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浩

（河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與宗教研究所，河南鄭州450002）

人們能夠從不同維度或角度對《論語》進行詮釋，與這部經(jīng)典暗含的多重信息有關。無論是從個體修身養(yǎng)性還是從國家政治管理，也無論是從道德信仰還是從社會禮制等層面研究《論語》，皆從不同層面揭示了文本本身的深刻內(nèi)涵。在《論語·學而》篇首章，即：“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同樣存在不同的解讀方式，本文試著從孔子的政治理念角度解讀之。

一、“學而時習之”：提升道德境界

在《論語》中，孔子和他的弟子們澄清了“為什么要學習、學習什么、如何學習”等基本問題。

首先，為什么要學習呢？無論任何社會，只有通過學習，才能夠領會既有的社會法則，進而立足于這個社會。不然的話，便會由于不熟悉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而被時代拋棄。基于社會現(xiàn)實，人們不得不學習，而那些宣揚否定社會法則的人，也是通過學習前人的某些道理才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的。即是說，任何觀點都具有社會性和歷史性，而非憑空而來。因此，妄圖不經(jīng)過學習而直接頓悟的想法，實際上只是一種空想。孔子所謂的“不學禮，無以立”，“不知禮，無以立”，便是基于社會現(xiàn)實所做的合乎事實的基本判斷。學習不僅對社會個體成長關系重大，對社會發(fā)展進步同樣關系重大，這是因為每一代人都是在上一代人發(fā)展的基礎上才能夠獲得進一步的發(fā)展。

其次，學習什么呢？孔子所強調(diào)的“學”的內(nèi)容，并非是一般的知識技能，而是道德境界方面的學問，從《論語》中的諸多論述中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這一點。比方說，在《論語·雍也》篇，當魯哀公問孔子弟子中誰最“好學”時，孔子這樣回答：“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笨鬃诱J為顏回最為好學，他不遷怒于人，也不犯同樣的錯誤，然而不幸的是，顏回短命死了，現(xiàn)在再也沒有這樣好學的人了。顏回的“好學”并不表現(xiàn)在擁有多少知識，而表現(xiàn)在“不遷怒，不貳過”上面。很顯然，顏回所學側(cè)重于古圣先賢道德境界方面的學問?？鬃又詫︻伝乇容^滿意，也是因為這個弟子的道德修養(yǎng)和思想境界達到了較高的水平，因此稱贊他在別人不堪其憂的境遇下，依然不改其樂。

事實上，在《論語·學而》篇，孔子還直接給“好學”下了定義：“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芍^好學也已”。不求吃得飽、住得安穩(wěn)，敏于做事、言語謹慎，并且求教于有道德的人以校正自己的過失，這樣才被稱為“好學”。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孔子所謂的“好學”，絕不是學習一般的知識或技能，而是與為人處世及提升道德境界等有關的學問。

孔子所強調(diào)的“學”的內(nèi)涵，無疑是集中在道德境界層面的。那么，孔子為何強調(diào)提升社會個體的道德境界呢？

一方面，孔子強調(diào)提升社會個體的道德境界，是讓社會個體確立一種道德上的“自我”意識和自覺意識，從內(nèi)心深處自覺地過一種道德性的生活。也就是當事者的道德行為從自身而不是從外在強制發(fā)出，這樣便把看似是外在的約束變作自己的主動行為，“為仁由己”，這樣做的目的和效果就是達到一種“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狀態(tài)，也就是達到一種能夠自我控制的自由境界。

另一方面，孔子強調(diào)提升社會個體的道德境界，是出于維護天下大一統(tǒng)政治秩序，從而實現(xiàn)整個天下的和諧穩(wěn)定，人民過上安居樂業(yè)的生活，“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道德對維持政治和社會秩序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而且由于道德是由內(nèi)而外地發(fā)出的，所以由道德促成的社會秩序帶有根本性。由修身開始導向齊家、治國和平天下，是一個較為牢靠的邏輯遞進層次。因此，孔子始終強調(diào)道德在維護社會和政治秩序上的重要性。

二、“有朋自遠方來”：教化眾人

對每個社會個體來說，朋友意味著什么呢？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會有一些朋友，朋友體現(xiàn)一個人的社會關系。擁有朋友的前提，是成為一個社會人，也就是要懂得社會的法則，懂得為人處世的規(guī)范，能夠體諒到別人的心情、心態(tài)、處境等。而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就需要突破“自我”的局限，考慮到自身在社會關系中所處的具體位置，懂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最為切近的，是要處理好家庭關系，然后擴展到其他社會關系，“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從家庭之“孝悌”開始，擴充于朋友乃至眾人，直至達到體諒天下萬物的“仁”境，是孔子所闡發(fā)的個人境界修養(yǎng)的具體路徑。

故而，朋友是把“自我”引向修身養(yǎng)德和走向社會、成為社會人的憑借。那么，如何才能夠擁有朋友呢？真正的朋友，并非局限于物質(zhì)利益上的往來，而源于道義上的相合。不斷地提升自身各方面的素質(zhì)和素養(yǎng)，特別是提升自身的思想道德境界，才能夠取得同道之人的認可。因此，獲得朋友的根本乃是提升自我，這也是孔子強調(diào)“學而時習之”的原因所在。如果不能很好地提升自我的修養(yǎng)和道德水平，哪能會實現(xiàn)“有朋自遠方來”呢？遠方的朋友，之所以前來與我們交流切磋，就在于我們有吸引他們的地方，特別是我們的思想道德境界能夠容納那么多的朋友。

這也印證了孔子所謂“學”的根本，乃在于提升我們的思想境界。自我的修養(yǎng)功夫是招引天下英才的發(fā)端和條件，是儒家所強調(diào)的“修、齊、治、平”的首要層級，是實現(xiàn)天下政治秩序的必要環(huán)節(jié)。通過學習圣賢之道，并時常踐習所學，“學而時習之”，不斷地提升道德境界，內(nèi)心才能夠充滿喜悅。然后，把這種喜悅和充實的內(nèi)在體驗分享給別人，吸引更遠更多的朋友前來學習交流，提高認識，共同進步，實乃人生一大樂事，正所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朋友在個體和群體之間的特殊意義何在呢？朋友是確證“自我”、連接群體和教化眾人的節(jié)點。正是通過朋友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自我”和整個社會發(fā)生鏈接，并把“自我”德性的修養(yǎng)延展于不同的社會個體。以己所學分享予人，也是“修己安人”和“正己正人”的過程。在《論語·憲問》篇中，子路問“如何做到一個君子”？孔子認為應從“修己”開始，進而“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這實際上是提出了治國理政的一個重要途徑，那就是從修己和正己開始，然后通過教化眾人，使天下百姓變得和自己一樣有教養(yǎng)。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還要修正自身的思想行為，成為天下人的楷模，“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這是治理天下的根本所在。

這就牽涉到如何治理社會的問題。治世之道在于治心，萬民歸心，才能夠?qū)崿F(xiàn)天下歸附和長治久安。其中的關鍵，除了“薄施于民，而能濟眾”之外，還應使“近者悅，遠者來”，這就要求“為政以德”。也即是用道德感化而不是行政命令的方式，使民眾信服，而其前提則是為政者的德行修養(yǎng)達到一定的層次和高度，這樣才能夠吸引四方之民前來歸附，就像吸引遠方的朋友一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為政者除了修養(yǎng)自身之外，還負責有教化民眾的任務，“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讓民眾知道什么是美德和恥辱，從而塑造風清氣正的人文環(huán)境。

三、“人不知而不慍”：成圣成賢

“人不知而不慍”是在長期學習圣人之教和不斷修養(yǎng)的基礎上實現(xiàn)的。在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并不能左右他人和環(huán)境，但我們可以換一種心態(tài)面對自我和他人，以積極而不是負面的情緒處理與眾人之間的關系。在處理與他人之間的關系，特別是遇到誤解的時候，應以怎樣的心態(tài)去面對呢？面對不理解或者得不到認可和重用，一般人的表現(xiàn)就是抱怨和憤恨，而孔子認為這非君子所為，作為一個君子是不會為自身名利的得失而煩惱的。畢竟，真正的君子擁有很高的道德境界，不會被身外的名利所左右。

做到“人不知而不慍”，有何實際意義呢？社會動亂和人心浮動的根本原因，在于追逐私利而不顧他人，甚至侵害他人的合法權益。一些名利之徒唯恐別人不了解自己，為了取得社會和他人的認可，極力自我吹捧以博得好的名聲。一旦別人不了解、不理解或誤解自己，就發(fā)出抱怨或憤怒之聲，甚至會加害于人，這不僅是個人修身養(yǎng)德成為君子人格的大患，也是社會的大患。因此，在個人修養(yǎng)上，孔子指出，要“不怨天，不尤人”，“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通過學習了解社會倫理規(guī)范，成為一個社會人，并進而形成豐富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這是任何個體生命在成長過程中必然要經(jīng)歷的歷程。應以何種態(tài)度面對人生的各種經(jīng)歷呢？《論語》告訴我們，在人生各種不得不做的事情面前，增強我們的自覺意識，主動而不是被動地生活，在選擇人生道路時不回避應盡的責任和義務，成為自我精神生命的主宰，并積極主動地迎接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

那么，如何做到“人不知而不慍”，成為不受外界環(huán)境影響的圣人君子呢？首先，聯(lián)系本章來看，達成“人不知而不慍”的君子境界，是通過“學”而來，即通過學習圣賢之教提升思想境界，才不會因外在的境遇變遷而患得患失。其次，要讓自己認識到，別人不了解自己，并非要緊之事，要緊的是要了解別人，并且要讓自己變得有能力，這樣就不怕沒人了解自己了，“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再次，要嚴格要求自己，遠離怨恨，少責備別人，“躬自厚而薄則于人”。如果做到這些，個人的修養(yǎng)就會逐步提升，社會也會因為每個人的自省自律而變得和諧安定。

所以，對于泰伯不圖名利、主動讓出王位的做法，孔子給予高度評價和贊許，稱贊他的行為是“至德”：“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如果每個人都像泰伯一樣，人不知而不慍，一心為公，大公無私，必然出現(xiàn)天下太平的景象。社會和諧、天下大治的最根本處，是每個社會成員的修身養(yǎng)德功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1］1。

通過以上的論述，本章三句話的前后關系可知：先是通過學習古圣先賢之教提升道德境界，然后進入社會，廣交朋友，組成社會關系，在處理社會人際關系時，不因別人的不理解而煩惱和生氣。由“學而時習之”引發(fā)出的人際態(tài)度，也表明了孔子所謂“學”的內(nèi)涵是“為己之學”，也即是提升自身道德和境界、成為圣人君子的學問。

四、“修己安人”的治國理路

儒家的理想不止于社會個體的修身養(yǎng)性層面，還要進而擴展到整個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上，其對大一統(tǒng)政治的設計著眼于每個人的幸福安康，“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保?］154每個社會成員各盡本分，各得其所，幸?？鞓返厣睢？梢园l(fā)現(xiàn)，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所設計的理想社會是超越功利的，充滿濃郁的人間溫情和人文底色，其重心落在心靈精神層面的“樂”“悅”等上面。

對于社會個體來說，達至“悅”的途徑是“學”，并且“時習之”。也就是不斷地學習圣人之教，從而過一種道德性的生活。那么，道德性的生活何以能夠產(chǎn)生“悅”的體驗呢？

我們知道，由功利之心產(chǎn)生的情緒往往是焦躁、煩惱和患得患失的，平靜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產(chǎn)生于非功利的心態(tài)和心境，而道德性生活的特征之一就是非功利性，故而道德性的生活能夠產(chǎn)生“悅”的狀態(tài)，這也是古圣先賢教育人們要增長德性的原因所在。這說明，道德境界的提升首先是有利于當事者的身心健康的，其次才是有利于他人和社會的。

《論語》記載，孔子十五歲立志學習圣賢之道，不斷地提升道德境界，過一種道德性的生活，從而達成了一種自由、自律（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通過學習圣賢之教，孔子的人生境界不斷獲得提升。這說明，作為社會個體，其自由人生的實現(xiàn)必須借助于道德修養(yǎng)和道德實踐。

對一個國家來說，相比于擁有豐富的物質(zhì)財富和兵強馬壯的軍隊，孔子更看重個人的道德品質(zhì)和社會的倫理規(guī)范。因此，當子貢向他請教政事時，雖然孔子也指出了糧食和軍隊的重要性，但更突出地強調(diào)一個國家民眾誠信的價值：“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當子貢不愿意用一只活羊祭廟的時候，孔子說：“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貢看重的是“羊”的物質(zhì)財富的價值，而孔子更看重祭廟這樣的禮俗，因為它意味著社會秩序的調(diào)和穩(wěn)定以及華夏民族文化的傳承延續(xù)。

孔子的治國理念和政治理想，決定了他強調(diào)從提升個人道德品質(zhì)入手統(tǒng)一和治理天下，并且強調(diào)道德品格的培養(yǎng)培育應從每個人做起。個人道德境界和品格的提升，要通過學習古圣先賢的精神境界和為人處世之道才能夠達成，當社會個體確立了作為道德主體的“自我”，并能夠主宰自己精神生命的時候，便會自覺地向周圍的人傳遞為人處世、成圣成賢之道。如此推而廣之，便能夠使人人得到教化，自覺維護社會秩序，天下乃治。

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孔子認為，首先要修正自身的言行，如此才能夠做好表率，管理好民眾，“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正是在這樣由內(nèi)而外的正己正人過程中，實現(xiàn)人心的歸附和天下的大治。在《論語·憲問》篇中，當子路問何為“君子”，孔子提到要“修己以敬”，也就是要提高自身修養(yǎng)，以保持嚴肅恭敬的態(tài)度，當子路問只做到“修己”是否可以時，孔子進一步提出了“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論斷。這實際上便是所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理路。對于儒家來說，修、齊、治、平既是個人成圣成賢的修養(yǎng)功夫，也是實現(xiàn)社會和諧穩(wěn)定、天下大治的手段及過程。

這就要求統(tǒng)治者“為政以德”，從修養(yǎng)自己的德性和修正自己的行為開始，為天下人做出表率。也就是通過修己安人、正己正人的路徑，正己化人，最終化成天下，使“近者悅，遠者來”，從而實現(xiàn)天下的大治和久治，而不是通過武力和外在強制迫使民眾信服。在孔子的視域中，實現(xiàn)天下長治久安、人人幸福安康的起點，是社會個體的道德自覺。在此基礎上，通過“學”與“教”的逐步傳遞，增強每個人的德性自覺和社會文明的程度?？梢姡鬃有哪恐械恼卫硐牖谏鐣拿鲗蛹壍钠毡樵鲩L和道德信仰的普及，以道德和文化的力量整合和凈化人心。

五、結(jié)語

為了恢復天下秩序，孔子一生奔走于諸侯國之間，同時注重挖掘整理和學習吸收古代典籍，傳承中華民族文脈，把文化作為聯(lián)系各民族的力量和紐帶。在孔子看來，通過學習古圣先賢遺留的文化經(jīng)典和精神價值，以文化人，能夠起到凝結(jié)人心的作用，同時能夠提升每個人的思想道德水平，減少因私欲而導致的相互爭奪和掠奪，維持天下秩序的和諧穩(wěn)定。

故而，孔子把統(tǒng)一天下的政治理想寄托于文化整合和道德教化上，他強調(diào)社會個體“學習”和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性，其著眼點在于整個社會的和諧和天下秩序的重建。這就是從孔子的大一統(tǒng)政治理念看《論語·學而》篇首章傳遞給我們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