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那是六月的一天。莉莉周從午睡中醒來，頭發(fā)蓬松，睡眼蒙眬，渾身上下一片松弛。和年輕的時候比，她有了更多的時間，多得奢侈而不自在。她打開手機放在桌上，拉開窗簾去了陽臺。從陽臺望過去，清澈的藍色海面，遠處還有行駛的貨輪，也許是漁船。她分不清漁船和貨輪，只有遠山是確定無疑的。莉莉周穿著寬松的睡衣，大約四點，要么更晚一點，她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還不餓。坐在陽臺的躺椅上，莉莉周仔細地檢查了她的指甲，指甲蓋上涂了透明的指甲油。和她的身體相比，她的指甲依然還有年輕的顏色，滋潤明亮。她喜歡她的手指，修長秀氣，那本是用來彈鋼琴的。鋼琴擺在客廳里，有三年的時間，她每天早晨彈上四十分鐘。這兩年，鋼琴安靜地待在客廳，像—件精美的瓷器，它似乎忘掉它能發(fā)出聲音。

在陽臺坐了一會兒，手機響了。莉莉周朝手機望了一眼，她懶得起身去接。自從搬到深圳，她的手機一天比一天響得少。偶爾響起來，也沒個正事。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正事了。手機響了四十多秒，停了下來。莉莉周站起身，緩緩走進房間，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經(jīng)紀人的電話。她忍不住翻看了來電記錄，在她午睡期間，經(jīng)紀人給她打了四個電話。莉莉周放下手機，去洗手間刷牙洗臉。等她從洗手間出來，電話又響了，她拿起電話一看，還是經(jīng)紀人的電話。莉莉周不喜歡那個名字。最近幾年，每次接聽他的電話總是讓她不愉快。幾乎每次，他在電話里嘮嘮叨叨地說，莉莉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們都要生活，你這樣讓我很為難。經(jīng)紀人跟了她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他通過她賺了很多錢，尤其是前十年。一想起這個，莉莉周一陣陣心疼，那十年，她像奴隸一樣為他工作，卻只能拿到收入的一小部分。那是她最好的十年。等她能拿到大部分，她的黃金時期過去了。最近這幾年，莉莉周離開香港，去了深圳。她沒辦法繼續(xù)待在香港，巨大的失落擠壓著她，她從舞臺的中心挪到邊緣。經(jīng)紀人給她接的工作，讓她不滿又無可奈何，女傭、老媽子，要不就是裝瘋賣傻的笨女人。換在二十年前，不要說二十年前，哪怕十年前，這些工作她是不會接的。和香港比起來，莉莉周更喜歡深圳。房子寬大，綠化也好。脫離了原來的圈子，她能夠像普通人一樣進入生活。和朋友一起去吃消夜，能認出她的人很少，她的粉絲如今差不多四十出頭，過了熱烈追星的年紀。

莉莉周接通電話，經(jīng)紀人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了過來。這么多年，他依然是一副讓人討厭的尖銳嗓音，生硬得像鋼叉劃過玻璃。莉莉周，我今天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都沒聽。經(jīng)紀人語氣里帶有明顯的不快。莉莉周換了只手，甩了甩胳膊說，我在午睡，你知道我有午睡的習(xí)慣。如果經(jīng)紀人再說什么難聽的話，莉莉周決定把電話掛掉。她想，她已經(jīng)不需要經(jīng)紀人了。他這幾年給她接的工作，讓她充滿屈辱感。去年，她甚至去過四次小公司年會。她站在舞臺上，舞臺背景熱烈，下面的人喝酒、喧鬧，她像個小丑一樣站在上面唱歌。那點可憐的出場費，莉莉周全給了經(jīng)紀人，她拒絕了安排好的飯局。沒什么事情，我掛電話了，約了朋友吃飯。莉莉周說。晚上，莉莉周想去吃燒烤喝啤酒，她能吃點辣了。以前，她不吃辣，這固然跟生活習(xí)慣有關(guān)，也出于保護聲線的考慮。為了工作，她犧牲的夠多了，這不能吃，那不能喝。說出來也許沒人信，多半時候她是餓著的。經(jīng)紀人說，別，你先別掛電話，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說。莉莉周帶著諷刺的口吻說，你又給我接了工作？這才六月，離元旦還早呢。經(jīng)紀人說，莉莉周，這次撞大運了，真的，我給你接了個代言。莉莉周愣了一下，代言？經(jīng)紀人興奮地說，是的，我們時來運轉(zhuǎn)了，五百萬，整整五百萬。莉莉周笑了起來說，你什么時候?qū)W會諷刺人了？我好像沒欠你錢。經(jīng)紀人說，我知道你不信，明天我過深圳，見面談，你不要關(guān)機。

掛掉電話，莉莉周換了套衣服。她想，也許應(yīng)該去喝杯酒。經(jīng)紀人說的話，她不信。即使她最紅的時候，她的代言也沒有超過兩百萬。當然，那時候的兩百萬和現(xiàn)在的兩百萬不是一個概念。如果有人告訴她，她的代言費要五百萬，她只會覺得對方瘋了。錢再不值錢，也不是這樣花的，她能值多少錢，她心里有數(shù)。作為一個過氣的電影演員、歌手，她現(xiàn)在不知道算是幾線的了。掛掉電話，莉莉周出門，到樓下的西餐廳吃了一塊牛排，喝了兩杯紅酒。她的耳邊回響著經(jīng)紀人說的“五百萬”，這個數(shù)字讓她慌張。她希望它是真的，理智又跳出來告訴她，這不可能，經(jīng)紀人只是在逗她。這幾年，他沒從她身上賺到錢，他煩她了，她也煩他了。兩個互相厭惡的人之間，說的話不可信。吃完回到家，莉莉周翻出張老唱片塞進唱機。那會兒，她二十多歲，紅遍中國及東南亞地區(qū)，她沒日沒夜地工作，忙得連睡覺和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聽了幾首歌，莉莉周上網(wǎng)搜了部以前拍的片子，年輕的她真好看，素顏也比現(xiàn)在好看多了。莉莉周最后一次上頭條是和丈夫離婚。有誰能想到，曾經(jīng)的大明星會有如此不如意的婚姻，她努力維護的丈夫不過是個變態(tài)，他打她，要她看著他和小三同床。離婚耗費了她幾乎所有的錢。她把房子給了丈夫，存款給了丈夫，幸好他們沒有孩子。如果有孩子，恐怕孩子也得給丈夫。丈夫離開的那天，莉莉周說，你想要的全得到了，你這一生能占到的最大便宜怕是娶了我。丈夫居然笑了起來說，你也得到你想要的了，不是嗎？莉莉周說，我瞎眼，不怪別人。

離婚后，莉莉周想過復(fù)出。經(jīng)紀人說，莉莉周，你的時代過去了，娛樂圈你懂的，從來都是喜新厭舊?，F(xiàn)在還有幾個人記得你？經(jīng)紀人暗示過莉莉周，如果她能放下身段，他可以給她安排一些飯局。他說，飯局也是機會，你是過來人，應(yīng)該明白的。莉莉周去過幾次飯局。桌上的男人兩眼放光地望著她，幾杯酒下肚，他們的表情活絡(luò)起來，說起當年對她的崇拜。莉莉周微笑著，等著接下來的話。吃完飯，通常會安排唱歌。一幫人圍著莉莉周，點一大堆莉莉周當年唱過的歌，仿佛她是個助興的歌女。唱到后面，她手里多了張房卡。去過幾次，莉莉周告訴經(jīng)紀人，對不起，我做不到。經(jīng)紀人說，不過是個游戲，何必當真。說完，補充道，你都離婚了，怕什么呢？莉莉周望著經(jīng)紀人說，我雖然離婚了，可我不是妓女。經(jīng)紀人說，你以為你還是當年的大明星，你以為你還是小姑娘？醒醒吧。經(jīng)紀人的意思很明白，除開當年的粉絲，恐怕連愿意花錢睡你的人都沒了。

莉莉周睡到八點才起床。等她吃完早餐，化好妝，手機響了。經(jīng)紀人說，我到深圳了，我們在哪兒見面？莉莉周說，到我家吧，懶得出去了。說完，告訴了經(jīng)紀人地址。掛掉電話，莉莉周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她想，經(jīng)紀人恐怕是真的有事找她，至于是不是他說的五百萬，她不清楚。昨天睡前，莉莉周泡了個澡。她躺在浴缸里，望著她的身體，浸在水里的身體潔白，白玉般的質(zhì)感。盡管這幾年工作很少，她的身材保養(yǎng)得還不錯，這多是出于習(xí)慣，她無法忍受身上多余的贅肉。她腰肢結(jié)實柔韌，大腿修長。由于沒有生養(yǎng)，莉莉周的乳房不像四十多歲的婦人般松弛下垂，它飽滿挺拔，生機勃勃。藏不住年齡的是眼角和脖子，細細的紋路不可避免。離婚前兩年到現(xiàn)在，莉莉周沒有性生活，她摸了摸她的下體。即使在水中，它依然是干涸的。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莉莉周看了張碟，一個無聊的警匪片，里面的男配角她認識，他們一起拍過戲，那會兒他還是個剛剛出道的小生。二十多年過去，一切都變了，當年的小生胖得讓人認不出來，他的肚子圓滾滾的，還在賣力地滾打。莉莉周心情復(fù)雜，有些心酸，又有些嫉妒。他那么胖，還有高血壓、糖尿病，這么高強度的工作，并不適合他。可不說，他還在舞臺上，他還是個演員，還有觀眾知道他的名字，有的還喜歡他。如果她出現(xiàn)在某部電影里，能叫出她名字的年輕人恐怕沒有幾個了。

門鈴響了起來，莉莉周關(guān)掉電視，打開門。經(jīng)紀人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捧花。莉莉周說，你來了。經(jīng)紀人把花遞到莉莉周面前說，送給你。莉莉周聞了聞，她喜歡的香水百合，她一直喜歡這個味道。有人不喜歡，比如她前夫，他說，味道太烈了。經(jīng)紀人換了拖鞋，朝四周看了看說，挺不錯的。莉莉周說，還好。經(jīng)紀人說，這么大的房子，一個人住不害怕嗎？莉莉周笑了起來說，剛開始有些，時間長了習(xí)慣了。經(jīng)紀人說，得不少錢吧？莉莉周說，和香港比不算貴。兩人在沙發(fā)上坐下，莉莉周給經(jīng)紀人倒了杯水說，有什么事情說吧，大家都這么熟，不用拐彎抹角。經(jīng)紀人笑了起來說，昨天電話里和你講過了，有一個代言，五百萬。莉莉周站起身說，別逗我了。經(jīng)紀人說，你覺得我從香港跑到深圳只為了逗你？莉莉周說，為了取笑我，也說不定。經(jīng)紀人尷尬地喝了口水說，都是過去的事了。這次，說真的，五百萬，我們中彩票了。莉莉周說，誰會這么傻？花五百萬請我做代言。經(jīng)紀人說，傻不傻我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我只知道，有錢賺。莉莉周想了想說，我心里不踏實，太假了，像是個陰謀。經(jīng)紀人聳聳肩說，你還有什么可騙的，嗯？他的眼睛盯著她的胸部，莉莉周不自然地挪了挪身體。經(jīng)紀人把眼光從莉莉周身上移開說，你想得太多了，如果人家想找個姑娘，這個價碼，什么樣的姑娘找不到。經(jīng)紀人的話讓莉莉周不舒服，他說的也許是事實，聽著卻讓人難受，連她的身體都是被鄙視的，似乎一錢不值。莉莉周忍住反感說，既然我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還找我干嘛。經(jīng)紀人說，說不定對方覺得有，他愿意就行了。對了，協(xié)議草案我看過，很干凈。莉莉周揉了揉眉心說，我搞不懂。經(jīng)紀人說，說實話，我也搞不懂，五百萬可以請到一線明星了。也許，你時來運轉(zhuǎn)了。經(jīng)紀人把協(xié)議放在桌上說，你看看，如果沒什么問題，把它接下來，我敢肯定你接不到更好的工作了。

經(jīng)紀人走后，莉莉周仔細看了代言協(xié)議，和經(jīng)紀人說的一樣，協(xié)議非常干凈，全是常規(guī)內(nèi)容，沒一點過分要求。經(jīng)紀人說，他們連暗示都沒有。莉莉周說，正是這樣，我才害怕。想了想，莉莉周還是給經(jīng)紀人打了個電話說，接吧，福禍都是天意，像你說的，我也沒什么好失去的了。經(jīng)紀人說，別想那么多，把錢賺到手再說，你也缺錢，對不對？莉莉周沒吭聲。她真的缺錢，坐吃山空，何況她還沒山可靠。放下電話，莉莉周又拿起協(xié)議，盯著協(xié)議上的公司名字，中山一行電器。中山離深圳不遠，莉莉周去過幾次，她只記得那里的溫泉和乳鴿。隱約聽人講過，那里的小家電聞名全國。至于一行電器，莉莉周沒聽說過。她上網(wǎng)搜索了下資料，資料顯示一行電器主要生產(chǎn)灶具、抽油煙機、熱水器。讓莉莉周意外的是一行電器原來的代言人是一位非常紅的男明星，她搜索了廣告片，她更迷惑了。論名氣的話，她和那位男明星差了幾個量級，她過氣了，男明星正當紅，電視上到處是他的廣告。她想，這一定是個玩笑，不可能出這么多錢找她的。

過了半個月，莉莉周幾乎要把這件事情忘了。經(jīng)紀人打電話給她說，莉莉周，都談好了，正式合同這兩天到，簽好合同，五百萬就到手了。莉莉周問，你了解這家公司嗎？不會是騙人的吧。經(jīng)紀人不耐煩地說，放心，很正規(guī)的公司。你還有什么好挑的呢？你不接，大把人搶著接。不瞞你說，我推薦過別人，人家只要你。莉莉周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去看看。經(jīng)紀人尖聲尖氣地說，好吧好吧，我和對方溝通一下，盡快把合同簽了，省得夜長夢多。五百萬，代言，這兩個詞刺激著莉莉周。她有多少年沒享受這種感覺了？她都忘了。往事遙遠，似星辰遙不可及。莉莉周望著鏡中的自己，她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經(jīng)紀人在樓下等莉莉周，他打了電話。等莉莉周下來，經(jīng)紀人說，你今天和以前不一樣。莉莉周笑了笑說，漂亮了？經(jīng)紀人說，有神采。從深圳到中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經(jīng)紀人告訴莉莉周，他和一行聯(lián)系過了，不過，他想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好擔心的。莉莉周說，沒什么擔心的，主要是好奇。經(jīng)紀人握著方向盤，皺了皺眉，像想起了什么一樣問，我們一起合作多少年了？莉莉周扳著指頭算了算，二十三年，還是二十四年。經(jīng)紀人說，這么多年了，好像沒多久似的。他扭過頭看了看莉莉周說，再看看你，似乎確實很久了，我?guī)闳胄袝r，你還是個小姑娘。莉莉周笑了起來說，那時你像是我爸爸，比我爸爸還狠。經(jīng)紀人說，你那混蛋父親，我和他沒得比。莉莉周說，有些方面你比他狠。經(jīng)紀人尷尬地笑了笑說，商業(yè)有商業(yè)的規(guī)則，再說，為了培養(yǎng)你，我也付出了很大的成本。

這些，莉莉周不否認，沒有經(jīng)紀人的努力，她可能什么都不是，她被發(fā)現(xiàn)時還是個傻乎乎的中學(xué)生。父親酗酒，喝醉了就打她，沒輕沒重，等醒過來，又抱著她哭。在她記憶中，樓道永遠是黑的，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樓道的燈永遠不會亮。她和弟弟擠在狹窄的房間里，房間大約只有六個平方，放的上下兩層的架子床。如果不是經(jīng)紀人帶她進入娛樂圈，她可能現(xiàn)在還擠在某個鴿子籠里，養(yǎng)一堆孩子，整天為吃喝發(fā)愁。盡管經(jīng)紀人拿走了她大部分錢，她的日子還是比以前過得好了。她和前夫戀愛，經(jīng)紀人極力反對。他說，進了這個圈子，你就不應(yīng)該這么單純，你以為這是愛情，其實不是，他不過是在利用你。嫁個律師，打起官司來，毛巾你都拿不到一條。很多年，莉莉周不相信，她以為經(jīng)紀人這么說，只是怕她嫁人后耽誤工作，害怕失去她這臺賺錢機器?；橐龀鰡栴}后，她甚至不敢和經(jīng)紀人說，一個人死撐著，希望終有一天前夫會明白她的苦心，會善待她。終于還是離了。她怎么能想到那個文質(zhì)彬彬的律師會是個變態(tài)？為了和前夫結(jié)婚，她和經(jīng)紀人翻臉，威脅要退出娛樂圈?，F(xiàn)在想起來，都是自作自受。她的名字“莉莉周”也是經(jīng)紀人取的，她原名周莉芬。經(jīng)紀人說，這個名字永遠不會成為明星。

車開到一行公司門口，莉莉周看到一條巨大的橫幅“熱烈歡迎香港著名影星莉莉周女士”。莉莉周的臉有些熱，她算什么著名影星，早就過氣了。一行人將莉莉周和經(jīng)紀人迎進公司。接待莉莉周的副總姓高，戴著眼鏡，他看莉莉周的眼神游移不定，讓莉莉周缺乏信任。一進公司，莉莉周注意到，這不像一間制造灶具、抽油煙機、熱水器的公司。如果讓她去猜，她會猜這是間文化傳播公司。滿墻的字畫，還有辦公室中庭巨大的圖書館式設(shè)計，讓她找不到做廚電衛(wèi)浴的證據(jù)。在辦公室聊了一會兒，高總帶著莉莉周參觀流水線，又回到會議室。他對莉莉周說，我們老板給你準備了—份禮物。莉莉周說，哦，謝謝。高總說，不過，要晚點送給你，我們還安排了一個節(jié)目。他帶著莉莉周和經(jīng)紀人去了一樓大堂，從側(cè)門走進黑漆漆的階梯會議室。莉莉周吃驚地看到，前方的熒幕上正在放映她的電影《青春期殺人事件》。對莉莉周來說，這部電影具有特別的意義，正是這部電影讓她成了明星，讓她從一個不知名的三線演員一舉跨進一線明星的行列。多少年了，莉莉周不敢重溫這部電影，有太多的記憶。坐在黑暗中，莉莉周想哭，那時候的她多么年輕啊，充滿了夢想。電影放完，燈亮了。高總對莉莉周說，你想和我們的員工說兩句嗎？他們一定很高興的。莉莉周說，不了，太突然了。

晚飯是在公司吃的，莉莉周以為老板會來。吃飯的過程，莉莉周心不在焉，她時不時望望門口，以為會有一個人走過來，對她說，莉莉周你好，我很喜歡你的電影。如果這樣，她能找到一個解釋，一個理由。要不，這太荒唐了。吃完飯，高總對莉莉周說，莉莉周女士，我們給您訂了酒店，忙了一天，您也累了，早點休息。如果沒什么問題的話，我們明天把合同簽了。莉莉周望著高總說，對不起，我有點迷惑。高總說，有什么問題您盡管講，能解決的我們盡量解決。莉莉周說，我想知道，你們?yōu)槭裁匆埼易龃?？你們?yīng)該很清楚，這個價格完全可以請到一線明星。莉莉周說完，她看到經(jīng)紀人滿臉緊張。高總望著莉莉周說，你真想知道？莉莉周點了點頭。高總攤開雙手說，其實，我們也很想知道。討論方案時，有好幾個人選，老板都不同意，他堅決要請您做代言。無論我們怎么反對，他都不肯松口。莉莉周說，你是對的，我不值這個價。高總說，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莉莉周看了經(jīng)紀人一眼，對高總說，我想和你們老板談?wù)?。如果不能當面問問他，我寧愿不接這個代言。說完，莉莉周對經(jīng)紀人說，很晚了，我想回酒店。

臨走前，高總將一個禮盒遞給莉莉周說，這是我們老板精心給你準備的禮物，看了你可能就知道原因了。莉莉周說了聲，謝謝。她隨手將禮盒放在座位邊上，隱約有點失落。以前，參加各種活動，即使她不再是一線明星了，主辦方的老板還是會緊挨著她，出于各種不同的目的。五百萬的大單，老板親自拍板，他似乎沒有理由不出現(xiàn)?；鼐频甑能嚿希?jīng)紀人有點不高興，他對莉莉周說，莉莉，剛才你為什么要說那些話？莉莉周舒展了一下身體說，他會找我，既然他愿意出那么多錢，他就不會拒絕我的要求?；氐骄频?，洗完澡，莉莉周拿起禮盒，她想里面裝的不外乎手袋之類的，還能有什么想象力。如果再庸俗點，說不定是張房卡。她拆開禮盒，意外地看到了她的照片，印在一本精裝的紀念冊上。打開紀念冊，如同打開她的歷史，從她出道到淡出娛樂圈，她的主要經(jīng)歷電影般展開。有些照片，莉莉周忘了，想不起來在哪里拍的。她最紅的那幾年，經(jīng)常收到粉絲寄來的禮物，也有粉絲寄來精心整理的剪報，做得這么精美的從來沒有過。合上紀念冊，莉莉周想，他大概是一名狂熱的粉絲，她是他的夢想。她曾經(jīng)是很多年輕人的夢想。

晚上十二點，接到高總電話，格林正在翻西川的詩集《我和我》，作家社，標準詩叢。他喜歡這套詩集。此刻，他享受著他分裂的身份。白天在公司，他是企業(yè)家趙毅閣。只有到深夜坐在書房，他才是詩人格林。高總在電話里說，趙總，莉莉周說想見見你。格林“哦”了一聲。高總說，趙總，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格林說，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高總說，莉莉周似乎有點不對勁，正常來說，她能接這樣一個代言，應(yīng)該非常開心才對，我感覺不到。她堅持要和你見面，才肯接這個代言，我怕以后不好合作。格林說，放心，沒事的，我來處理。高總的話在格林意料之中，莉莉周堅持要和他見面，略略有點出乎意料。他看了看手邊的紀念冊，莉莉周微笑地望著他。那時她大約二十來歲，年輕、漂亮，有一雙湖水一樣清澈的大眼睛。做這個紀念冊，花了大半個月，還不包括收集資料的時間。紀念冊一共做了兩本，一本在酒店，莉莉周的床頭柜上。一本在書桌上，格林的手邊。

格林從書桌前站起來，走到書柜旁邊，搬了把椅子，伸手打開書柜頂端的柜子，拿出一個小盒子。盒子很久沒有打開了，即使放在書柜，上面也落了薄薄的灰塵。他抽出張紙巾，擦干凈盒子，打開。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捆信封，格林抽出最下的一封，取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莉莉周陽光燦爛。照片的背面寫了行字“愛生活，相信愛情”，莉莉周的簽名潦草，落款時間是一九九四年。那時的格林和莉莉周一樣年輕，還在讀大學(xué)。二十多年過去了，照片舊了，發(fā)黃。這里的每一封信都是寫給莉莉周的。那幾年，格林給莉莉周寫了無數(shù)封信，這些是沒有寄出的。他已經(jīng)忘了里面的具體字句，大致的內(nèi)容銘刻在心。一想到這個，格林的臉一陣陣發(fā)燙。他想他此生不會拆開這些信，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再去讀它。如果沒有莉莉周，他現(xiàn)在的生活究竟會怎樣，他會在哪里，他不敢想。

他想妻子應(yīng)該記得一件事。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二00五年八月十三日，莉莉周到廣州開演唱會，他帶妻子一起去的。在那之前，莉莉周很少露面，雜志上關(guān)于她的消息越來越少，偶爾有，也是小小的一塊兒。妻子比格林小八歲，當格林告訴她，他想去廣州看莉莉周的演唱會，妻子驚訝地看著他。結(jié)婚幾年，她還不知道格林有聽音樂的愛好。不要說去看演唱會，作為一個生意人，他連KTV都很少去。實在拗不過客戶的要求去了KTV，他也總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自己灌醉。妻子以為聽錯了，問，你要去廣州看演唱會？格林說，嗯，你和我一起去吧。妻子問，誰的？格林說，莉莉周。妻子想了半天說，你說的是那個老女人，演《青春期殺人事件》的那個？格林說，沒錯，是她。妻子說，到底是老男人，聽演唱會都要聽老女人的。格林說，你幫我訂下票，要最前排的貴賓票。去廣州的路上，格林找了張莉莉周的碟，他對妻子說，好聽吧？妻子說，都是老歌，小時候倒是聽過。演唱會在室內(nèi)的大禮堂，人不多，大幾百人。格林注意到來聽演唱會的多是和他一樣三十出頭的男人，女的少，有人帶著孩子。看著舞臺上的莉莉周，格林熱淚盈眶，她的樣子和他記憶中的如此相似，成熟了，卻還有年輕的輪廓。妻子看著他，抓住他的手按在腿上?；貋淼穆飞?，妻子問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格林說，想起了過去。演唱會中途，莉莉周從舞臺上下來，和前排的觀眾握手。當莉莉周走過格林跟前時，格林伸出了手，他和那只手輕輕一握。手冰涼，柔軟而光滑。他似乎還聞到了香氣，茉莉花的味道。格林對妻子說，能遇到你，真好。

決定請莉莉周做代言，格林和妻子講過。他對妻子說，我想請莉莉周做代言。男明星的合同快到期了，公司正在尋找新的代言人，高總提名了幾位當紅的一線明星，格林否決了。當他說出“莉莉周”的名字時，所有人大吃一驚，這太不合常理了。格林的決定，妻子也不理解，她說，我覺得莉莉周真不合適，她幾乎沒什么影響力，形象也說不上正面。妻子說得沒錯，莉莉周最后一次上頭條，還是因為離婚。請一個離婚的過氣明星做代言，風(fēng)險太高了。格林說，如果她沒離婚，我可能還不會請她。正因為她離婚了，我才要請她。妻子問，為什么？格林說，一個離婚的女人，還熱愛生活，相信愛情，這不是很好嗎？妻子說，我還是覺得不合適。格林說，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了。妻子望著格林說，你有你的理由，我敢肯定不是這個。格林點了根煙。妻子說，你想好，我不支持，也不反對，把握好度就行。

早上起來，趙毅閣穿了套休閑西裝，他不想顯得太正式，太莊重，那和他的意愿背道而馳。到公司時，剛剛七點。趙毅閣收拾了下辦公室，泡了杯茶，他想，莉莉周大概不會這么早起床。等她起床，化好妝到公司，起碼十點了。他還有足夠的時間。高總打電話過來告訴趙毅閣，莉莉周上午過來，具體時間不確定。趙毅閣說，好的，我在辦公室，快到了你打電話給我。三個多小時，趙毅閣開了兩個會，批了—份銷售分析報告。高總打電話過來時，他剛好上了個廁所。過了幾分鐘，聽到辦公室外的腳步聲，他站了起來，走到門口。他看到莉莉周和高總一起走過來，趙毅閣朝莉莉周伸出手說，你好，莉莉周，我是詩人格林，我見過你。莉莉周愣了一下。高總介紹道，這是我們老板，趙總，他是個詩人。莉莉周笑了起來說，我相信你是個詩人。在辦公室坐下，莉莉周說，趙總，我感到好奇。趙毅閣說，我對你也一樣好奇。莉莉周說，我們的好奇不一樣。趙毅閣說，好奇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莉莉周又笑了起來說，我現(xiàn)在真的相信你是個詩人了。她喝了杯茶說，可能高總告訴你了，我想知道為什么。趙毅閣看了看高總，又看了看莉莉周的經(jīng)紀人說，可以單獨和你談?wù)剢?？莉莉周看了?jīng)紀人一眼說，當然可以。

等經(jīng)紀人和高總出了辦公室，趙毅閣關(guān)上門說，你覺得我瘋了，是嗎？莉莉周說，有點，你是個商人，你應(yīng)該很會討價還價，也知道多少錢辦多大的事。趙毅閣說，如果是命呢，命值多少錢？莉莉周說，命是無價的。趙毅閣說，你救過我的命。莉莉周說，趙總真會開玩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沒見過你，怎么可能救你的命。趙毅閣說，我看過你的《青春期殺人事件》，看了不下十次。莉莉周說，我昨天過來，看到你們公司在放這個電影。趙毅閣說，你還記得故事內(nèi)容吧？莉莉周說，怎么會不記得，它和我的命連在一起，想剝也剝不開了。趙毅閣說，我曾經(jīng)是那個少年。莉莉周說，怎么講？趙毅閣說，我有個女朋友，和你電影里講的一樣，她愛上了別的男人，少年想殺了她。電影里你像個天使，挽救了少年，這其實不能叫殺人事件，只是一個殺人構(gòu)想。莉莉周說，那只是個故事。趙毅閣說，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個故事。最后一次去女朋友那里，她正在看《青春期殺人事件》，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我去的時候，她給我剝了根香蕉，還削了個蘋果。她拉著我看電影，你想不到，她靠在我懷里，若無其事。莉莉周問，然后呢？趙毅閣說，那時候，我身邊沒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孩，沒有人阻止我，我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事情。看完電影，我哭了。莉莉周說，對不起，沒想到是這樣。其實，你不必因此感謝我。怎么說呢，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趙毅閣說，如果不是正好看了那部電影，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莉莉周說，你還是不會那么做，你不像個壞人。趙毅閣說，也許會。從女朋友家出來，我把包扔到河里，渾身發(fā)抖，我怕看到包里的繩子和匕首。莉莉周看了看趙毅閣的辦公室，望著四壁的書說，你像個讀書人，讀書人總是很感性。趙毅閣說，我給你寫過很多信。莉莉周說，是嗎？趙毅閣說，肯定有很多人給你寫信，我寫給你的信你可能沒收到。即使收到也不會看，那么多信，怎么看得過來。莉莉周說，真是很少看，一般是簽了照片，公司安排人回一下，也不是都回。趙毅閣說，我收到過你的照片。莉莉周笑了起來說，那你算是幸運的，多數(shù)人收不到。趙毅閣說，我還給你寫過很多你絕對收不到的信。莉莉周說，我不相信。趙毅閣說，我敢肯定，因為，沒有寄出的信你是不可能收到的。莉莉周說，那我倒是很有興趣看看。趙毅閣問，如果知道內(nèi)容，你不會想看的。莉莉周說，你這么說，我更想看了。

莉莉周看了看手機，快十點了。她洗過澡，換了套裙子。離開一行公司前，她悄悄給趙毅閣留了個電話，她說，如果你愿意給我看的話，給我打電話，我住哪個酒店你知道的。手機還沒有響，連信息都沒有一個。他可能不會來，我是個傻瓜。偷偷給客戶留電話，這種事情莉莉周很少干，總歸是麻煩。門鈴響起來時，莉莉周困了。她朝外看了看，趙毅閣站在門外，他的臉紅著，可能喝了酒。莉莉周打開門，對趙毅閣說，我以為你不會來。趙毅閣說，我回家拿了點東西。關(guān)上門，趙毅閣把盒子遞給莉莉周說，都是寫給你的，終于可以親手交給你了。莉莉周說，隔了這么多年，想起來挺神奇的。她打開盒子，看著信封說，都發(fā)黃了。趙毅閣說，你確定你想看嗎？如果不想看，燒掉也行。莉莉周說，趙總是在嚇我？趙毅閣說，你叫我格林吧，不在公司，叫格林習(xí)慣些。莉莉周舉起一個信封，對著燈光看了看說，我挺好奇的。格林說，信交給你了，我的任務(wù)完成了，不打擾你休息。說完，起身準備走。莉莉周說，不坐一會兒？這么著急，你害怕？格林說，倒不是害怕，有點害羞。莉莉周說，還害羞，我不信。莉莉周握住信封說，那我拆了？格林低下頭說，這會兒我真有點害怕了。莉莉周說，你怕什么？格林說，怕你說我是個流氓。

不用打開，格林知道里面寫了什么，露骨的少年情欲，比黃色小說更加激情。他把莉莉周當成了他夢想中的女孩，恣睢而壓抑的情欲，赤裸裸地奔向這個熒幕上的女孩。在這個女孩身上，他最隱蔽的部分一一敞開。這種敞開挽救了他，讓他放棄了仇恨和憤怒，獲得生活中的寧靜。他開始像個正常的男孩一樣工作，結(jié)婚，生孩子，擁有了健康的人生。遙遠的莉莉周，電影中的莉莉周，唱片中的莉莉周，遙不可及的莉莉周，坐在沙發(fā)上，閱讀二十多年前的信件，她的胸部劇烈地起伏。房間里安靜得像消音室，格林清晰地聽到他和莉莉周的呼吸，急促緊張。他的頭低著，不敢抬頭看莉莉周。他把他的一切交出去了。從此以后，他心里的污穢將清洗干凈，他將成為想象中的干凈的人。

沉寂中，格林聽到莉莉周在喊他。她說，格林，你過來，坐到我身邊來。格林抬起頭，他看見莉莉周的胸脯一起一落，她的臉紅得像剛剛出浴。格林走到莉莉周身邊坐下，莉莉周望著他的眼睛說，格林，我覺得你很干凈，還是當年的那個男孩。她把格林抱到懷里說，我身上的氣味和你想象的不一樣，是不是？格林的臉貼著莉莉周的乳房，莉莉周身上散發(fā)出的熱氣帶著松木沐浴露的味道。進房間之前，格林看到莉莉周，燈光下的莉莉周毛茸茸的，臉上帶著光。莉莉周拉住格林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說，格林，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你用你的想象虛構(gòu)了另一個女孩，那不是我。一股熱氣從莉莉周小腹下面?zhèn)鱽?，她想起了她的前夫，他打她，罵她。在前夫面前，她像一條狗，期待主人賞賜她一點尊嚴，她只想像個普通女人一樣活下去。連這都是奢侈的，她羨慕街上來來往往的女孩，她們沒有名氣，可能也沒有錢，卻有一個讓她們愉悅的男人。此刻，她如同圣母，懷里摟著一個朝圣般的男人，他像個男孩。她不想做圣母，她想像蕩婦一樣快樂地尖叫。哪怕為此，她需要付出五百萬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