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在鐵絲網(wǎng)里面走,腳下的路又彎又窄。網(wǎng)外面一只怪獸,長得像豹,又不完全像,眼睛是綠的,舌頭是紅的,它的身體緊緊靠著鐵絲網(wǎng),長毛從網(wǎng)格的空隙鉆進來,它的眼睛定定地盯牢她,似乎在笑。她往前走,直到轉(zhuǎn)了個彎,突然空曠,已經(jīng)是鐵絲網(wǎng)的盡頭。這才知道,從來就沒有保護和安全,走到最后,總要把自己暴露。怪獸是一早知道了,于是它等待在那里,不慌不忙。她想哭。它也沒有直接沖撞過來,它像人類那樣溫柔地靠近了她,伸出舌頭舔她,舌頭很溫暖,柔軟,沒有惡意。然后它緩慢地咬下了她的胳膊,安靜地咀嚼,咽了下去,然后是腿,再是其他。她看著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一點也不疼,只是悲傷,悲傷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怪獸厚厚長毛的身體,它抬頭看了她一眼,溫和地一笑,和著她的眼淚又吃下了她的另一只胳膊,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回憶夢是為了記住,過幾秒它們就會消失,一干二凈,回憶夢,也不過是讓夢再留多幾秒。沒有一個夢會被永遠地記得,除非那個夢真實地發(fā)生了。
她依稀覺得他在親她,像夢里的野獸,溫暖的舌頭。
她往后仰去,他放開了她。彎曲的身體,不敢再動一下。
她醒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煙缸里半支煙,還未完全熄滅。她盯住那半支煙,頭頸刺痛,好像脖子斷了。她翻了個身,摸到—條沉甸甸的手臂,已經(jīng)沒了知覺的手臂,她握住那條身體之外的手臂,又把夢境回憶了—遍。頭頸刺痛。
二
她站在醫(yī)院大廳,面對掛號窗口。懸空的電視下面站著一對男女,清晰的對話。
要是真懷上了怎么辦?
你犯什么愁呢,好像懷上孩子的不是我,倒變成你了。
你竟然說這樣的話,懷上了是兩個人的事情,我又不是強奸你。
電視里正在播一部電影,一個扎小辮的男人,面對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給你錢,你把它(他?她?)做了哦。怎么,還賴上我了?
臺詞影響了女的情緒,她都要哭出來了。
好吧,我說過,懷上了我們就結(jié)婚,生下來,我說過。男的嘆氣,眼睛看向別處。
可是我們怎么結(jié)婚呢?女的聲量高起來,我也不要墮胎!我要生下來!可是我們怎么能結(jié)婚呢!
她站著,左哥托住自己的頭,脖子已經(jīng)撐不住頭了。
她給崔西打了一個電話。
你在醫(yī)院?你懷孕了?崔西說,你最怕懷孕了。
沒。她迅速地否認(rèn),停了一下,說,我為什么怕懷孕?
崔西在電話那頭笑。
我落枕了,一路歪著脖子到了醫(yī)院。她說,我現(xiàn)在給你打電話,我的頭還歪著。
好吧,不是懷孕。崔西說,那你趕緊進去吧。
可是我一個人根本就進不去。她說,我聞到醫(yī)院的味道都會昏過去,我們小學(xué)時候是不是傳過一陣謠言?要打一種針,女生打在肚子上,男生打在腦門上,打了針,所有的男生都變傻了,所有的女生都不會再生小孩了,你還記得嗎?
我不記得了。崔西說,你還是快進去吧,再猶豫來猶豫去,會被別人以為你在猶豫墮胎。
我剛才見到一個女孩要去墮胎。她說,他們還在討論,可是她一定很痛苦。
當(dāng)然。崔西說,很多時候討論就是痛苦。
三
她和同學(xué)們在體檢醫(yī)生面前脫得只剩下內(nèi)衣內(nèi)褲,發(fā)育了一點點的女生身體,按照指令下蹲,雙手平舉。她縮在角落,含著胸,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身體。她剛剛從門后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一根一根肋骨,慘白的皮膚。她在那個瞬間覺得羞恥。
她第一次看見崔西的身體,崔西的肚臍眼渾圓。
四
拿女人的鞋盛酒,崔西說,神經(jīng)病。
她抬頭望了崔西一眼。
你知道那個腳是怎么小的嗎?崔西說,把前掌折斷,然后再折疊。
為什么?她說,你看的什么書?下午要測驗,你不溫書?
男人撫摸女人粉碎了的腳骨才產(chǎn)生強烈的性欲。崔西說,一直到今天。
五
她關(guān)掉電話,回家,脖子持續(xù)地疼。
出現(xiàn)了一輛公共汽車,車門開了。
她正在注視公交站牌下面一只拱垃圾堆的動物,似貓似狗,又長了一張狐貍臉。一個男人跑過來,抱住似貓似狗,摟在懷里,似貓似狗舒坦得把肚腹都露出來,嗯嗯啊啊地叫喚,像貓,又很快掙脫出來,腳著了地,重新去拱那堆垃圾,又像狗。
她艱難地轉(zhuǎn)過了脖子,望著那輛突然出現(xiàn)的公共汽車,沒有人聽見它的聲音,它就像是空氣變的,出現(xiàn)了。開著的門,又像長滿利齒的嘴,要把進入它的人都細(xì)細(xì)啃咬一遍,才囫圇吞下去。
她上了車。
每個人都擠在一起,車廂的后部卻是空的,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不去后面,他們集中在車廂前部,像抽干了空氣的貯藏袋,兩個人合并成了一個人。她從這些人中間擠過去,脖頸劇痛,伴隨強烈的惡心。她開始后悔,她想著只要車一停就下去,立即下去。公共汽車緩慢地朝前開,也許只是幾米,她都要昏過去了。
集體的力量,沒有人動一動,她徒然掙扎了一番,只把自己塞進了更加緊密的一個貯藏袋,各種各樣的臭。她勉強拉住扶手,緩慢地顛簸。
一只手游了過來,從背面到前面,扣住了她的胸。她的血都涌上了頭,她努力掙脫,那只手卻活躍起來,又往下滑。
她掙扎,松了扶手,但是雙手馬上被另一只手鉗住,鐵一樣的牢固,接下來是腿,腰,什么都被鉗制住了。她開始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圈套,一個集團,什么都安排好了的。驚恐的獵物。
她一下子就把他辨認(rèn)出來了,油汗鼻尖,充血的臉,那只手已經(jīng)在同伙的幫助下準(zhǔn)確地進入了她的兩腿之間。
血凝在頭部,她開始神志模糊,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很多光,交叉著干擾著,飛來飛去。
夢。鐵絲網(wǎng)。怪獸。
前方。危險。撕裂。
獨自一人。陰沉的天。冷笑的怪獸。
一個流血的妓女。他們毆打她。
血像蚯蚓,漫延。
她用力掙扎,卻令他更興奮,他的手指滑進了她的里面。
她顫抖得厲害。她確定了他們是一個團伙。他們輪流,進攻,互相支援。
她的手腳仍然被鉗制著,手的力量巨大。她沒有再反抗,她完全不動了,她緩慢地偏了一點頭,注視他的眼睛,注視。他撒了手。
她在瞬間的潰散中逃離了密封袋,車門開了,她跌跌撞撞地下了車。
六
我今天去醫(yī)院了,她突然說。
他停了一下。
落枕。她說,沒別的。
他說,哦,翻身下床。
她躺了一會兒,聽著他淋浴的聲音,給崔西打了一個電話。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碰到這樣的事情了。她說,可是我又碰到了。
什么事情呀?崔西迷迷糊糊的聲音,你又半夜三更打電話吵我。
我們中三時候的事情,一模一樣。
嗯?
秋游,記得嗎?她說,咱倆掉了隊,都是你的主意,你說跟班里那幫俗人在一起太沒勁了,我們要自己玩,我們就拐上了一條完全沒有人的小路,我們從石頭臺階走下去。你在聽吧。
嗯。
一個男人從臺階下面走上來,只有他一個人,我們兩個人,再也沒有第四個人,他走上來,我們走下去,臺階又很寬,我們和他一點也不搭界,但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你記得嗎,他看了我們一眼,又埋下頭。我們從右邊走,他從左邊走,臺階非常寬,根本也不認(rèn)識的,我們和他擦肩而過的瞬間,他伸了手,摸了我,又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了。我當(dāng)時呆掉了,站在原地,像被雷電打中了那樣一動也不動了,我也忘了發(fā)出任何聲音。你叫了一聲你記得嗎?你一邊叫一邊發(fā)抖,我轉(zhuǎn)頭看他,他若無其事地走著,很慢,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就這么走掉了。
嗯。
回來的路上,我又被襲胸,你知道的,你就在我的旁邊,那雙擁擠公共汽車?yán)锩宋业男氐氖?。你和我在一起,為什么你一點事也沒有?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一直和我在一起,我經(jīng)歷的事情你沒有經(jīng)歷?
嗯。
崔西?
親愛的睡吧,也讓我睡吧。崔西說,我們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她掛斷了電話。他還在淋浴,漫長的淋浴。
七
她又去了醫(yī)院。奇怪的是電視里又在播放那部電影。一個扎著小辮的男人,對住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
在她掛號的同時,扎著小辮的男人又說,給你錢,你把它(他?她?)做了哦。怎么,還賴上我了?
脖子疼,掛什么科?
傷科。窗內(nèi)不耐煩的聲音,扔出了掛號牌。
醫(yī)院的氣味讓她頭昏腦漲。她在一條人龍的最尾站了一會兒,他們都在排一個老醫(yī)生,老醫(yī)生慈眉善目,講話慢條斯理,看一個病人不少于十分鐘。
她望了一眼診療室,老醫(yī)生后面的桌子旁還坐著一個年輕醫(yī)生,空閑到翻雜志。
她就走過去,病歷放到他桌上,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倒受了驚,定定地看著她。
你是醫(yī)生嗎?她說,你看病嗎?
他慌亂,雜志塞進抽屜。
脖子疼。她說,好像斷了。
問題不大,他說。
不大嗎?她說,我的頭都要掉下來了。
你要多活動,他說。
我要多活動。她重復(fù)他的話。
他的手準(zhǔn)確地按住了那個點。
她想的是,為什么脖子疼,穴位卻在肩上呢。
手的力量加大,她躲閃了一下,更大的力。她閉上了眼睛。
過程就是痛的。他說,痛過之后就好了。
她沉默了一下。
醫(yī)生。她說,你的手累嗎?
八
睡得迷迷糊糊,依稀聽見門鈴響。她掙扎著爬起來開了門,他靠住門框,滿面潮紅。
你要說什么?他說。酒氣。
我不說什么,她說。
做一下。他笑得詭異,做一下。
睡吧。她說,喝多了去睡覺。
好的好的。他繼續(xù)笑著,我去睡覺。然后一把抓住她,壓到床上。
突然吧,他說。跨到她上面,扣住了她的雙手。
她掙扎,直到筋疲力盡。
關(guān)燈好嗎?她發(fā)著抖,又盡力柔和。
不,他說。手就變作了蛇,從她的手指到手臂再游到脖子,停留在她的咽喉。窒息。身體發(fā)了冷。
九
慶祝?崔西說,身上來了就要請我吃飯?
是。她說,沒懷孕,所以要慶祝。
你根本不愛他吧?崔西說。
愛吧,她說。
他肯定愛你,崔西說。
他要殺了我。她說,我晚上都不敢合眼,我怕我一睡著他就會掐死我。
你去看醫(yī)生好不好。崔西說,別生氣,我總覺得是你要掐死他。
他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殺氣。她說,他站在那兒,我就看見他周身殺氣騰騰,他的手伸過來,氣焰就先碰到我。
你愛一個要殺你的男人?
愛吧。她說,可是我不要他碰我。
崔西說,你看那邊。
她轉(zhuǎn)頭。旁桌一個夜妝還沒卸的小姐,為自己叫了一桌菜,一瓶酒,然后點了一根煙。
小姐一身黑,脖子都掩得密實,可是桌子下面的腿分得很開,有點太開了。
她們臟嗎?崔西說,其實她們挺干凈的,她們從來不和嫖客接吻,因為她們的吻還是貞潔的。
那我們怎么判斷男人的貞潔呢?她說,他們又不會流血。
十
喝多了。他說,我都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她不說話。
還生氣?
沒有了,她說。
他在電話那頭松了口氣,我一天都在給你打電話,你去哪兒了?
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你干什么去了?他又問,整整一天的時間,你不可能總在大街上逛吧?
她關(guān)掉了電話。
十一
傾盆大雨,劇痛加劇。她直接去了醫(yī)院。
給我打一針吧。她說,如果可以馬上不痛,我現(xiàn)在就要打一針。
打什么針?他說,我們不打針。
我這兒沒有一種針是可以馬上止痛的,他又說。
排著隊的病人們突然都消失了,老醫(yī)生也離開了。
下班了?她說。
下班了。他說,下午再來?
哦,她說。
你要吃飯嗎?他說。
我不吃飯。她說,我下午再來。
我請你,他說。
我不吃飯,她說。
那我遲些吃飯,他說。手按上她的肩。
她聽得見角落水池里水滴的聲音,嘀嗒,嘀嗒。幾分鐘,卻有幾個世紀(jì)那么長。
你上次問我手累不累。他說,從來沒有人會問這種問題。
她沉默。
你真的不吃飯嗎?他說。
真的,她說。
你知道嗎?他說,你問我手累不累,換了任何一個別人我都會覺得可笑,但是你說出來,我怎么是,心里一動。
我不記得了,她說。
醫(yī)學(xué)院沒有教你不可以與病人有任何工作之外的聯(lián)系嗎?她又說。
那不一樣,他說。
有什么不一樣的,她說。
我愛上你,他說。
她說謝謝。
十二
我太羞恥了。她說,我總是赤裸著站在大街上,在我的夢里。
我都不做夢的,崔西說。
很多人看著我。
沒有人看你,崔西說。
你不知道他們是誰,也看不見他們的臉。她說,他們圍觀我,他們衣冠楚楚,我什么都沒穿,我在被注視之后才意識到這一點,我感到了羞恥,我在我的夢里羞恥。于是我拼命想找些什么來遮掩自己的身體,可是我什么也找不到,一絲布條也沒有,我赤身露體,大庭廣眾之下,我蜷縮起來,越來越小,我想讓他們看不見我,可是不管我怎么做,他們都看著我,他們什么都看得見。
他們?人?還是神?還是你自己?崔西說,你看了你自己二十年,還要看下去嗎。
十三
我要你為我懷一個小孩,然后把這個小孩做掉,因為第一個小孩總是不聰明的,應(yīng)該把不聰明的小孩做掉,他說。
我根本就不想有小孩,她說。
你必須為我懷一次孕。他說,印證我們的愛情,至少你也要懷一次孕。
如果我懷孕,我會把孩子生下來的,她說。
那倒不必。他說,第一胎總是會很笨,我們要生就要生第二胎,你明白嗎?第二胎才聰明,第一胎要做掉。
神經(jīng)病,她說。
你為什么恨我?他說。
我不恨你。她說,但是你有病。
你背叛了我,他說。
如果說背叛。她說,就是我滿懷厭惡卻要迎合你。
你又去醫(yī)院了?他說,你又落枕了?
她不說話。
或者你是去確認(rèn)你有沒有懷孕?
她不說話,站了起來,往廚房走。
他從后面抱住她,你要干什么?
我整理一下,她說。
你不會是去拿一把刀吧?他說。
不會。她說,我只是去,整理一下。她發(fā)著抖。
我跟你一塊兒去,他說。
放開我!她叫了出來。她掰他的手,用了最大的力。
他把她抱得更緊。你的眼神不對,他說。
我又不會殺你。她說,我有刀也只殺我自己。
還不如殺我。他說,你知道嗎我有多愛你。
我不知道。她冷靜地說,愛是什么。
十四
你是不是問過我。崔西說,為什么做的時候會突然忘掉他的名字。
沒有吧,她說。
有吧,崔西說。
我問的是,崔西,為什么做的時候會去想別的,她說。
為什么?
我問你啊,為什么?她說,我確定我愛他,可是我不要和他做,每一次我都很疼,撕裂了那么疼,我只好去想別的,痛苦會減少一點,直到成為習(xí)慣。
去看醫(yī)生,崔西說。
看過了。她說,都查過了。
換個人呢?崔西說。
換過了。她說,可是我都不愛他。
為什么不試試?崔西說,也許會好,男人跟男人不一樣的。
有什么不一樣的?她說,男人跟女人都是一樣的。
怎么會一樣?崔西說,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在大街上強暴女人,我為什么不上街,因為我怕被目光強暴了。
你又神經(jīng)病了吧,她說。
我很好。崔西說,你以為做了才算是做了?你只是想一想,你已經(jīng)背叛了你的愛,做不做都不重要了。
我想什么。
誰知道你想什么。崔西說,做的時候還想別的,別的什么?
什么?她說。
另一個男人?崔西說。
有時候是一個木馬,有時候是一個甜甜圈。她說,我想的不是人。
十五
半夜,她的電話響。她看了一眼他,他翻了個身,又睡去了。她輕輕地起了床,拿著電話去了洗手間,關(guān)了門。
為什么打電話?她說,這個時間。
我愛你,他說。
你是要愛我,還是要我,她說。
愛你。他說,也要你。
不要再愛我了,她說。
你愛我嗎?他說。
我不愛你,她說。
你為什么不愛我?他說。
因為我不愛你。她說,你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了。
關(guān)了電話,她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披頭散發(fā)的女人,眼尾都有了細(xì)紋。她看了很長時間。
她上床前又看了一眼他,他還睡著,姿勢都沒變。她緩慢地躺了下去。
怎么這么涼?他忽然說。
十六
愛和性,你選哪個?崔西說。
有沒有人又有愛又有性的,她說。
肯定有。崔西說,不知道在哪里。
我性冷淡,她說。
那是男人不對,崔西說。
我愛不冷淡,她說。
那是男人不對,崔西說。
十七
她拉著他的手,公園散散步。天色陰沉,像是要下雨。
迎面一個賣傘的小販,手伸到她面前,買傘吧?買傘吧!傘和手快要碰到她的胸。
滾!她喊出聲。
小販瞪她一眼,轉(zhuǎn)身走開,又回頭瞪她一眼。
他說一個賣東西的,你又氣什么。
他靠我太近了,她說。
他都沒有碰到你,他說。
可是他靠我太近了,她說。
可是他沒有碰到你,他說。
她松了他的手,獨自往前走。
你別太過分?。∷f。
十八
你在想什么?
木馬和甜甜圈。
什么?
藍色甜甜圈,空心云朵,穿芭蕾舞裙的木馬。
圓圈很多時候是完滿和虛無的意思,有時候是甜的和輕的日子。崔西說,木馬是死的,邏輯是死的,芭蕾舞裙是性幻想,兩個一起分析,就是性幻想被邏輯殺死了。所以甜的和輕的太重要了。
你是活生生的,她說。
可是我好想死啊,崔西說。
十九
你在做什么?
打電話。她說,崔西。
誰?他困惑地看著她。
崔西。她說,我最好的朋友啊,崔西。
從來都沒聽你提起過,他搖頭。
而且你的電話都沒有開機。他說,我只看見你自己一個人,在那兒說話。失敗的小說(創(chuàng)作談)
周潔茹
有個編輯在朋友圈說,創(chuàng)作談就是這種東西,小說寫失敗了,趕緊寫個探索寫個思考讓自己下得來臺。
點贊的人還不少。我也點了。但我是這么想的,寫多了創(chuàng)作談,創(chuàng)作肯定也會有一點進展。能夠思考就是對的。
00后導(dǎo)演肖恩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他出去散步,在路邊的垃圾桶看見一只死掉了的小狗。他不明白人的殘忍,把小狗扔掉,而且是扔到人少的街道,一點生存的機會都不給。死的時候一定痛苦,活活地。他說,有沒有尊重過這個生命?
我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你有思考就對了。
他說沒思考為什么寫下來?
我覺得他說得對。所以創(chuàng)作談或者小說,寫壞了的,失敗了的,可以更好但是沒能更好的,所有寫下來的字都算是思考。
而且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有點往外了,我也會去看一下別人的,比如某個朋友的近作,然后思考一下,他們寫的是什么,為什么要寫。至于他們怎么寫,我一直不太關(guān)心。
我沒看懂。
我就直接跟他說了,我不懂你的小說表達的這種中年男人的現(xiàn)狀。
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補了一句,是我對整個中國中年人的生活狀態(tài)已經(jīng)感到很陌生了。
他說這當(dāng)然是你自己的問題,中國人都懂的。
我說我是中國人,但對我來說是兩種狀況。
他說我國外的朋友都懂,我翻譯成外文的小說老外也懂,比你年齡小的,比你在國外待得更久的,都懂。他說,就是你這個個體的問題。
我說那我大概知道目前是一個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了。
他說,所以你寫的沒有人要看。
我就有點笑不出來了。我想我確實要來想一想這個問題,懂還是不懂。我意識到我的不懂是對寫什么的不懂,他的每一個字,我還是懂的。
我沒有興趣,失敗者的失意人生,瑣碎,荒謬,我完全沒有興趣。
當(dāng)然失敗者的小說和失敗的小說還是兩回事,很多失敗者的電影就很成功,比如《海邊的曼徹斯特》和《比海更深》,我個人很喜歡的《青少年》和《陽光小姐》,評價就很不高,喪到不能再喪的人生,到最后居然生出了希望,還笑出眼淚,低俗。
我理解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對我來說,不爭取創(chuàng)造自己生活的權(quán)利,這個人生就是假的。
我最近看的每一部電影都是失敗者電影,就好像我有一陣子總是會看流浪者電影。我說過這樣的話,你在每個時期遇到的電影都是你自己人生的寓言。我可以看完一部完整的電影,而不是任何一本小說。電影是我的閱讀,在這個時期。比如,我看過的《神奇隊長》這部電影,它絕對絕對不是一部公路電影,就如同我的朋友的小說,絕對不是所有人的情況。
一個父親帶著孩子們從森林進入人類社會,終于。神奇烏托邦的建立及消逝,或者只是一個轉(zhuǎn)化。結(jié)局父親平靜的眼睛,什么都沒有的眼睛,讓我看完了還尋味到半夜,難怪他被提名了最佳男主角,剃了胡子他還挺帥的。
都沒有什么對和不對的。上個月我去參加一個會議,在找一間書店的路上,跟兩個男人討論了一下微信。其中一個說他太太是經(jīng)常檢查他的手機的,說著這樣的話,臉上的表情還很得意。如果這能讓她放心,他說,我就讓她查。另外一個說,是啊,下了班手機就交給太太,以示自己的清白。
我說這不是一種家庭暴力嗎?他們看著我。
冷暴力,我又說。
不就是這樣的嗎?他們說,不都是這樣的嗎?
這可真是太殘忍了,在那個瞬間。我才突然察覺了我的格格不入。我當(dāng)然不會選擇這種題材,我這個個體的問題是,你有什么樣的生活,你就會去選擇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