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豪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儒家的最高理想便是圣人境界的實現(xiàn),它在現(xiàn)實的層面表現(xiàn)為萬物一體之仁的發(fā)用。這種圣境的實現(xiàn)乃本于王陽明獨特的心物關(guān)系,“意之所在便是物”的規(guī)定使客體變?yōu)槿说膬r值投射,在因任事物本性的無我之境中達成心體的客觀呈露,體現(xiàn)為差異實現(xiàn)基礎(chǔ)上的溝通性,通過這一“通性”方能具體展開本體的真實含義,表征出王陽明以內(nèi)圣帶動外王的為學進路。
王陽明在“四句理”中對《大學》所講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等概念做出了全新意義的解釋:“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盵1]6顯而易見,王陽明把《大學》傳統(tǒng)的順序完全顛倒了,將“格致誠正”的節(jié)目次序轉(zhuǎn)變?yōu)椤靶囊庵铩钡倪壿嬐茖?dǎo)。這樣一來,“格物”便從“向外求理”轉(zhuǎn)為向內(nèi)“正念頭”,因此,王陽明如此解釋的目的仍是對于朱熹“格物”理論的顛覆,以糾正心與理二分的弊端,從而為人的天賦道德理性的主宰作用奠定基礎(chǔ)。
在理解“四句理”之前,我們須先了解王陽明所說的“心”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在程朱理學的概念體系中,“心”主要指人的意識活動和知覺能力,它有善有不善,并不能與至善的“理”構(gòu)成內(nèi)在的一致性?!靶摹迸c“性”有明確的區(qū)分,“理”只能在“性”上說,“心”如同一種媒介性的中端一樣把“性”和“理”連通起來,所以說,“心”與“理”只是一種存有關(guān)系,而絕不能說“心”即是“理”。王陽明認為這種把“心與理”割裂的做法會導(dǎo)致“外心以求理”“外心以求善”的弊病,雖然他也認為道德根源來自于“性”,但是心與性時時相通,道德理性是直接彰顯于心中的。
王陽明這里所說的“心”并不僅僅是指感官的知覺能力,而是一種“心之本體”,即根植于內(nèi)心的先驗道德理性。陽明將這個“心之本體”看做人的本質(zhì)存在,先驗地與天理構(gòu)成同一關(guān)系?!靶摹迸c“理”具有本質(zhì)上的一致性,所以無此“心”便無此“理”,無此“理”亦無此“心”,由此王陽明又說:“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盵1]175
以“心”作為起點的邏輯順序改變了“格致誠正”的為學等次,也內(nèi)在地固定了“物”必然和心連接起來的特性。按照王陽明的說法,意是從心中發(fā)出來的,然而意屬于心理層面的活動,必然有所指向,而意的指向便是物。這一詮釋方法打破了人的常識性的看法,因此他的弟子也不免有所困惑: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fā)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于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工夫。”[1]103
陽明所說的“物”并不是與主體對立的“客觀存在”,客觀事物的認知是知識層面的問題,這里所說的“物”皆屬于倫理的維度。陽明把“物”訓(xùn)為“事”,這個“事”就是人心所發(fā)出的意的涉著處,是有著道德主體意識參與其中的“事”,對于這一點,陽明有明確的論述:
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1]7。
“物”即為“意”的指向,因而每一“物”都是主體的投射、判斷、陶制所生發(fā)出來的結(jié)果。如此一來,外在的客觀事物變成了依附于主體意識的存在,不再是無與于身心性命和道德修養(yǎng)的“外在之物”,使所有的功夫條目轉(zhuǎn)化為“皆從心上說”,從根本上解決了“外心以求理”的弊端。由此出發(fā),王陽明對朱熹的“格物之學”進行了全新的改造,他說: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盵1]7
“格物”由探究客觀事物的“定理”變?yōu)橄騼?nèi)“正念頭”,因“物”為“意”之所在,所以“格物”只要使主體意識的“心”純乎天理,事物自然各得其理,如此就是窮盡天理的簡易方法。不難看出,王陽明對于“心外無物”的解釋仍舊是為了凸顯道德的絕對意義,使道德統(tǒng)貫知識,以糾正務(wù)外遺內(nèi)、茫蕩無歸、陷溺其心的流弊,讓每一次“格物”的實踐行為都在道德理性的帶動下進行,使每一次“格物”所得之理都成為道德增進的媒介。
儒學是一種樸素的“唯物論”,它不像西方哲學那樣對客觀事物的具體性質(zhì)加以抽象的剝離,用邏輯推導(dǎo)的方式來得出一些極端的理論,比如,儒學不會認為人所吃的蘋果是一種紅色的、有香氣的、甜味道的諸種要素的概念組合,而是簡單的認為蘋果即為蘋果的整體本身。當然,儒學也不會認為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都是虛幻的存在,更不會承認外在的事物都是人心所創(chuàng)造的,而是堅持一種“客觀實在論”的立場。這種觀念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習慣,它即是我們的常識對于世界的認知方式。
當王陽明提出“心外無物”的時候,后世對此觀點的質(zhì)疑便無有休止,就連他的學生和朋友也不能理解他的用意所在,認為“物”從“心”中產(chǎn)生是一種違背常識的看法?!秱髁曚洝酚涊d著名的“巖中花樹”的故事即是這種質(zhì)疑的典型案例:
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1]122
從常識的角度去理解物的存在方式,以客觀存在的方式看待人與物的關(guān)系,自然會對陽明“心外無物”的理論產(chǎn)生懷疑。他的問題實質(zhì)在于:既然沒有存在于心外的事物,那么就如這山中的花草樹木在深山中生長衰落,它們與我的心沒有產(chǎn)生任何關(guān)系,怎么還能夠說天下無心外之物呢?
王陽明的致思點絕不在知識論,而是從一種價值意義的角度來探討心、物關(guān)系。從陽明自身的話語體系看,事物之所以存在的原因是由于人的意識活動的緣故,沒有離開人的意識而獨立存在的事物,宇宙萬物的意義都是人心所賦予的。王陽明所說的這種萬物存在的方式并不是常識中所謂的本然存在,而是一種由主體意識所賦予的價值意義的世界,是一種人化的存在??陀^事物的具體性質(zhì)在王陽明這里是不重要的,他所注目的仍是倫理價值的層面,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不是說沒有離開人心而客觀的物就不會實然的存有,而是指只有經(jīng)過人的心靈的陶冶萬事萬物才會有其意義。
王陽明所要突出的是物對于人的價值關(guān)系,從而使得所有的物都歸屬于倫理的范疇。所謂“同歸于寂”是說在沒有主體意識參與其中,花草樹木與人兩下不發(fā)生交涉,因此花樹對于人來說便沒有意義,知識和價值都無從談起?!耙粫r明白起來”則是指花樹對人敞開了它的價值和意義,這種意義的根源即是來自于人心,事物只有在人心中顯現(xiàn)自身才會有其意義,而離開了人心的事物是無意義的。正是通過這種推導(dǎo)方式,“心外無物”的理論成為合情合理、有情有義的詮釋原則。
宇宙萬物雖然只有在主體意識中才能成就其價值,但是作為價值賦予依據(jù)的主體意識也不能離卻萬事萬物,所以王陽明緊接著又說到:
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yīng)之是非為體[1]123。
人心認識世界的方式是以耳目口鼻作為中介的,但耳目口鼻只能通過與外物的接觸才能展開自身,沒有主體就沒有客體,沒有客體也就沒有主體,這兩者不是二分的對立狀態(tài),而是一種相互資憑、一體兩面的統(tǒng)合關(guān)系。物以心為體,心以物為用,這種心與物互為緣起的方式構(gòu)成了一個有體有用的雙向機制,它為王陽明的“萬物一體之仁”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和溝通前提。從這樣的觀念出發(fā),人心的創(chuàng)發(fā)作用得到高度的闡揚,世界的意義就取決于主體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因而它又是一種超越于道德的審美境界,有什么樣的審美便會有什么樣的世界。
《中庸》有云:“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边@是儒家全體大用之學的高度凝結(jié),是學者修養(yǎng)所欲達到的最高境界,是圣賢人格所展現(xiàn)出的高妙品質(zhì)??梢哉f,王陽明萬物一體之仁的思想就是對以上內(nèi)容的邏輯統(tǒng)一,是其“立志成圣”所追求的本體境界的具體展開。萬物一體之仁并不僅僅是“仁”這一道德理性的推擴至極,更包含著“義”的差等性區(qū)分,它是仁與義的統(tǒng)一,是仁愛原則與差等原則在宇宙萬物當中的貫徹,既有廣大的“道德統(tǒng)帥”,又有精微的“知識輔翼”,是兩者齊功并進的雙向機制。
《易傳》講:“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可見“仁義”兩字規(guī)定出人之所為人的根本。自孔子發(fā)明出“仁”這一概念后,它便成為代表儒家學說的標志,成為后世儒者共同尊奉的不二法門,孔子以“仁者愛人”“克己復(fù)禮為仁”“忠恕”等內(nèi)容來界定“仁”的具體表現(xiàn),可以說,整部《論語》都是對“仁”所做的注腳;孟子以繼承孔子的學術(shù)宗旨為宏愿,他所講的“四端”“良知良能”也是對“仁”的闡述和發(fā)揮;朱熹所謂生生不息的“天理”在人道的體現(xiàn)便是“仁”;陸九淵之“先立乎其大”,王陽明之“良知”,皆是對“仁”這一概念的弘揚。概而言之,“仁”指的是人內(nèi)心當中所具有的普泛的道德情感。而“義”這一概念在儒家的義理系統(tǒng)中主要指合于“仁”的具體行動,是“仁”在現(xiàn)實層面的落實,它更帶有一種“莊重而肅殺”的情感色彩。
萬物一體之仁是作為道德情感的“仁”在萬事萬物中的“落實”,是愛有差等而相互感通的圣人之境,是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具體而微,因此它是“仁與義”這一坐標的極則?!叭省眰?cè)重于溫情脈脈的一面,“義”側(cè)重于剛烈慘斷的一面,有“仁”而無“義”會導(dǎo)致混沌一片,有“義”而無“仁”則流入殘忍刻薄,因而必然地要將二者統(tǒng)合起來以成就“愛有差等”的倫理法則。
從另一個角度說,“仁義”的綜合即是王陽明致良知思想的應(yīng)有之義?!叭省奔词恰昂蒙茞簮骸钡南闰灥赖虑楦校傲x”即是“知善知惡”的道德判斷力和“良知上自然的條理”。良知雖包含“仁義禮智”四德,但在具體的推行過程中并不是混沌無方的,而是有著主動吸收知識的驅(qū)迫性,將人心落實到一個合宜的地方,所以萬物一體之仁雖是物我合一之境,但仍有個厚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陽明所說的“仁”與“義”是“道問學”與“尊德性”的統(tǒng)一,既有“致廣大”的本原,亦不放失“精微”的客觀知識,因而能夠達到“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圣人境界。
宋儒講學中的概念范疇一般有著較為清晰的界限。朱陸之爭的核心便是“尊德性”與“道問學”何者優(yōu)先的問題,這在王陽明看來是支離二分的做法,他說:
以方問尊德性一條。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尬萄浴屿o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只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guān)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問致廣大二句。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是事理之精微?”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1]138
王陽明把這些看似相互對立的范疇全部看做體用不二、渾融為一的整體,在這個角度上說,王陽明是統(tǒng)合朱熹和陸九淵的。陽明在龍場之后確立了心學的本位立場,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對朱熹的學說持批評態(tài)度,但晚年他只是批評朱熹的學問“少頭腦”,在道德的統(tǒng)帥之下,朱熹的學說乃是一個平衡兼?zhèn)涞南到y(tǒng)。對于陸九淵來說,學界常以陸王心學并稱,但王陽明并不是對他的直接承續(xù),而是在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對朱熹學說的實踐中自得而成的,事實上,王陽明自始至終都認為陸九淵的學說“粗”了些,但他本人并沒有直接說明“粗”在何處。統(tǒng)觀陽明的哲理體系便可發(fā)現(xiàn),象山之粗不僅僅在于他對“知覺心”和“道德本心”的混用,更在于他沒有將德性的完成當做動態(tài)的過程,即缺失了合價值與合規(guī)律的統(tǒng)一。
王陽明的一生是內(nèi)圣外王人格的典范,他的學問是道德理性與知識理性的融合。雖然陽明在講學中常常為了凸顯道德的絕對性而貶抑知識,但是觀看他在奏折中那些細入毫芒的謀劃、統(tǒng)兵征戰(zhàn)中那些出奇制勝的策略、政治斗爭中充滿智慧的表現(xiàn),可以堅信王陽明所注目的并不僅僅是純粹道德的善良之性,更有對于萬事萬物之理則的精準把握。所以,王陽明的學問乃是“仁”與“義”這一坐標的極致發(fā)揮,是仁愛之心落到實處的恰當處理,是一種本末兼該的“廣大精微”之學。
王陽明關(guān)于萬物一體之仁的論述主要集中在《大學問》中,這是王陽明“立志成圣”的止歸之地,是功夫所欲達到的超越性的本體在現(xiàn)實層面的顯現(xiàn)。在王陽明獨特的心物關(guān)系基礎(chǔ)上,以本原性的良知作為溝通萬物的氣機,而這一溝通在因任事物本性的無我之境中達成心體的客觀呈露,體現(xiàn)為一個成就差異基礎(chǔ)上的通性原則。通性原則的實現(xiàn)不僅僅體現(xiàn)為道德主體的誠明,亦要貫徹在萬事萬物當中,即萬物一體之仁通過“至善”之極則,在“明德”與“親民”的體用關(guān)系中展開自身,這也是王陽明思想中以內(nèi)圣帶動外王的邏輯內(nèi)涵。
萬物一體之仁的論證是建基于先驗的道德理性之上的,亦可以說是建基于良知本體之上的。如第二章所論,陽明將良知概念擴充為宇宙的本原,良知即是宇宙的根本法則,從宇宙的流行系統(tǒng)中看,天地本身就是良知的展現(xiàn),天地萬物與人本是一氣相通的,他說: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fā)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故五谷禽獸之類,皆可以養(yǎng)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1]122。
陽明這里是把人和萬物都放置于宇宙整體的系統(tǒng)中去了,人與草木瓦石都是宇宙根本法則的體現(xiàn),都擁有相同的性,因此人與天地萬物本是一體相通的。陽明所說的五谷肉類可以養(yǎng)人、藥石之類可以治病等說法,皆是從大化流行的“氣”中說的,而這個“氣”的相通之處在于他都是宇宙最高法則“良知本體”的具體表現(xiàn)。王陽明如果僅僅通過“氣”來論證“萬物一體”的話則并沒有體現(xiàn)出新意,雖然物與我在感應(yīng)上是有相通之處,但是在常識中看來,物與我畢竟是兩個,因此他的學生對此產(chǎn)生了疑惑: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于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先生曰:“你只在感應(yīng)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闭垎?。先生曰:“爾看這個天地中間,甚么是天地的心?”對曰:“嘗聞人是天地的心?!痹唬骸叭擞稚趺唇套鲂模俊睂υ唬骸爸皇且粋€靈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兇災(zāi)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盵1]141
這段話的問題實質(zhì)與上節(jié)所述“巖中花樹”是類似的,學生所致思的路徑屬于常識中的“感應(yīng)之幾”,而王陽明的回答則是從人作為天地的中心的價值意義上說的。人是萬物之靈,天地萬物都是人心的產(chǎn)物,沒有人心的作用則一切事物都將變得毫無意義。王陽明在這里凸顯了人的絕對地位,所有的“物”都是主體見之于客體的結(jié)果,沒有主體意識參與的客體便沒有意義。從這個心物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人與物本是一氣流通的。這種價值賦予性的說法雖說是萬物一體的基礎(chǔ),但是它僅僅是從意識上說,而沒有進致于道德的境界,因此王陽明最終的落腳點必然歸本于道德:“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1]1066
萬物一體是人心之仁的本原狀態(tài),而非揣摩測度所達成,即“非意之也”。王陽明這里運用的感通方式乃是孟子“四端”之說的進一步發(fā)揮,孟子以“仁義禮智”為人心本有的道德性,這種道德性不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設(shè),而是在人的情感生活中有先天的根據(jù)和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孺子入井時所產(chǎn)生的一種不忍之心是人所共有的道德情感的真實反映,不僅對于人是如此,即便是鳥獸之哀鳴、草木之摧折、瓦石之毀壞,人都會自覺地產(chǎn)生一種憐憫顧惜之情,這種情感是當下情境的真實顯現(xiàn),它內(nèi)在于人心的情感生活中,構(gòu)成一種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特性。在這個意義上,王陽明直接推導(dǎo)出了人與萬物一體的通性基礎(chǔ)。
如上文所述,王陽明的哲學乃是一個既廣大又精微的系統(tǒng),它不僅止于道德主體自身,還包含了對于宇宙萬物的貫徹。萬物一體之仁是一條內(nèi)圣開出外王的路徑,靈昭不昧之“明德”只有在“親民”的貫徹中方可展開自身的內(nèi)容。所以王陽明說:“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1]1067“明德”是其體,“親民”是其用;“親民”是手段,“明德”是目的,只有將道德情感在具體實踐中貫徹、擴充、推致出去,方可獲得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這兩者本是融通為一而不可割裂的,但從細微處說,“明德”在“親民”之發(fā)用的過程如同“仁”貫徹于萬物的過程一般,“義”的合宜之處仍是一個需要考察的問題,正因如此,陽明又說:
至善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發(fā)現(xiàn),是乃明德之本體,而即所謂良知也。至善之發(fā)現(xiàn),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輕重厚薄,隨感隨應(yīng),變動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則之極,而不容少有議擬增損于其間也[1]1067。
此處所論的良知含義是“知善知惡”的道德判斷能力和“民彝物則”等知識的掌握能力,這便是“明德”在“親民”的貫徹過程中所要堅守的“極則”。這一極則乃是一種境界的實現(xiàn),需要功夫的積累方可達成。在王陽明“心外無物”的視域中,每一次“格物”的實踐行為都變成了德性增進的媒介,在“明德”之體的發(fā)用中,只有做到無有私欲間隔的廓然大公的心體狀態(tài),才能在因應(yīng)事物之時彰顯出它本有的價值和意義,這仍屬于一個動態(tài)的功夫過程。同時,宇宙萬物各有其性,差等性的區(qū)分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在天理處本是如此,合宜地落實這一原則的前提是心體的明盈無滯,這樣才能在因應(yīng)事物時“是而是之”“非而非之”,合于天理之自然。因此,萬物一體之仁的思想一方面是人心賦予的價值世界,是一種“有我”;另一方面,在溝通萬物之時的關(guān)鍵便是去除行為主體的私欲遮蔽,這屬于一種“無我”,在這種“有無相即”的融合中實現(xiàn)出物性與心體的客觀性顯現(xiàn)。
萬物一體之仁的通性原則不僅包含了與萬物的溝通,更是一種事物極則之千差萬殊的前提性條件,即在因應(yīng)萬物過程中差異互通原則的實現(xiàn)。這樣一種境界是本體與功夫的合一,但它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功夫在動態(tài)的積累中趨歸于本體的過程,是超越性的本體在現(xiàn)實層面的逐步展開。它是道德情感的極至擴充,又是道德判斷的精當無誤,更是知識理性的極大豐富,為我們展現(xiàn)出一個豐富多彩、有情有義的世界,這是一種道德的世界,更是一種審美的世界,是王陽明所構(gòu)建的內(nèi)圣開出外王、廣大帶動精微的全體大用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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