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我們經(jīng)常被告知要刪掉形容詞。好的風格,我們聽說過的,據(jù)說都不需要形容詞。名詞是堅固的弓,移動的、無處不在的箭一般的動詞,有了這兩者就夠了。但無論如何,一個沒有形容詞的世界,就如同星期日的外科醫(yī)院一樣悲傷。藍色的燈光從冰冷的窗口滲出,熒光燈發(fā)出安靜的咕噥。
名詞和動詞對極權(quán)主義國家的士兵與領袖來說是足夠了。形容詞,則是獨立的個人和事物的必不可少的保證人。我看到在一個水果攤上有一堆瓜。對形容詞的敵對者來說,要表達它一點也不難:“瓜被堆放在水果攤上?!钡驮谶@同時,我們看到一只瓜灰黃如塔列朗出席維也納國會時的臉色。另一只綠的,未熟,則充滿了年輕人的傲氣;還有一只瓜臉頰凹陷,迷失在憂傷沉默的底部,就好像它不能忍受與外省的土地呆在一起。沒有同樣的兩只瓜。有些是橢圓的,有些是矮胖的。硬的或軟的。聞起來帶著鄉(xiāng)村、落日的味道,或者被路途、雨水、陌生的手、巴黎郊區(qū)灰色的天空所折磨,干癟,屈從,精疲力盡。
形容詞對于語言,正如顏色之于繪畫。在地鐵里站在我身旁的那個上了年紀的人,是形容詞的一覽表。他假裝在打瞌睡,但通過半闔的眼睛,他也在觀察其他乘客。他的嘴唇泛起拱形的淺笑,有時候變成了嘲諷的扭曲。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種冷冷的絕望藏在他的心頭,或者是勞累,或者,是對時間的頑強而有耐心的幽默感。
軍人限制了大量的形容詞。他們只有一個形容詞,那就是“一樣”,從那些沒有光彩的眼睛里泛出。一樣的制服,一樣的步槍。任何一個從軍隊中回來的人,換上平民的衣服,向平民的城鎮(zhèn)邁出第一步時就會記住形容詞難以置信的爆炸,顏色,色調(diào),形狀,大千世界所充滿的不可取代的個體存在一起前來向他問候。
萬歲,形容詞!大的,小的,被忘卻的,現(xiàn)有的。我們需要你,輕輕地依附在事物或人們身上的靈活而狡黠的形容詞,讓我們看到了那不曾失去的個人的生動的味道。陰郁的城市,被浸沒在殘忍的灰色陽光下的街道。鴿子翅膀一樣顏色的云,充滿狂怒的烏黑的云:如果不是因為流淌在你身邊的那些多變的形容詞,你又會是什么?
道德又是另一個沒有形容詞就不能存活一天的領域。善良的,邪惡的,狡詐的,慷慨的,復仇的,激情的,神圣的,這些詞就像鋒利的鍘刀一般發(fā)出光亮。
如果不是因為形容詞,我們就不會有記憶。記憶是從形容詞中產(chǎn)生的。一條長長的街道,炎熱的八月的一天,一道通向花園的荒廢的門,就在那里,在覆蓋著夏日塵埃的紅醋栗樹中間,是你那變化多端的手指。(摘自《三種歷史:扎加耶夫斯基隨筆選》,王家新、郝慧子譯,《揚子江詩刊》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