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非 吾云
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于2017年12月14日去世,享年90歲。很多人對余光中的印象源于上世紀后期的《鄉(xiāng)愁》。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小小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墳墓,一灣淺淺的海峽。創(chuàng)作《鄉(xiāng)愁》時,余光中不過二十余歲。事實上,余先生的鄉(xiāng)愁早已貫穿整個人生,整個詩文創(chuàng)作和文藝理論。
“鄉(xiāng)愁詩人”的愁在哪?
余光中曾把自己的生命劃分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舊大陸是大陸故鄉(xiāng),新大陸是異國,島嶼則是臺灣。他21歲第一次離開舊大陸去島嶼,30歲第一次離開島嶼去美國求學。第一次離開,思念的是大陸;后來,思念的是島嶼;再往后,變成對中國文化一—漢魂唐魄的無限眷戀。
年輕時,余先生因為對外國文化的向往而選擇主修外文,又屢次去往美國留學和講學,美國文學與文化對他影響愈深,但鄉(xiāng)愁也像魔豆般在他心底滋長。他日思夜念的故鄉(xiāng),是再回不去的故土,深邃的中國文化,己逝的美好,精神的棲所。
余光中生于南京,9歲時因戰(zhàn)亂而逃離故鄉(xiāng),母親把幼小的余光中用扁擔挑在肩上一路逃到常州,后來又輾轉避難于重慶。在巴山蜀水深處,余光中度過了中學時代。當時的四川戰(zhàn)火籠罩,交通封鎖,而海的那邊,遙不可及,自由遼闊,充滿魅力。十幾歲的余光中一心向往逃離這個閉塞落后之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是為了這個夙愿,他在考大學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外文系,他覺得這是自己走出去看世界的唯一路徑。同時考取金陵大學外文系與北京大學外文系的余光中,因為母親的挽留,選擇留在南京。原以為可以就此駐足故鄉(xiāng),卻沒料到迎來的是人生第二次逃亡。又是因為戰(zhàn)爭,余光中輾轉南下,直至定居臺灣。
余先生一生漂泊,從江南到四川,從大陸到臺灣,求學于美國,任教于香港,最終落腳于臺灣高雄的西子灣畔。多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藝術的熏陶研習,讓余先生在中西文學界享有盛譽,往返于兩岸多國,卻依然從未有過“歸屬感”。他詩文的主題,多離不開“離鄉(xiāng)”“鄉(xiāng)愁”“孤獨”“死亡”,讀他的詩,迎面而來的是一種入骨的蒼涼與頑強。
21歲時,余光中在臺灣寫下《鄉(xiāng)愁》。正如在采訪中所說,“如果我十二三歲,我的底蘊還不夠我寫《鄉(xiāng)愁》。正因為那時我已經21歲,古典名著、舊小說、地方戲這些我都讀過,我對中國文化的了解雖然幼稚,但已經很深入,印象很深,所以我不會,也不容易拋棄這個東西,再加上,我父母的鄉(xiāng)音都一直蠻重的?!?/p>
幾次逃亡,數次離鄉(xiāng),一如他自己稱作的“蒲公英的歲月”。詩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獨,余先生一人占盡。他守著自己的孤獨,貫穿時空,延展開來,卻在當代無處落腳。他一生思考著生命的始終,明知宿命般的結局,卻依然要與永恒拔河。1966年,不到40歲的余先生寫了《當我死時》。詩中,他想到生命的終結是返鄉(xiāng),回到最初的自己,踏上當年的故土,“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單人床》里,“沒有誰記得誰的地址/寂寞是一張單人床/向夜的四垠無限地延伸/我睡在月之下,草之上,枕著空無,枕著/一種渺渺茫茫的悲辛”。這種空絕冷清,仿佛失聯(lián)的孩子,在黑暗中的無助無奈。去國離鄉(xiāng),離開加了烏托邦濾鏡的美好純凈的童年,往后走再遠,走到地球的任一角落,都還是懷念最初的起點,因為回不去,因為恍若隔世,都會在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眼角的淚,為故鄉(xiāng)而流。
一個和“的”字較勁的人
在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余光中先生自覺地探索著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融匯之路,將中國古典詩詞、自由新詩體、新格律詩以及中國民歌的結構優(yōu)點,與現(xiàn)代民謠乃至西方民謠糅合在一起,形成了新的詩歌法式。但少為人知的是,他還關注語言、文體及翻譯,這些同樣構成了他恢宏文字空間的磚瓦。
余光中先生很強調漢語純潔性,他批評現(xiàn)代人寫文章“西化病”日益加重,走了條“化簡為繁、以拙代巧”的歪路,而“簡潔又靈活”的地道中文的美德面目全非。
余光中先生批評最猛烈的,是一個小小的“的”字。他甚至專門寫了一篇《論的的不休》,痛陳道:“白話文中,尤其自五四來,這小小‘的字竟然獨挑大梁,幾乎如影隨形,變成一切形容詞的語尾。時到今日,不但一般學生,就連某些知名學者,對于無孔不入的小小‘的字,也無法擺脫?!?/p>
現(xiàn)代漢語中“的”字有三類主要用法。一是表示所屬關系,如“我的母親”“孔雀的尾巴”,對應古代漢語的“之”字和現(xiàn)代白話文的“底”,尚不在批評之列;二是用于修飾動詞和形容詞,書寫形式為“地”,比如“激動地說”“說不出口地高興”,是余光中先生的另一類批駁對象,這里不展開細說;三是用于修飾名詞性成分或構成“的”字短語,比如“斑駁的稀疏的樹影”之類,則是大批特批的對象。
“白話文所以噦唆而軟弱,虛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濫的虛字正是‘的?!庇喙庵邢壬u“的”字,不是說“的”字該死,而是批評“的”字無孔不入。該用的時候用,不該用的時候也用。歸納起來,“的”字的“罪行”主要有二:一是單調,二是冗余。
先說第一點,漢語中過量使用的“的”,多數是用作修飾名詞的標記。英語中的形容詞詞尾頗豐富,有-ed、-cal、-tive、-able、-OUS、-ful等,所以并不覺得單調;但是漢語中說得上的形容詞標記只有“的”。不妨做一個對比:英語里fried、practical、native、fashionable、dangerous、joyful這幾個形容詞帶有不同的詞尾,并列來看錯落有致;對譯成漢語呢,分別是油炸的、實用的、本土的、時尚的、危險的、快樂的,全靠“的”字撐場面,未免勢單力薄,有些單調了。
至于第二點,就更好理解了。漢語的這個“的”字,在詞法句法上往往不是必需,可用可不用的情況居多,非用不可的情況是少數。余光中愛舉雪萊的十四行詩為例,有一句是“An old,mad,blind,despised anddying king”,如果完全按照英語的語法對譯過來,就成了“一位衰老的、瘋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視的、垂死的君王”,余光中翻譯成“又狂又盲,眾所鄙視的垂死老王”,“的”字精簡到一個,意義也傳達到了。
余光中批評朱自清的散文,一條理由是語言歐化,喪失了漢語的神韻。他經常舉《荷塘月色》中的例句:“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边@句話中這么多“的”字,都是單調而生硬的重疊。而“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并不需要“的”字助力,意境卻勾勒得足夠明晰。這一點雖是一家之言,但文言白話兩相對照,確也多少能呈露出漢語本身的純粹與美。(資料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