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

漢莎G24飛機試航歐亞航線示意圖（保薇/繪 ?閆妍/制圖） ?

中國一經(jīng)打開大門，對誰都充滿誘惑。一戰(zhàn)后被限制軍備轉(zhuǎn)而發(fā)展民用航空的德國，在1926年成立了漢莎航空公司，兩架容克G24飛機從柏林、柯尼斯堡、莫斯科、哈爾濱、沈陽……一路飛來，想要建立同中國政府的關(guān)系，合辦商業(yè)航空。飛行成功了，合作對象卻從稱霸一時的北方軍事實力派，轉(zhuǎn)成了那年還奮戰(zhàn)在長江沿線的革命軍政府。最終，一家叫歐亞航空公司的中德合辦企業(yè)出現(xiàn)了。

漢莎公司

一戰(zhàn)后受凡爾賽條約的限制，讓德國政府不堪承受負債壓力，這反而促成了新興民航公司的出現(xiàn)——1926年1月6日，經(jīng)過對德國愛易羅航空公司（Deutscher Aero Lloyd）與容克公司（Junkers Luftverkehr）的合并，漢莎航空公司（Deutsche Luft Hansa）成立了。

當時，漢莎擁有約120架飛機。成立之初，漢莎便計劃在歐洲各大城市通航，很快，連接歐洲諸國首都的航線陸續(xù)建立。柏林、巴黎、倫敦、華沙、莫斯科……，航線陸續(xù)貫通。

可以這樣迅速地建立航空網(wǎng)，與之前合并的兩家公司豐富的經(jīng)驗有關(guān)。其中愛易羅航空公司的前身是里德萊爾航空公司（Deutsche Luftreederei D.L.R），這家公司堅信飛機不是武器，而是溝通的工具。一戰(zhàn)后，賠款問題使德國鐵路運輸不得暢通，而戰(zhàn)時余下的大量飛機則被里德萊爾公司用于航空運輸。1919年2月5日的第一次飛行，盡管使用的是一架敞座的老舊偵察機，但是所有乘客——包括婦女，都十分樂意地穿戴好連褲飛行服、頭盔、護目鏡，將自己武裝得像個天空騎士，愉快地完成了首次飛行。里德萊爾航空公司成功了……

另外一家是大名鼎鼎的容克公司。新成立的漢莎航空再不至于像里德萊爾一樣，有通航雄心，卻因飛機老舊，常常面臨挫敗。漢莎使用許多容克飛機飛行國際路線，其中還包括夜間航班。在中德最終談判組成歐亞航空公司時，容克飛機也是歐亞公司的主力飛機。漢莎的飛行員卡斯特（Graf Zu Castell）先生曾在他的回憶影集《飛越中國》（Chinaflug）中刊載多張精美照片，當時他駕駛著容克W33飛機，飛越了廣袤的西部中國。

1926年，漢莎還完成了首次夜航，飛行的路線是從柏林到柯尼斯堡（二戰(zhàn)后割與蘇聯(lián)，成為加里寧格勒），使用的是容克G24飛機。當時，美國的雜志還專門策劃了一篇題為《德國的夜間航班》的文章，向讀者介紹夜航所需要的天氣條件以及燈光支持，可見此航班運行之成功。

漢莎的名字，取意為漢薩同盟（Hanseatic League）。這個13世紀古老的商業(yè)同盟，曾在1229年開辟同俄羅斯的貿(mào)易關(guān)系。在漢莎航空成立后，德俄兩國于當年11月簽定了新的航空公司條例，成立了德俄航空公司，經(jīng)營柯林斯堡至莫斯科的航線。這條經(jīng)德國到達莫斯科的航線，被很多歐洲人視為畏途。但漢莎并不以此為意，他們還想要借此打通同中國的聯(lián)系。

中國，從中世紀以來，一直是歐洲極欲打開的市場。上世紀20年代，中國的天空也展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繁忙。一戰(zhàn)結(jié)束后，大量飛機滯銷，歐美各國盯準中國這個新興市場，銷售他們的飛機。漢莎成立之后，也想以莫斯科航線為橋梁，目的就是進入中國市場。

1926年，漢莎公司的兩架容克G24飛機，從柏林起飛，橫跨亞歐大陸，抵達北京南苑機場。

G24飛機柏林至柯尼斯堡夜航。

容克G24

1926年，中國正值北伐戰(zhàn)爭爆發(fā)，北伐軍一路北上，同北方軍事實力派展開大戰(zhàn)。此時北方的報紙上，時刻關(guān)注著南方的軍事動態(tài)，一會是湘省的戰(zhàn)陣之事，一會是粵省的內(nèi)部傾軋，到了這年夏天，人們似乎已經(jīng)忘了奉系空軍轟炸馮玉祥“國民軍”的痛史，報紙除卻南方的戰(zhàn)事，北方暫時還在平靜之中。

開始打算從柏林飛上海的航線，因為上海北伐戰(zhàn)爭的全面戒嚴，改道東北到達北京。當時，北方開辦航空，往往青睞歐洲產(chǎn)品，漢莎飛往北方，也許還有這樣一層期望在里面。

德方公布的資料中，從柏林飛往北京的路線是從柏林起飛，經(jīng)過柯尼斯堡，到達莫斯科后再到伊爾庫茨克，經(jīng)赤塔、哈爾濱、沈陽到達北京。兩架容克G24承載希望，于7月23日從柏林起飛。

容克公司研發(fā)的G24飛機是一種單翼三發(fā)的飛機，是當時標準下的“大飛機”。它的原型是容克F13型飛機，是后者的大型版本。因《凡爾賽條約》對德國軍備有控制，G24這款飛機的技術(shù)標準都在條約規(guī)定條件之下。同時，為了避開生產(chǎn)大功率飛機發(fā)動機的禁令，G24用了3臺發(fā)動機。即便這樣，經(jīng)過大戰(zhàn)洗禮的協(xié)約國還是敏感地判定G24違反軍備協(xié)議，有軍事傾向，不允許容克公司再生產(chǎn)。容克公司另行生產(chǎn)了G23，并聲明用于商業(yè)航空運輸，才得到協(xié)約國聯(lián)合委員會的同意。

歐亞航空成立后曾經(jīng)使用過容克Ju 52飛機。

跟蹤報道

G24執(zhí)飛的夜間航班非常出色，所以它還是被選來執(zhí)飛柏林至北京的航線。1926年8月7日，北京的《益世報》對上個月23日出發(fā)的兩架飛機做了報道：

柏林至北京間空中旅行

每人六百元至八百元

德國留夫德甘茲（即漢莎）航空運輸公司飛機，已由柏林飛行來華，前往北京，中途經(jīng)過莫斯科、依爾庫次克及哈爾濱、奉天等處。該項飛機系專載旅客，每架除飛行家六人外，搭乘八人，速度每小時可行三百六十余華里，票價由柏林至北京每人六百元至八百元，內(nèi)部設有飯廳、廁所、無線電等，非常完備，現(xiàn)該機已達依爾庫次克，自依爾庫次克至北京中間，唯貝加爾湖為最危險地帶，過此皆屬坦途，該公司備有飛機六十架，在歐洲設有定期航空路三十七處之多，航行各地已達三年之久，此華來華，系屬試辦，僅來兩架云。

報道指出，票價可能高達800元。當時，中國使用的還是銀元，根據(jù)物價指數(shù)，7角5分銀元可兌換現(xiàn)在的人民幣約70元左右;如果這樣說還是比較抽象的話，換成當年的具體物價也可知道答案。當時，大總統(tǒng)月薪30 000元，基層公務員月薪300元左右，大學正教授月薪約240元，購大四合院一座連稅價格約4 000元，一個小家族一年的生活費約100元，戲園子看戲票價2角，北海公園門票約5分，茶葉每斤1角，點心每盤1角，大米每斤6分錢、豬肉每斤1角5分、白糖每斤1角、鹽每斤2到5分、植物油每斤約1角5分……800元，確為巨款。

報道還說飛機內(nèi)部設有飯廳、衛(wèi)生間，這符合當時北京人對飛機的慣有印象。北京政府在南苑初辦航空，青睞歐洲產(chǎn)品，漢德利·佩季、維克斯維梅式的大飛機多有購入，其中還有用于商業(yè)航空運輸?shù)拇箫w機。1920年南苑購入的維梅商用機（Vimy commercial）便在機艙內(nèi)擺放竹椅6把，機艙另掛飛機照片充作西洋畫以供乘客欣賞，儼然旅行居家模樣。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可知，G24最高可搭載14人，在當時算是舒適類的飛行工具。

自《益世報》的新聞刊出之后，日號《益世報》又補充道：“（該）試驗飛機裝有二百馬力之摩托（發(fā)動機）三具，每小時可飛一百八十啟羅米突（千米），載客八人，駕駛?cè)硕?。該路線最困難之部分，系為貝加爾湖一帶，于赤塔烏趣紐的斯克停著后，飛機可直向海拉爾、哈爾濱、奉天、北京飛行?！?/p>

8月16日，日本人辦的報紙《順天時報》刊出了中國政府對于德國飛機入境的臨時管理辦法，特別提到，“德國飛機入境，需按指定地點飛行，遇人口稠密地區(qū)不準低空飛行、拋撒物品;遇奉天等軍事重地，對其兵工廠應繞行而過”，更將飛入中國的具體地點公布于眾，即過赤塔后，入滿洲里、海拉爾、哈爾濱、沈陽并天津，再行入京?！俄樚鞎r報》這樣事無巨細的報道，更像是提醒日本政府，快些準備日本至中國的通航，以滿足他們的刺探軍事情報的需要。

《益世報》曾預言，該飛機在貝加爾湖一帶為飛行難度最大地區(qū)，不想一語成讖，兩架G24在赤塔以“違反飛航法規(guī)”被蘇聯(lián)截留，以至不能按預計時間于8月中旬到達北京，引起各家報紙關(guān)注。誰料5年之后，歐亞航空公司準備中德航線，飛機穿越滿洲里，經(jīng)外蒙古進蘇聯(lián)境內(nèi)時，再度被“蒙古人民共和國”截留，以至飛行時間又被打斷。當時，外蒙古當局截留歐亞飛機的理由是他們驚擾了當?shù)氐难蛉骸?/p>

等到歐亞公司理順關(guān)系，再想通航時，東北已被日本占領，航路只能中斷。

西方來客

8月29日，飛機終于過境東北，來到奉天。當時，北方的局勢盡在張作霖掌握當中，奉系也擁有傲視全國的航空實力，于是派了“北京航空署科長徐學洛，隊員張繼周，會同奉天東北航空處技術(shù)趙寶田，隊長陳海華，參事王立序”等人歡迎德國飛機，2架飛機大概耽擱太久，未作長時停留，直飛北京，在8月30日下午2時到達北京南苑機場。

南苑在當時絕對算得上北京最摩登的地方之一。10年前，南苑航空學校曾對公眾開放飛行表演，設計者煞費苦心，先是遍邀城中名仕，又預備馬車來往接送，還與鐵道部協(xié)商開通永定門至南苑的特別專列，一日加開20班，每小時內(nèi)均有開行之車，而人力車夫亦有送客至南苑者，“惟須強健車夫方不至遲慢”。為照顧好這班觀眾，南苑機場還在場外席棚準備了番菜館、南菜館，又備銀錢競換所，另邀請來賓乘機體驗。那日飛行演習的內(nèi)容是：輪流飛行，飛行高度，空中照相，偵察，機關(guān)槍射擊演習，空中散花，賽馬與演說。

時髦的南苑當然要時髦的容克大飛機搭配。航署為此又預備了面子極足的準備儀式。在南苑機場內(nèi)系以彩帶，間綴“獎章銀鼎多件”，又有汽車接送人員，準備點心，場外還特派鎮(zhèn)威兵士團進行守衛(wèi)。

這日，航空署督辦張厚琬、署長劉光克、飛鷹隊長皮思良、顧問秦國鏞、內(nèi)務總長張國淦，包括外交、農(nóng)業(yè)、陸軍、航空署署員、德國公使及德國僑民等大批人士到場，歡迎遠道而來的兩架德國飛機。

下午2時27分，東北天空中，突現(xiàn)黑云一團，群呼飛機至，逾時兩機比翼落地，當場雷動，各相奉出場歡迎，由劉國楨扶航行員下機，計航員4人，每機2人，技師2人，及漢莎公司代表3人。

根據(jù)記載，第一架降落的G24的編號是D903（降落沈陽時它是第二架），“飛行人員著絨衣，面帶風塵，至飛行場正中立，受諸人歡迎”。有3個人在機前合影，為我們確認飛機編號提供了歷史證明，他們分別是此次長途飛行的隊長諾斯（Knausz）博士、飛行員施納貝爾（Schnabele）以及機械師施坦德（Steidel）。

新聞中提到的漢莎公司代表，當年的畫報刊載了2個人的照片，他們分別是奧托·紹姆伯格（Otto Schaumburg）少校與赫爾曼·馮·胡默（Hermann von Runmer）博士。

中國的檢查人員以查驗名義上機檢查，對容克G24的內(nèi)部形態(tài)多有描述。機內(nèi)設有“寢室2間，會堂廁所1間，游藝所1間;設備完密，其羅盤針設在機關(guān)箱之左，可以左右旋轉(zhuǎn)，無論機身如何傾倒，羅盤針皆向上，始終不致變易位置，此為飛機中羅盤最精密者;機身作灰色，身長20米，中空，可存留輕氣，易于上升，機長十五米”。

漢莎公司稱此次通航令人興奮。在本就稀少的陳年資料間，至今也能體會到難得的激動之情，可知他們對這次通航的重視程度。

北京南苑機場。首開歐亞航路的隊長諾斯博士、飛行員施納貝爾以及機械師施坦德。（左至右）

另外，當年對這兩架容克飛機的報道中，其編號問題一直語焉不詳，當年9月初復刊的《大公報》在9月8日飛機返航時說，此二架飛機編號為901及903。對照歷史照片，《大公報》的報道是正確的。

國外研究魏瑪共和國時期德國民用航空的論文提到，德國此期間的航空資料非常稀少，一來因各種原因不注意記錄，二來當時新聞業(yè)發(fā)達的美國也沒有過多報道。對于前者，筆者深以為然，德國此間資料只敘述事情大概，對通航北京這樣的大事，也不過寥寥數(shù)語而結(jié)筆。然而翻閱當年的報道，可知其過程艱辛，遠超意料。

90年前的通航最終形成了歐亞航空公司。因為在江浙沿線，中美聯(lián)營的中國航空公司已獲得經(jīng)營許可，歐亞公司多致力于開發(fā)中國的西部航線。

當年“一片孤城萬仞山”的古絲路，今日已為國家“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重點地區(qū)。這里多年前就是中國最繁忙的空中航線之一。

時光荏苒，不禁讓人感慨萬千。

責任編輯：吳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