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武杰 范學偉

1961年入藏，2003年作為“特殊人才”被引進北京籌建西藏文化博物館，葉星生一生中更多的時間是在西藏度過。1999年，他將隨他30多年的2000多件收藏品捐給當?shù)卣?/p>

他把更多精力轉(zhuǎn)回畫畫后，才領(lǐng)悟了馮驥才當初那些話的意義。馮驥才對他說：“你不要輕視收藏，它讓你的文化成為一個整體，它實際上是會幫助你畫畫的。”他現(xiàn)在正死死抓住西藏帶給他的經(jīng)驗、認知和審美，將它們用藝術(shù)形式呈現(xiàn)出來。

在瑪尼堆后面，能悟出這個民族的魂魄

葉星生的繼父是一位藏族人。葉星生6歲時，繼父和母親隨當時的18路軍，離開成都進藏，把他留在成都跟隨外公、外婆生活。

2016年7月1日，藏漢傳承人洛桑扎西為葉星生獻唱自編的藏戲。

同一個院子里，住著四川著名畫家張大千的同門師兄馮灌父。老先生患有肺病，別人不敢靠近。葉星生經(jīng)常幫他倒痰盂、掃地。老人喜歡葉星生，經(jīng)常給他紙和筆，鼓勵他畫畫。有一次他畫完一幅畫，被鄰居奶奶要了去，貼在她家的窗戶上。這應是他第一次“發(fā)表”的美術(shù)作品了。

從此以后，他經(jīng)常畫一些彩色畫，送給左鄰右舍裝飾窗戶和門面。他們的夸獎，讓他快樂。他第一次因畫畫得到的物質(zhì)獎勵，是一盒12色的彩色鉛筆。外公發(fā)現(xiàn)葉星生的繪畫天賦后，有意識地在舊書攤上買一些美術(shù)方面的書，還請當時頗具名氣的畫家周子奇、陳亮清來輔導。9歲時，他畫了《山茶花》寄給在西藏的父母，在上面寫著“愿西藏建設(shè)得像鮮花一樣美麗，獻給我親愛的爸爸”。當時西藏交通不順暢，兩個月后，那幅畫到了父母手中。

1961年，13歲的葉星生到了拉薩，就讀于拉薩中學，并成為原十世班禪畫師西洛的弟子。西洛帶給葉星生的不僅是技藝上成為一個畫家，更重要的是，老人引領(lǐng)他走進了博大精深的藏族文化寶庫。藏族神奇的民間藝術(shù)，讓葉星生癡迷。

從拉薩中學畢業(yè)后，葉星生開始了以美術(shù)為工作的生活。他背著畫板，到寺院采風、臨摹。他在瑰麗的西藏民間文化藝術(shù)里，領(lǐng)略到了這個民族文化的深遠、浩瀚。

他給朋友寫信說：在瑪尼堆后面，能悟出這個民族的魂魄。“面對寺院的高墻大壁，我看到了藏族先民挑燈作畫的歷史。在一層層的腳手架上，無數(shù)的生命在跑著、站著、跪著、躺著，憑借一碗清茶、一盞昏暗的酥油燈，一筆一筆地畫，年復一年。這代畫師在勞作中作古了，下一代又接著畫，直至把西藏兩千多座寺廟的大墻、梁柱全部畫滿?！?/p>

在西藏宗教壁畫中，葉星生看到了藏族人的虔誠?！皬耐罗瑫r期，到元朝、明朝，藏族人在不同時期走出了自己文化的高峰;到現(xiàn)在，依然是為世人提供精神生產(chǎn)的重要家園。”

1979年，葉星生首創(chuàng)布畫《賽牦牛》和《陳毅同志在西藏》。他認為，藏族的歷史與牦牛密切相關(guān)。它對藏族人的奉獻可謂是“完全、徹底”。在他心目中，這種牦牛精神和布達拉宮一樣重要和崇高。從美術(shù)成就來看，前者被認為是葉星生的成名作。

1980年底到1985年，葉星生完成了北京人民大會堂西藏廳的壁畫《扎西德勒圖—歡樂藏歷年》。

在此之后，開始有人高價購買他的畫，作品進入了市場流通環(huán)節(jié)。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新的作品沒有了往日的光澤，再畫下去，很難再有激情，需要回到民間汲取養(yǎng)料，滋潤自己快枯竭的思想?！?h3>“地毯一鋪，上面都是古老的東西”

收藏的緣起，是他剛進藏那年，他在山南的一個寺廟里臨摹壁畫。中午時分，一個老喇嘛拿出一罐酥油人參果讓他吃，等他吃完，喇嘛早已沒了蹤影。于是，這個盛人參果的罐子變成了葉星生的第一件藏品，這些年來一直跟隨著葉星生，插筆插花，陪伴左右。

他創(chuàng)作了作品《天眼》，寓意“人在做，天在看”，以民族傳統(tǒng)文化元素，以夸張、象征的手法，將藏族唐卡藝術(shù)與漢族水墨畫法融為一體。圖為葉星生為《天眼》開眼、點金。

1979年，葉星生通過一次文化普查了解到，在拉薩50多名民間藝人中，只有4位藝人具有傳統(tǒng)工藝的理論知識與實踐經(jīng)驗，并且已年過半百。一位精通“五明”、擅做壇城的薩迦寺老僧人，無事可做，成天坐著曬太陽。

隨著西藏的對外開放，由于金錢誘惑，大量西藏民間文物流往國外。葉星生在1980年寫了一份“緊急呼吁”上報當時的區(qū)文化局，建議對西藏民間文化的保護給予高度重視，“否則我們將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罪人”。

因為賣畫后小有本錢，他開始自己去四處尋覓民間寶物。他在牛棚羊圈里翻出了明代的“破銅爛鐵”;他和外國人同搶一塊藏經(jīng)版，因囊中羞澀敗下陣來。

八廓街是拉薩著名的轉(zhuǎn)經(jīng)道和商業(yè)中心，較完整地保存了古城的傳統(tǒng)面貌和居住方式。葉星生說，那里不僅是商業(yè)之地，還是西藏民族藝術(shù)的展現(xiàn)之地。小攤上擺的是他們的民俗用具，男男女女滿身披掛的是傳統(tǒng)的民族飾品，在路邊的小百貨店里，一不小心就會翻出一件祖祖輩輩用過的精美器皿。他曾在來去匆匆的佛徒香客胸前搜集到造型各異的“托架”;曾在一個藏北婦女的皮袍里發(fā)現(xiàn)一套鎏金馬具，拿到手里還冒著熱氣……

朝圣者們順時針轉(zhuǎn)經(jīng)，他逆時針，是為了看清楚他們身上的物件。他懷念1990年代以前的西藏，“地毯一鋪，上面都是古老的東西”。每收到一件藏品，他都會連連稱贊“簡直是個美好的生命”。

“見到好東西就挪不動腳?！比~星生笑著講述當初的癡迷。借著畫畫采風的機會，他跑遍了西藏，收藏的東西也遍布西藏。當時的工資只有幾十元，不足以支持葉星生的收藏，他便從內(nèi)地帶些半導體收音機、的確良床單甚至塑料布等與當?shù)氐木用襁M行交換，甚至賣了母親的訂婚戒指和耳環(huán)。“你看，戒指賣了，所以（我）結(jié)不了婚?！比~星生幽默地說道。

他有一句名言：我對西藏的感情是具體的，我愛西藏的每一塊破布。他借此表達了收藏家與藏品之間血脈相連的干系。

西藏傳統(tǒng)藝術(shù)品在商販手里稱為舊貨，到他手里便是藏品，全部藏品陳列起來則是展品。每件展品展現(xiàn)著一種工藝、一種智慧，數(shù)十件展品組合一起表現(xiàn)出一門學科、一門文化。將所有的組合連成一片，就是藏民族一段輝煌的文明與歷史。葉星生說，這時他才感悟到西藏的文化，“就是這樣一筆一畫寫出來的，一刀一斧鑿出來的，一腳一步走出來的”。

1980年代初，葉星生的收藏品越來越多，甚至將兩個倉庫堆得滿滿的。最初樂在其中的心態(tài)漸漸變成了壓力，這么多件藏品如何保存都成為難事，更別提欣賞、把玩。甚至這些倉庫還經(jīng)歷過兩次小偷的“光臨”，好在小偷并不是行家，只偷走一些表面金光燦爛的東西，對看似破銅爛鐵的藏品并不感興趣。

葉星生只好雇了兩個保安看管。常常去到內(nèi)地出差、開會的葉星生并不能心安，在外地常常夢見家中被盜、失火而被驚醒。

1990年代初期，他產(chǎn)生創(chuàng)辦藏文化私立博物館的想法，后來他發(fā)現(xiàn)，私人博物館的想法不現(xiàn)實。1996年為了舉辦“葉星生西藏藝術(shù)珍藏品展”，一個10人工作組整整花了3個多月的時間，翻箱倒柜，最后終于把全部東西一件一件清點記錄，總數(shù)是2300多件。

1999年，葉星生決定將自己2300件藏品捐贈給西藏自治區(qū)政府。經(jīng)過鑒定，其中一級文物22件、二級文物43件、三級文物100多件，估測價值8千萬元，甚至更多。

他的決定也讓西藏自治區(qū)政府決定在西藏博物館內(nèi)，建立永久性的葉星生西藏民間文物博物館。他就此事接受如潮水般媒體的采訪，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的采訪讓葉星生還能記住的細節(jié)是：“他們讓我吐煙圈，我吐不出來，這就說明我抽煙是不進肺部的?！彼麨榇烁記]有心理障礙地抽煙。

在全部藏品運走之前，他焚香祈禱并為40多箱藏品一一系上哈達。他依然記得藏品被拉走的場景。2月的拉薩凌晨4點多，天還是黑的。

看著東西被搬走，葉星生下定決心，“再也不搞收藏了”。當時他的母親還健在，他也要考慮結(jié)婚生子的事情，于是帶著5000元，和弟子們?nèi)グ死殖灶D好的，以示告別。葉星生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仍舊忍不住笑了起來，“就是個笑話啊，兩個多小時后又大包小包地買了一堆東西”。弟子們“央求”，媳婦是娶不上了，總得留點打車錢吧。

這次捐贈后，當?shù)氐陌傩斩既ニ宜蜄|西。有的藏民甚至在他家門口的樹蔭下擺起攤來?！安刈迦耸欠浅?zhí)著的?！比~星生的收藏就這么半推半就地重新開始了。

2003年從西藏到北京后，作為籌建人，他讓西藏文化博物館在7年后憑空而起，正式開館。里面很多展品，同樣來自于他的捐贈。他說，以后還得捐，因為帶不走嘛！2003年10月，他又將自己珍藏十年之久的一級文物《馬頭明王堆繡珍珠唐卡》無償捐贈給色拉寺，受到拉薩宗教界的聯(lián)合“祝頌”并授予“色拉大乘洲·群則”法位，從而成為西藏歷史上首位獲此榮譽的漢族藝術(shù)家。

西藏沒有海

對于西藏文化的研究，國外早于中國，北京早于西藏。到了北京以后，葉星生說他要做研究?！拔鞑貦n案館有300萬卷的館藏，但目前只有20%整理出來了。藏學研究的隊伍日益龐大，但真正能深入了解西藏歷代藝術(shù)品的人鳳毛麟角，北京研究藏傳佛教藝術(shù)的專家不到20人，而民俗文物更未深入涉足。這是危險的事?！?/p>

他認為，與國外對西藏藝術(shù)品的追捧相比，國內(nèi)收藏者現(xiàn)在還處于半覺悟狀態(tài)，對西藏文化知識的普及還遠遠不夠。西藏開放那么多年，很多人都到西藏尋寶，外國人盯得更緊?！皣夂芏嗖匚幕┪镳^里的藏品，很全很精?！?/p>

葉星生的作品，如《珠峰疊彩》《龍?zhí)督鹎铩贰短旖纭贰豆盼荨返?，坦露他對西藏的崇拜和歌頌。國畫講究“留白”，而西藏繪畫則是滿滿當當。葉星生說，內(nèi)地的寺院可能就擺幾尊佛，但是西藏沒有一處寺廟是空的，所有的墻壁都畫滿了。他們是要把所有問題說明白說清楚，因為他們把空間分為天下、地上和地下——天上是佛居住的地方，地上是人和世間神居住的地方，地下是妖魔鬼怪居住的地方。生活中處處都有神靈在左右你的命運，所以他們要把各處的生靈都體現(xiàn)出來，把所向往的東西全都鋪陳上去。

西藏的壁畫、唐卡等，雖然沒有留白之說，但藏語“唐卡”中的“唐”的含意與空間有關(guān)，表示廣袤無邊。如在一塊布上，既可畫幾百甚至上千尊佛，也可只畫一尊佛?！翱ā庇悬c像魔術(shù)，說的其實就是空白被填補。

葉星生的“藏派丹青”不同于西藏傳統(tǒng)的唐卡和壁畫，也有留白，他在這個留白里向人們提問：人的精神飄然上了天空，雙腳仍沉重踏在地上，中間的距離該怎么辦？

葉星生的繪畫作品中，許多元素都來自他的藏品。有一幅以牦牛頭、哈達、藏刀、藏毯及騾馬飾件等收藏實物組合構(gòu)成的裝置作品，取名為《高原魂》;另一幅布畫《藏風》表現(xiàn)的都是葉星生心愛的藏品：一個風水罐、一只羚羊頭、一尊描金十一面觀音嚓扎、一段民間圖紋毯。這些藏品本身就具備了神奇的魅力，葉星生只是把它們搬上畫布，這便是西藏藝術(shù)的魅力。

2011年，中國郵政特邀他設(shè)計《西藏和平解放六十周年》郵票。2015年，中國郵政又發(fā)出《西藏自治區(qū)成立五十年》郵票設(shè)計的邀請。葉星生自信地說：“這郵票只有我能畫，西藏的元素都在我心中。一閉上眼，頭發(fā)怎么梳，男子戴什么樣的耳環(huán)，女的戴什么戒指，都在我心中裝著。”

而唐卡也是葉星生心中無法割舍的愛。這些年，葉星生收藏了無數(shù)精美絕倫的唐卡、精雕細琢的佛像、神秘莫測的法器、難得一見的遠古生活用品。其中，最打動葉星生的，是藏民俗文化里的婚俗、耕牧，是維系、延續(xù)生命的器物。他認為，只有這些才最能代表藏民族的勤勞、頑強，表現(xiàn)其在艱苦卓絕環(huán)境中的生存智慧。

這些年他對于唐卡的研究不僅是保護，也在不斷創(chuàng)新，把唐卡的形式、元素、基本精神，用現(xiàn)代技術(shù)、漢地工筆重彩藝術(shù)甚至國畫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

2015年5月30日，“雪域星生珍藏唐卡藝術(shù)展”在北京紫竹院公園開幕，展出了葉星生珍藏的300余件歷代及近代唐卡及部分佛像、工藝品等。以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為主題的“百幅唐卡工程”，葉星生承擔了其中的兩幅——《歡樂頌》和《陳毅進藏》。葉星生特意在其中加入了創(chuàng)新元素，除了反映西藏人民喜悅的精神面貌外，也反映了西藏的新生活——羊八井地熱、拉薩貢嘎機場、藏醫(yī)院、柳吾大橋、青藏鐵路、拉薩電信、西藏大學等。

他在北京的畫室，也已成為藏族人送藏品的地方。有好東西，當?shù)厝藭Ю锾鎏龅厮偷奖本拔乙豢聪矚g的不得了，就收下了”。幾百元、幾千元甚至幾十萬元的欠條，葉星生都曾寫過，但最終都要還的。

葉星生形容畫畫與收藏之間的關(guān)系：前者是“親兒子”， 后者是“養(yǎng)子”， 用賣“親兒子”的錢來收“養(yǎng)子”，最后再還給西藏。

葉星生的書房里，有一張他風華正茂時的畫像，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兩頰泛紅，那是陳丹青的手筆。當時葉星生30多歲，陳丹青還是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在讀研究生，正在創(chuàng)作《西藏組畫》。

西藏沒有海，天空像大海一樣湛藍。葉星生的藏族名字叫“嘉措”，意即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