情大變的……”

“哦？楊小姐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2]?？”顧朗挑眉毛問道。

蔡嬤嬤嘆了口氣道：“小姐曾經(jīng)愛上了個軍漢，可老爺不同意……于是小姐便想與那人私奔，可沒有想到那人卻是只貪圖小姐家的家財與小姐的美色……他囚禁了小姐，不準(zhǔn)小姐出屋，還打斷了小姐一條腿。小姐是趁夜晚爬著回來的……”

顧朗抿了抿嘴唇，突然他盯著蔡嬤嬤的手道：“嬤嬤，您這手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陳小百順著顧朗的視線看去，只見蔡嬤嬤手上盡是燒傷留下的痕跡，仿佛虬龍肆虐，只是看那愈合的樣子，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

“啊，一點小傷，不值一提，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辈虌邒邔⑹滞乜s了縮。

陳小百看了之后抿了抿嘴唇，嘆息道：“好可憐……一定很疼吧？”

蔡嬤嬤搖搖頭，福了福身子道：“陳姑娘是個好孩子，心地善良。如今這世道，這般的女孩子不多了……”

陳小百聽后一滯，卻發(fā)現(xiàn)蔡嬤嬤已經(jīng)走出門外，她一回頭，卻突然發(fā)覺顧朗正笑吟吟地瞧著她。

“你笑什么？”陳小百說。

“我想再吃一頓你做的紅燒肉?！鳖櫪释蝗惠p聲道。

陳小百有些愣怔，可這句話仿佛在哪里聽過，熟悉得很。

顧朗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道：“等一切都結(jié)束的時候，一定要給我再做一次?！?/p>

七

顧朗回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調(diào)查楊梨。

“難道說我們的調(diào)查方向一直是錯誤的，兇手是楊梨？”

“現(xiàn)在還不能就這樣下定論?！鳖櫪收f，“雖說楊梨可能被拋棄后對男人產(chǎn)生了憎恨，有足夠的殺人動機！但我們沒有證據(jù)，不能妄下定論！”

警員點點頭。

于是顧朗帶著另外兩個警員喬裝打扮成送貨人，混進楊家準(zhǔn)備打探線索。

顧朗裹緊了風(fēng)衣，可他的眼皮卻始終猛烈地跳著，仿佛有一種極不好的預(yù)感從心里往外蔓延。

馬車一陣顛簸之后，終于在楊家大門前停了下來，可楊家宅子內(nèi)卻是一派清靜，靜得甚至有些可怕。

顧朗敲了好幾下門，可門那頭卻靜得要命，他終于一腳踹開了大門，下一秒整個人卻如冰凍一般僵在了原地。

濃烈的血腥味飄散開來，楊家上上下下三十多號人全部被滅了口。

他發(fā)瘋般沖進內(nèi)室，只見地上躺著的，正是楊梨。

開膛破肚，死狀凄慘。

他再往旁邊一看，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

陳小百拿著殺豬刀，一臉呆愣地望著四周，眼睛仿佛失了神一般，血液順著刀一滴滴淌下來。

“我……我這是……這是哪里？”陳小百迷糊地看向四周。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哀號，是蔡嬤嬤。她挎著菜籃子，該是剛剛出門買菜回來。她跌跌撞撞地走進來，撲倒在楊梨的尸體上號啕大哭道：“小姐！小姐啊……天殺的陳小百！我要殺了你給我家小姐報仇……”

冰冷的手銬聲響起，陳小百還愣怔著，便被人粗暴地拎了起來。

“人證物證俱在！帶走！”

陳小百毫無疑問被判了死刑，刑期定在本月十九。

顧朗過來看過她。

“顧朗，你信我，我沒有殺人！我真的沒有殺人！我那日不知怎的，醒來時就已經(jīng)在楊家了！”

顧朗看著她，半晌沒有言語，只是緊緊抿著嘴唇。

“再等等……”他在心里默念。

“再等等，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p>

八

陳小百的屋子如今沒了人住，被貼了封條，破敗不堪。警署放出話來，說里面有重要的物證，絕不能隨意進入，于是村民們都離這宅子遠(yuǎn)遠(yuǎn)的。

夜晚，鴉雀無聲，這是陳小百行刑之前最后一個夜晚了，突然，陳小百家的宅院大門被人輕輕地推了開，一個身影躡手躡腳地跑了進來。

他靜靜地翻找著什么東西，最終摸到了廚房，廚房的桌子上有一盤快要發(fā)霉的糕點。

來者就著微弱的燈光正要把那盤糕點拿走時，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哀叫！那竟然是個捕鼠器！

端著盤子的人想趕緊逃開，突然四周燈光亮起！

“蔡嬤嬤，好久不見?！鳖櫪逝闹中Φ溃斑@盤糕點里是放了迷藥的吧？當(dāng)時陳小百吃了這糕點后就立馬昏了過去，想必她昏迷之前你已經(jīng)將那楊家的人統(tǒng)統(tǒng)殺死了，之后你將昏迷的陳小百送進楊家，將殺豬刀塞到她手里，讓她給你當(dāng)替罪羊是嗎？”

“呵，你是什么時候注意到的？”蔡嬤嬤脫下了黑色的罩衫，燈火將她的臉映得蒼白，她狠狠地盯著顧朗道。

“你把楊梨的事情給我講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開始懷疑你了！那樣的丑事，一個大家閨秀，正常人怎能隨意就將這些事情說給外人聽？你早知道我已經(jīng)打消了對陳小百的懷疑，這樣做無非是讓我把目光轉(zhuǎn)移到楊梨身上擺我們一道，再嫁禍給陳小百！陳小百出事之后我就拿了一塊這糕點，交給了藥局的人，果不其然里面有迷藥！你害怕警局會再來調(diào)查，肯定要將這糕點偷走銷毀！我們便在這里守株待兔！果然啊，你就按捺不住了！”

“哈哈哈哈……”蔡嬤嬤突然大笑起來，“他們該死！他們都該死呀！”

她一點點撕掉臉上的那張面具，在場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那竟然是個和陳小百差不多年紀(jì)的姑娘！只是渾身上下都是猙獰的傷疤，那竟是火焰肆虐的痕跡……

“楊梨那個未婚夫，原本是我的男人！可他嫌棄我家窮，結(jié)婚之后整日打罵我！之后他看中了楊家的家財，花言巧語哄騙那楊小姐！楊梨對他心生愛慕，卻毒辣至極，竟與他合謀要活活燒死我以絕后患！那渾蛋趁我睡覺的時候?qū)⒎孔狱c燃！我這一身的傷疤，便是從那火堆里爬出來時生生留下的！”她絕望地怒吼著，淚如雨下。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都是一群只會貪圖美色錢財?shù)臏喌埃　?/p>

蔡嬤嬤在夜色下怒吼著。

顧朗看著她，竟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

突然，這個女人猛地嘔出一口鮮血，她抓著脖子，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七竅流血。顧朗趕緊上前查探，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兇手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服毒了嗎？”他暗暗嘆息。

在她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她就將毒藥帶在身上，以便哪一天形跡敗露時，給自己一個痛快。

即便罪大惡極，終究也是個可憐人。

顧朗默默地想。

九

一切都結(jié)束了。

陳小百被放了出來，她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住在自己對面那棟房子里的人已經(jīng)開始搬家了。

陳小百也知道了一切，警員告訴她，他們一開始懷疑的對象是她，于是才派出了顧朗前來勾引她。她得知之后并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面對警員們誠懇的道歉，她也只是點點頭。

顧朗來了。

“這是你最后一次來了吧。”陳小百笑著說，可笑容里卻掩藏不住難以言喻的苦澀。

顧朗低下頭，從身后拿出一個食盒，他輕輕地將盒子打開，飯菜的香味瞬間溢出來。

他拿出盤子，里面是一盤紅燒肉。

“你記不記得，很久以前，有個快要餓死的小乞丐討飯來到了陳家村。當(dāng)時你父親正在做飯，他給了那小乞丐一碗飯，叫你端出去。然后你偷偷在那飯里放了兩塊紅燒肉遞給了他……”

陳小百愣怔地看著他。

“我抬頭，看了你一眼，我當(dāng)時便想，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美的姑娘……”

“大概是天命使然，你天生紅臉，可你在我眼睛里，的確是最美的。與我是不是色盲無關(guān)。”

陳小百的心跳仿佛停滯了一秒。

“你曾經(jīng)救我一命，如今我該報償了?！鳖櫪饰⑽⒁恍?，將盤子放在陳小百的面前。

“你……拿什么報償？”陳小百呆呆地問。

“自己?！鳖櫪手噶酥缸约?，微笑道。

“可……可你不是已經(jīng)搬家了嗎？”陳小百紅著臉疑惑。

“搬到你這里呀！你知不知道北平郊區(qū)的兩個房子租金多貴呢！你不是說要拿本事養(yǎng)我讓我天天吃肉嗎？來呀！”

顧朗笑的極其流氓。

陳小百愣了愣，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陽光灑進來，顧朗輕輕抱住陳小百，滿室溫馨。

誰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