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達(dá)

黑珍珠

我現(xiàn)在養(yǎng)的貓咪叫黑珍珠，但我從來不這么叫她。當(dāng)初取名字的時候，取的是《加勒比海盜》里杰克船長那艘船的名字。船叫“Black Pearl”，為了方便，我們都叫她Bpearl，有的人發(fā)不好這個音，只好叫她“匹普”。

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也差不多是我一段戀情開始的時候。她長到巴掌大的時候，我已經(jīng)給這段戀情捆綁上了一個神圣的契約，我攜著那位夫君來到她出生的地方，一個位于北京百子灣的平房，花了八百塊錢將她塞在棉衣里靠近我動脈的地方，接走了，似乎有種讓她做我婚姻見證者的意味。

我記得那是三月的一個晚上，那天的風(fēng)很冽，可她離開媽媽時的驚叫卻透著一股溫暖，不蠻橫，不聲嘶力竭，好像在用著—種商量的口吻。她通體漆黑，爸爸是一只純黑色的孟買貓，媽媽是一只純黑色的折耳貓，她長得像媽媽，耳朵貼在腦殼上，兩只眼睛又黑又亮。

可這并不代表她長得很好看，她的四個爪子出奇的大，好像戴著棉手套穿著雪地靴，四條腿又出奇的長，簡直像《星球大戰(zhàn)》里的帝國步行機(jī)AT-AT，耳朵的確是折的，可她并沒有折耳貓?zhí)赜械某壙蓯郯幽槪瑳]有豎起來的大耳朵，她的臉就是一個長著兩個圓球眼睛的等腰三角形，上面插著幾根胡須。

那位夫君不允許她跟我們一起睡，到了晚上關(guān)上房門，將她一個留在漆黑的客廳。第一夜是她最難熬的，因?yàn)樗谝淮坞x開自己的媽媽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過夜，沒有媽媽爸爸和兄弟姐妹毛茸茸地圍在一堆互相取暖，有的貓崽往往會因?yàn)橥蝗槐粍儕Z這種從出生就習(xí)以為常的生活方式而憤怒地叫上好幾個晚上。她當(dāng)然也叫，但是哀求式的挽歌般的試探性地叫，我于心不忍，卻被夫君摁在床上，他有一個道聽途說的理論：男人不能養(yǎng)貓，因?yàn)轲B(yǎng)貓會傷及男性如何如何。我固然會以保護(hù)夫君為首任，只好聽之任之，并準(zhǔn)備一夜不睡，聽貓咪的控訴到天亮。可沒想到她叫了幾聲，見沒人應(yīng)，就再沒聲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急匆匆地打開門，見她獨(dú)自蜷在沙發(fā)上，正抬起小腦袋看著我，喵的一聲，好像在說“早”，由于身軀長得太小，尚不能完全裹成一個團(tuán)，就那么可憐地窩在那里，還沒那男人的拳頭大。男人上班去了，我便如獲釋放般將貓咪摟到被窩里好生安慰。

這以后就有了一個慣例，男人早上起床，將禁閉的門敞開，我躺在被窩里深情地呼喚：Bpearl！Bpearl！她聞聲就會立馬哼哼唧唧樂樂顛顛地跑進(jìn)來，跳上床，躺在我的懷里，并伴隨著呼嚕呼嚕的幸福聲，還時常在我脖子上用她兩個大爪子交替“按摩”，那時尚不知她這么做的原因，還揣摩她是不是個面案子工投胎轉(zhuǎn)世，把我脖子上的軟肉當(dāng)成了面團(tuán)來揉。

隨著日子流逝，她慢慢長大了些，可竟然越來越丑，原本漆黑無雜的毛變成亂七八糟的黑灰相問，滿臉?biāo)烈飧Z出來的灰毛簡直像爆滿青春痘的青少年的臉，后來那灰毛開玩笑似的在她臉上長了一圈，配上三角臉，活脫脫一個孫悟空?？晌乙稽c(diǎn)都不嫌棄她，換著姿勢給她拍各種照片，還發(fā)給同樣養(yǎng)貓的朋友們炫耀，對方多半不予置評，只發(fā)一個笑臉，想來也是不好意思說：這是所見過的最丑的貓。

我當(dāng)然不會嫌棄她，畢竟曾有那么多貓咪，我都沒能陪他們走到最后。所以，當(dāng)Bpearl來到我身邊的那一刻，我下定決心，十幾年的光陰和溫柔相待，我是給定了，才不管她美與丑，就好像將我曾經(jīng)付出去的承諾，都要在她一個身上兌現(xiàn)。

葛日威

實(shí)際上，葛日威的媽媽才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只貓咪。她沒有專屬名字，全家人都叫她咪咪。她是一只中華田園貓，有著鋒利的爪子和尖銳的性格。她來到我家是為了逮老鼠。不過她究竟是怎樣來到我家，怎樣跟鄰居家的公貓談了戀愛，怎樣躥到平房的二層棚生下葛日威，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去搜索記憶的倉庫，便是一團(tuán)金黃的火焰在我家平房的倉庫里逃來奔去的樣子。

葛日威是一只黃白相間的虎斑貓，是咪咪的第一個兒子，不知是不是因?yàn)檫溥涞捏w型太小，只生了這個獨(dú)生子，還是把剩下的貓崽棄之不顧了，因?yàn)槲覀兗覜]有梯子，也沒有男人，沒法去漆黑的平房二層棚一探究竟。總之咪咪把所有的溺愛都給了葛日威，溺愛到她生了第二胎時，葛日威還在吃她的奶，以至餓死了妹妹。我還記得咪咪叼著死掉的小母貓看著我們的眼神，她那無辜的樣子好像根本不知道是她作為母親的失職和對葛日威的專寵造成了這個結(jié)局。

我們并不知道咪咪有沒有吸取這個教訓(xùn)，因?yàn)樗龥]有來得及生第三胎就吃了毒老鼠死去了。葛日威便成了我家唯一的貓咪，他是一個大懶蛋，一個大饞貓，從來不去抓老鼠，因?yàn)檫溥渑R死前并沒有將這個技能傳授給他。咪咪總是嘴里叼著老鼠從外面歸來，在平房的走廊里呼喚葛日威出來吃飯，那時她嘴里就發(fā)出這樣的聲音：葛日威。我們才知道貓咪原來不只會“喵喵”叫，為了“冒充”他的媽媽，我們也經(jīng)常這么喚他。這就是他名字的由來。

咪咪死了以后，從小吃著老鼠肉長大的葛日威再也沒有這么硬的伙食了，我們并不富裕的家庭并不能餐餐見肉，葛日威的伙食便成了菜湯泡米飯，這使得他從此以后總是一臉幽怨。如果我們家偶爾燉了肉，母親為了防止他圍著飯桌叫來叫去，將他關(guān)在門外，他會毫不客氣地在門外大聲嚎叫，像示威的人一樣呼吁平等對待，不堪其擾的母親丟一塊肉給他，他對著好不容易得來的肉還要“嗚嗚嗷嗷”地嘟囔幾句再吃。

因?yàn)檫@樣，我們?nèi)胰硕疾惶矚g他，就像討厭一個生在普通家庭卻貪圖享受貪得無厭的裝蛋犯。

然而這并不影響我跟他的關(guān)系，因?yàn)樗砸然蛞荒樣脑沟膶ο蟛皇俏?，而是我主持家?wù)的母親。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動物，是一個毛茸茸的手感很好的小家伙，是一個我薅住他的尾巴將他拖拽過來卻不會像咪咪那樣反爪狂撓我臉的乖乖虎。

每次我擒住他的尾巴，再將他摟在懷里，他都逆來順受。

那次我狠狠地用小棍抽打他的身體，他也逆來順受，只是驚恐地呼號。那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暴戾的一面，只因?yàn)槲铱吹酵”硪痰那胺騺砜此麄兊呐畠骸Ｎ蚁肫鹉菍ξ也宦劜粏柕母赣H，就將葛日威，這只全家都不太喜歡的，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的，只知道素要肉吃的貓當(dāng)成發(fā)泄的工具。

母親又心疼我又心疼貓，有些嗔怒地反問：“你這么打它，它不疼嗎？”

我并沒有問母親：“你根本就不喜歡它，為什么要關(guān)心它疼不疼？”

我只是看著母親蹲下身子用手撫摸擠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他，告訴他：“不用害怕，不打你了?！蔽沂窃谀且豢堂靼琢?，即便不喜歡，也沒有理由虐待，哪怕你比他高大強(qiáng)壯，哪怕他毫無還手之力。

葛日威五六歲的時候生了一場病，總是不分時間地點(diǎn)地嘔吐，經(jīng)常趁人不備地吐在沙發(fā)上，讓整個屋子散發(fā)惡臭。那是母親讓木匠打的沙發(fā)，海綿都釘在木板上，無法拆卸清洗，母親只好將沙發(fā)搬到院子外面，等雨水來做清潔工。也因?yàn)檫@樣，母親再也不讓葛日威在客廳過夜，白天他偶爾可以睡在沙發(fā)上，可任誰聽見他“嘔嘔”地發(fā)出聲音，就趕緊將他驅(qū)趕。

住在平房，母親非常辛苦，每到冬天要劈柴、鏟煤、挖灰，在得知終于可以搬進(jìn)單位蓋的家屬樓時，她毫不猶豫地報了名。那時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貓砂這種東西，母親說樓里無法養(yǎng)貓，就將葛日威留給了買下我們平房的人。

我有些不舍，可終究沒有哭，因?yàn)樗娴乃悴簧鲜莻€可愛的貓咪。

搬走后，偶爾想念他，放了學(xué)或假期的時候便繞了道去平房看他。有次我和母親一起帶了在飯店剩的魚和肉，想著這是他最喜歡吃的了，他看到我們喵喵叫，對著魚和肉卻毫無興趣，一口未沾，還是一臉幽怨。

那次之后，再去時卻聽平房的新主人說，已經(jīng)許多時日不見他了。

長大后，開始養(yǎng)貓，知道貓咪要死的時候都會找一個地方藏起來不被人發(fā)現(xiàn)；長大后，開始懂貓，知道在他短暫的一生里，我和母親都沒能給他作為一個貓咪所希求的一切。我似乎從來沒有聽過來自他喉嚨里的象征著信任、放松和幸福的呼嚕呼嚕聲，也沒見過他瞪著好奇的大眼睛跑跑跳跳玩耍的樣子。

與他分別時，我沒哭，后來知道他死了，我也沒哭，我是將這眼淚都留到了現(xiàn)在。其實(shí)我已經(jīng)記不清他的模樣了，他的臉、爪子、尾巴，他的叫聲，都記不清了，家里連一張他的照片也沒有留下。

然而，我還是可以回想起我如何抱著他，回想起他在我懷里像個嬰兒一樣不掙扎不惱怒，就那么安靜地承受著，沒有對我伸出過一次利爪。想到這里，我總是流淚，這飽含無限的悔恨、內(nèi)疚和思念的眼淚，恐怕一流就會是一輩子。

成都與喜寶

葛日威死了以后，我在樓房住了8年，直到2005年考上大學(xué)。這期間既沒在街上見過流浪貓，也沒在誰家見過養(yǎng)著的家貓，再見貓是上了大學(xué)之后。

成都是個城市，區(qū)別于我們莫力達(dá)瓦的小鎮(zhèn)，經(jīng)常在樓宇小區(qū)前的花壇樹叢間出現(xiàn)壓低著身子奔跑的流浪貓。其實(shí)他們并不是一開始就壓低身子防備地逃跑，而是因?yàn)槲抑灰灰姷截埖纳碛熬妥炖锖爸斑溥?，咪咪”，然后弓著身子沖上去，他們本來在悠閑地邁著貓步，聽見我的聲音，先是原地立定，而后側(cè)耳側(cè)頭，見我真的沖過來了，便迅速壓低身子跑開。但也不是一溜煙兒跑沒影，總是跑幾步便不可置信似的回頭偵查，看我攻勢依然，就繼續(xù)逃跑，我們總是亦步亦趨地形成對峙，直到貓們鉆進(jìn)灌木叢消失不見。

同行的朋友經(jīng)常埋怨我的行為詭異，原本一行人走得好好的，突然一回頭，見我被落下好遠(yuǎn)，像個蝦米一樣站在街中央，又像蝦米游泳一樣跑起來，就為了追只貓。他們不懂。其實(shí)那時我也不懂，可見了貓就像魚見了餌，非要去試試不可?，F(xiàn)在想來，從記事起家里就有貓咪，他們早已是我童年記憶的組成部分，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童年決定論，再見貓，一定是失而復(fù)得的喜悅和本能讓我變成了一個看上去很可笑的追貓者。

我還有這個習(xí)慣，直到現(xiàn)在。

真正重新?lián)碛幸恢回埵窃?011年。

2011年，我只身前往成都，或者說，回到成都，畢竟那是我曾經(jīng)學(xué)習(xí)和工作的城市，那個見證我的成長和傷痛的城市，讓我有種深深的羈絆感，既陌生又熟悉。離開又返回，只是為了—份愛情的召喚。

到了成都，租房自住，找一家雜志社上班。愛玩魔獸打麻將的男友終日對我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并不讓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已經(jīng)許配出去的人。那時認(rèn)識一個神秘兮兮的商人，我跟母親私底下叫他“王老五”，他欣賞我能寫字兒，偶爾請我吃飯，后來甚至與我一同去了寵物市場買了只貓送我。

那個寵物市場我去過很多次，離我住的地方不遠(yuǎn)，一樓有很多熱帶魚和烏龜，經(jīng)過一個壞掉的電梯到達(dá)二樓，是許多家出售貓咪的小店。第一次去是抱著“揩油”的惡念頭，想裝作一個預(yù)備買貓的客官揉抓揉抓那些小可愛，誰想老板們將貓咪保護(hù)得很好，為它們制作了很多透明的隔離小屋子，說是怕生人把手上的細(xì)菌帶給它們，我只好飽眼福。走遍二樓所有的店，最便宜的一只貓也要兩千八百塊，可我剛剛租下房子，用的錢還是母親寄來的。

那只最便宜的貓就是喜寶，“王老五”某次飯后同我一起逛寵物市場買來送了我。當(dāng)時他說貓的所有者是他，只是放在我處寄養(yǎng)，買了貓也順帶將貓糧、貓砂、貓窩、貓廁所一并買了，可從此以后他再沒過問這只貓過得怎樣，只問我：“取了個什么名字？”

我答：“喜寶?！?/p>

我并不是亦舒的忠實(shí)粉絲，只在大學(xué)時讀過她幾本書，對“喜寶”這個名字尤為青睞，喜氣洋洋珠光寶氣，想著把它用給我這只棕虎斑折耳貓，證明它是我最喜愛的寶貝。

喜寶剛來我身邊時也只有巴掌大，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吃貓糧和用貓砂。成都的冬天是很難捱的，陰冷透骨，我和喜寶夜夜摟在一個被窩里彼此取暖，她需要的是肢體上的溫暖，而我需要的是一種陪伴的溫暖。

白天出去上班，讓喜寶守著家，傍晚用鑰匙打開門，大喊著：喜寶喜寶！她就從臥室的被窩里鉆出來，高興地向我奔過來。白天我不在，她只顧睡覺也不怎么吃東西，跟我打過招呼之后就找到飯碗，咔咔地咬著貓糧，我也想她，她邊吃我邊摩挲她的脊梁，誰想還給她以后養(yǎng)成了邊吃飯邊按摩的臭毛病。

每晚睡前淋浴，一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她總以為我又要離開家撇下她了，蹲在衛(wèi)生間的門口慘叫、撓門，搞得我總是洗得匆匆，趕緊打開門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讓她安心，她想挨近我，小爪子一伸進(jìn)來就沾了地上的水，那對她來說如同陷阱，她就又抗議般地對著我喊叫起來。

跟Bpearl不一樣，喜寶從小就是個漂亮的姑娘，從我第一眼見到她到后來五個多月大的時候離開她，再到后來她現(xiàn)在的主人嬌姐偶爾給我看她的照片，她一直保持著漂亮可愛；跟Bpearl不一樣，她性格蠻橫霸道，總是像被慣壞了的沒教養(yǎng)的大小姐一樣對我大喊大叫。

可我那時沒有彩虹般的好心情接納她的大喊大叫，我經(jīng)常環(huán)里抱著她坐在沙發(fā)上歇斯底里地大哭大號，或者寫著寫著工作稿就突然用最高分貝對著電腦唱起了《青藏高原》，反正我的租住屋像一個冷宮一樣無人問津，制造噪音可能只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不想用舉目無親這個詞形容那時的自己，可的確沒有更適合的了。自從租下那個房子，那個愛玩魔獸打麻將的男友固然是極少“蒞臨”，他的父母、我未來的公婆也從不到訪，只是隔幾個周末叫我去他家一塊吃頓飯。我當(dāng)時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因?yàn)槲液孟褚膊恢缹Φ膽?yīng)該是什么樣子，我只知道我總是浸淫在一種委屈、憤怒、迷茫、孤獨(dú)之中，它們經(jīng)常像英國電影《倒帶人生》里斯圖爾特所說的“黑色迷霧”一樣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刻突然襲來。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把喜寶狠狠推開。那是個跟往常一樣陰冷的晚上，她趴在我腿上，我則對著電腦熬夜寫稿，寫得通體酸痛，我想活動一下，可她就像塊年糕一樣粘在我腿上不愿意離開剛蓄好的暖窩。我輕輕地推了她兩三次，連說帶勸，她都一動不動，我的心里突然好像有什么東西爆炸了，我一把推開她，把她推出去好遠(yuǎn)。她瞪著驚恐的眼睛看了我許久，然后跳下床跑出了臥室。

可是她生氣又怎么樣呢？畢竟她只有我。我給她喂飯喂水，鏟貓屎，夜里冷了，她還是得低三下四地嬌叫著請求鉆進(jìn)被窩，我們就又和好如初。

隨著我與男友溝通無果，同事也替我打抱不平：你憑什么年紀(jì)輕輕就像守著活寡?？晌矣譀]辦法離開他，如果離開，那么我當(dāng)初拋下一切來到成都豈不是成了一個笑話？我跟自己較勁，我的“黑色迷霧”越來越濃。

我開始變成一個喜怒無常的人，可除了喜寶，別人都不知道。

我時而對她柔聲細(xì)語，時而對她破口大罵；時而摟摟抱抱，時而關(guān)在門外；時而卿卿我我，時而一把推開。由于她總是大喊大叫，我又總是神經(jīng)衰弱，最嚴(yán)重的時候，我可以撿起她小小的身體然后扔在地上，對著她發(fā)了瘋似的大喊：“閉嘴！”

可即便是這樣，我每次下班回家打開門呼喚她，她都無一例外地向我奔來。我從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委屈、憤怒、迷茫、孤獨(dú)，我就像我小的時候拿著小棍抽葛日威一樣，用我的喜怒無常抽打喜寶對我所有的信任和依賴。誰說她不是舉目無親呢？她生活的空間就只有這六十多平米，她生命的全部都只是面對我一個人。

后來我搬家了，搬離了那個總是沒有陽光照射的陰面房子；然后我分手了，他也許是我回到成都的理由，可卻不能成為我不好好生活的理由；接著，母親從內(nèi)蒙老家來成都陪我，我終于結(jié)束了舉目無親的生活，也結(jié)束了喜怒無常。

喜寶那個時候應(yīng)該有四個多月大了，她的生命中突然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人。

母親自稱為喜寶的“姥姥”，也就真的隔輩親地寵愛喜寶。買貓的時候店家告訴我折耳貓的腸胃不好，一歲前除了貓糧不能喂其他東西，可是母親不管那么多，經(jīng)常偷偷地喂喜寶吃油條發(fā)糕面包豬肉香腸，我去上班的時候，她們倆面面相覷，經(jīng)常拿著一顆枇杷籽兒玩得不亦樂乎。

喜寶從親近我漸漸倒戈向親近母親，以至于后來都不讓我抱了。

我心里想著是母親用些手段故意跟我爭搶喜寶，而喜寶也就真的驗(yàn)證了人們所說的“貓不忠誠”這個說法。我心底里越發(fā)討厭起她們兩個，她們玩得越高興，我就越感覺到遭受背叛。

我不是一個有城府的人，母親很快感受到了我的情緒，她并不知道是因?yàn)榧刀剩鋵?shí)那時我也不知道。她只傷心地認(rèn)為我是一個極端苛刻自私連自己的母親都包容不了的不孝女，便收拾行李離開了。

與此同時，一個雜志社要舉辦為期一周的文學(xué)活動，我將喜寶托付給她“真正”的主人“王老五”，他很負(fù)責(zé)地找了嬌姐寄養(yǎng)喜寶。七天過去，我回到成都前往嬌姐家接貓，沒想她竟然對我不理不睬，不管我怎么討好，她一直背對著我。我更憤怒了，決定再也不要跟這個叛徒有什么瓜葛。

我對嬌姐說：“我不要她了，送給你吧，反正她喜歡你這里。”

我給母親致電，告訴她已將喜寶送人，母親說我心太狠，然后哭了好些日子。

可我也真的再沒什么理由留在成都了。

2012年夏天，我搬到了北京，跟在北京生活的發(fā)小敘舊。聊天中她問起喜寶，我說，由于她的背叛，我已經(jīng)離棄了她。發(fā)小無奈地笑笑說，貓都那樣，被送走寄養(yǎng)會生氣的，你接回來哄兩天就好了。

可還來得及嗎？

母親也要求我與嬌姐反悔，跟她商量好，等我們在北京穩(wěn)定下來就將喜寶接回來，不管要花多少錢，不管有多麻煩。我也記不清是哪一天，我和母親都覺得是時候了，可以將她接回來了，我們兩人商量怎么跟嬌姐說，然后掐指一算，喜寶已經(jīng)在她家養(yǎng)了半年多，比我自己養(yǎng)的時間還要長。

是來不及了。

來不及跟喜寶道個歉，為我所有的喜怒無常，為我意氣用事的離棄，為我將她當(dāng)成附屬品的自私。其實(shí)當(dāng)初在買喜寶的時候，我知道她會活十幾年，可實(shí)際上我并沒有好好地考慮十幾年究竟有多長，從她三十天大的時候到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我們一共在一起也不過四個月的時間。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五歲了，每次回想起她，都是我將她推開之后失望不解的臉和被我關(guān)在門外后凄厲的叫聲。

就這樣，我又一次辜負(fù)了一只貓。

記得以前她經(jīng)常領(lǐng)著我或者母親來到自己飯碗跟前，待我們蹲下開始用手掌摩挲她了，她才肯吃飯，不知她現(xiàn)在是不是還保留著這個臭毛病。我真的很想什么時候再回成都看她一眼，對著她漂亮的小臉很認(rèn)真地說句：對不起。我想她一定聽得懂。

Nia Nia

母親禁止我再養(yǎng)貓或任何寵物?？晌覔碛械牡诙回堖湟膊皇亲约嘿I的，他也是一個禮物，來自我搬到北京后談的一個設(shè)計(jì)師男友。

他是一只暹羅貓，原產(chǎn)于泰國，故名暹羅，兩百多年前在皇宮和寺院飼養(yǎng)。我們民族兒語和成人語略有區(qū)別，兒語多是疊音，Nia Nia在方言兒語里是“肉”的意思，我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希望他能長得白白胖胖。

他爪子鋒利，無比淘氣，一天到晚上躥下跳，換牙的時候更是狠命咬我的手，經(jīng)常把我手上腿上弄出一道道血印子。我卻從不生氣，沒對他大聲說過話，也沒在他屁股上拍過一下，好像是把從沒對喜寶有過的耐心都加倍用在他身上了。

他喜歡我的頭發(fā)，每晚睡覺的時候總是臥在我甩在一邊的長長的頭發(fā)上。而且他是個膽小鬼，有一次家里電視壞了，叫了修理工來修，男人甕聲甕氣的重低音讓他簡直不知往哪里躲，修理工走了之后，我到處找不到他，然后竟然在衛(wèi)生間一個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黃黃的尿跡，我想這正是所謂的“嚇尿了”。

母親與我同住之后，也用同樣的方法企圖“討好”他，跟他搞關(guān)系，可他卻不為所動，始終唯我馬首是瞻。是暹羅貓比折耳貓忠誠嗎？我想并不是，畢竟Nia Nia從見到我的那一刻，從沒見過我因?yàn)樾睦硎Ш舛で哪?，從沒聽過我因?yàn)榍榫w壓抑而嚎叫的聲音，我從沒有遷怒過他。由于曾經(jīng)對兩只貓的內(nèi)疚和辜負(fù)，我早已將我虐待他們的小棍扔掉了。

買下他的時候，我學(xué)會用我的生命丈量了一下十年究竟意味著什么，也預(yù)備好要對他并不長的生命負(fù)起責(zé)任來?？稍谒畈欢辔鍌€多月大的時候，每晚睡覺前，都趴在我的被子上面動來動去，我一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我打開了臺燈，才知道他快要發(fā)情了。

我猶豫是給他做絕育手術(shù)還是找一個女朋友。很早之前就知道一個報社的朋友家里也養(yǎng)著一只年紀(jì)差不多的暹羅貓，是母的，這位朋友總是覬覦我的Nia Nia，想讓他去當(dāng)入贅女婿。我想起小時候咪咪生葛日威的時候，家里來了一只體型很大的公貓，見了主人也不躲，就那么硬著頭皮往里進(jìn)，任母親怎么拿掃把驅(qū)趕也不走，那一定是葛日威的爸爸來看自己的兒子吧。

我想著，我是那么渴望戀愛渴望陪伴，Nia Nia如果談了對象肯定也是這樣的愿望吧，他肯定不愿意“配種”之后就離開豆妮，肯定也渴望守在她的身邊，看著他們的寶寶出生吧。

于是，我就像嫁兒子一樣，把Nia Nia嫁出去了。

嫁他那天，我將眼淚全流盡了，以至于現(xiàn)在我每每想到他，知道他有過一個不錯的童年，知道他現(xiàn)在也正跟妻子過著幸福的生活，我欣慰地笑了。

回到黑珍珠

由于我主動養(yǎng)過的兩只貓咪都是五個多月大的時候跟我永遠(yuǎn)分離了，我生怕這是一個詛咒，生怕Bpearl也在五個多月時由于什么詭異的原因被我送走。她滿臉竄出來的灰毛雖然很丑，但在視覺上，很有暹羅貓鼻子和耳朵重點(diǎn)色的效果，加上折著的耳朵，很難不讓我覺得她是喜寶和Nia Nia的合體。

她是一個很懂事的貓，我不喜歡她做什么，嚴(yán)厲地說一次她就記得了，總是嬌滴滴地叫著，瞪著兩個渾圓的黃眼珠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晌蚁胨膊辉敢獬蔀槠渌堖涞奶嫔戆?，五個月之后，她臉上的灰毛漸漸褪去，臉型也變成了折耳貓?zhí)赜械膱A鼓鼓的包子臉，忽地就出落成--+大美女，像是要給我個驚喜。

那位夫君關(guān)于男人與貓的謬論經(jīng)過時間的論證而被否認(rèn)，Bpearl可以隨意出入客廳和臥室了，不管白天和黑夜，她總是睡在腳邊，不是他的就是我的。

為了避免她也有當(dāng)媽媽組建家庭的渴望，在她八個月大還未發(fā)情的時候，我將她帶到寵物醫(yī)院做了絕育手術(shù)。母貓做絕育手術(shù)是要剖開肚子的，醫(yī)院的護(hù)士抓住她的大爪子將毛剃了一塊下去，用一個細(xì)細(xì)的針給她打進(jìn)麻藥，她一下就軟成了一團(tuán)黑棉花，看著她無助又驚恐的樣子，我沖到寵物醫(yī)院門外心疼地哭了半天。我心里惴惴不安，怕這種痛苦給她造成心理陰影從而再也不信任我了。

但是她沒有。養(yǎng)傷期間，她的脾氣變得有些暴躁，經(jīng)常自己趴著就憤怒地叫起來，我想一定是傷口又疼了。隨著她漸漸好起來，她還是那個經(jīng)常給我“按摩”，嬌滴滴地撒嬌，含情脈脈地注視，求抱抱求玩耍的可愛小家伙，我經(jīng)常把她當(dāng)“枕頭”將頭靠在她身上，她立馬會激動地發(fā)出“呼嚕呼?！甭?。她還是我的“小粉絲”，我偶爾在家哼唱兩句，只要我一開口，她就哼哼唧唧地跑到我跟前，拼命用臉蹭我的身體，好像安慰我不要難過了，念英語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效果，不知道如果有天我唱首英語歌，她會不會激動得暈過去。

有天晚上我夢見Bpearl死了，抽泣著在黑暗中醒過來，一轉(zhuǎn)頭，她軟軟的茸毛敷在了我的臉上，我趕緊伸手摟住她。是的，她現(xiàn)在睡在我的枕邊，自從我的雙人床又恢復(fù)成一個人睡的時候，我每晚都把另一只枕頭扔到一邊，給Bpearl騰出地方。我和那位夫君辦完離婚手續(xù)回來的那天，一個人坐在地毯上暗自流淚，Bpearl趴在一旁轉(zhuǎn)頭看著我。我覺得很納悶，如果我有時看手機(jī)或者看電影大笑的時候，她從來不會這么關(guān)注地看著我，可只要我一流淚一抽泣，她立馬會很警覺地望向我，不一會兒就來到我的身旁，趴在我的腿上。

后來我知道，有些貓咪也會給主人“按摩”，這源自他們兒時拱在母貓肚子前吃奶的習(xí)慣。不管Bpearl是不是把我當(dāng)成媽媽，我都應(yīng)該對她有著媽媽的責(zé)任和媽媽的愛，而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低等動物，要知道，雖然他們不會說話不會表達(dá)，但他們一定是深深地愛著你的，可能比你對他們的愛要多得多。

我回想起當(dāng)初把她抱回家的那天，希望她做一個婚姻的見證者，我當(dāng)時揣測我的那段愛情怎么也應(yīng)該比她的生命長，畢竟十幾年相對于人的一生來說也不算是太久的光陰。Bpearl現(xiàn)在兩歲多了，我的婚姻破碎了，可我不會對著她的小臉問：你瞧！怎么變成了這樣！也不會像有些人認(rèn)為的那樣：黑貓方人，你把貓送人，你男人就回來了。

我不會的。因?yàn)槲椰F(xiàn)在眼見著的，還留在我身邊的她，一直愛著我，從未改變，她此時正躺在我枕邊安安靜靜地陪伴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