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梨樹是一棵老樹,枝干很粗,我一個人的胳膊是圍不攏它的。它的枝丫向各個方向延伸,又在空中聚攏成傘的形狀。一如三毛詩中所寫那般: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fēng)里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
于是,在記憶里,下雨天我們躲在樹下避雨,陽光高照時我們又在樹下乘涼。
梨樹很高,盤根錯節(jié)。如果坐在任意一個枝丫上,雙腿騎在上面,絕對掉不下來。因為樹蔭濃密,如果不發(fā)出聲響,底下的人也絕對不知道你在什么方位。
但父親是不允許我們那樣做的,家中孩子沒人膽敢挑釁他的權(quán)威,我也不例外。
我們時常會站在梨樹下,從樹蔭遮蔽的縫隙里望出去,會讓陽光落在眉眼上,追逐那些移動的小亮點。和小朋友們在樹下抓石子,和母雞及它的孩子們爭搶樂園。
梨花開的時候,更是滿園清香,滿樹雪白的花朵裝飾著整棵大樹,幾朵梨花簇成一團,像無數(shù)個小雪球。微風(fēng)拂來,花枝隨風(fēng)而動,遠看,宛如一位多謀的儒生,輕搖羽扇,瀟灑飄逸。近看,又像一位素衣劍客,衣袂飄飄,隨風(fēng)輕舞。
幾場細雨之后,風(fēng)吹來,梨花瓣便從空中沸沸揚揚地飄落下來,似是下了一場梨花雨,落在肩上,沾到衣袖上,看上去凄凄慘慘,惹人憐愛。
等所有梨花落盡,那些小毛果實就掛滿枝頭了,個個玲瓏剔透,在細風(fēng)微微抖動,煞是可愛。那些果實是父親的希望。他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在梨樹下徘徊,仰頭看梨樹的孩子,眼光溫柔。
就如同,如同看我一般。
他會在梨樹周圍挖一個大坑,將從坪上撿拾來的羊糞放入坑內(nèi),挖幾鏟土蓋住羊糞,再注滿水,如侍弄嬰兒般精細。末了又細細打量那些眼光所能及的梨子,將一些梨子摘下扔掉。我看著那些躺在地下的小梨子甚覺可憐。這些已成雛形的梨子在父親手下早早夭折了,被人踩踏,變成泥土,和著羊糞一起埋入地下。
父親總是不言不語,也不抽煙。他有時也將我舉過頭頂放在梨樹伸出來的一個側(cè)枝上,然后又很快放下。
看著梨子一天天長大,父親的眼睛愈發(fā)有了光亮。似乎所有的希望也都在那里。整個夏天,父親會舍去許多他時間,去陪著他的梨樹。
秋天,掛在枝頭的梨子慢慢變了顏色。從翠綠到淺綠,再到膚色上泛起淡淡的黃。地里的莊稼也已送至打麥場上,父親精神抖擻地吆喝著拉著碌碡碾場的牲口。那頭驢會抽空從地下攬起一撮麥草,父親手中的鞭子便會落在它的背上。
打麥場就在梨樹底下,“揚場”時的麥衣順著風(fēng)會落到那些飽滿的梨子上,掩蓋了梨子本來的面目。即便這樣,我在用背篼背麥衣時還是忍不住抬頭望,希望會有一個梨子掉下來砸中我的腦袋。但它們驕傲地掛在枝頭,紋絲不動,眼里全是不屑。偶有一兩個被風(fēng)吹落,也是因為被蟲蛀而無法食用。
打麥場上堆曬著金燦燦的麥子,父親會挑選上好的麥子去“上糧”,且會捎帶我,讓我牽那頭驢的韁繩。我不辱使命,輕快地走在前面,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糧站的院子很大,聚攏了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上來“上糧”的人們。他們用希冀的眼神追逐著那個手拿“糧食探子”的驗糧員。父親滿臉堆笑地給驗糧員遞上一根紙煙,被他擋開。我膽怯地跟在父親身邊,拉著他的衣角,寸步不敢離。
在驗糧員嚴格的衡量尺度下,幾乎沒有一等糧,而很多糧食就要在糧站院子里晾曬才可以上秤,或者直接給退回去。我和父親的命運稍好一些,至少沒“判死刑”。我們找到一塊靠墻的角落,將麥子曬在平鋪的麻袋上。希望陽光再猛烈一些。我一次次拿起一顆麥子輕輕咬著,希望它比我的牙齒還堅硬。父親坐立不安,古銅色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更黑了。他嘴唇干裂,滲出血水,不停地咽著唾沫,凸出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我有些怕他的神色。
父親終于下了很大決心走出了糧站的院子。在走之前不忘叮囑我:看好糧食。我仔細地看著糧食,就連一只螞蟻走過來也要把它趕開。
在我無數(shù)次的回眸中,父親終于蹣跚著走進來了。我看到他懷揣著三個金燦燦的梨,頓時大喜,那可是我夢寐以求的美食啊,足以讓我垂涎三尺。
然而父親卻徑直走向驗糧員,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三個金燦燦的梨交給了他,并一再哈著腰,訕笑著說:主任,您吃,您吃,解解渴。我眼巴巴地看著驗糧員拿著梨慢慢走遠。
父親又回到我身旁,若無其事地翻動著麥子,又將幾顆麥子扔進嘴里,我聽到麥子在他嘴里崩裂的聲音,似嗚咽,似啜泣。他又漫不經(jīng)心抬起頭找尋著什么……
太陽離山頂越來越近,父親的神色也是愈發(fā)地焦躁不安,他一遍又一遍翻動著麥子,又不停地舔著自己干裂的嘴唇,嘴皮上起了一層血痂。
其實在我們來這里之前,父親已許諾給我若拿到“上糧”的錢,必然要在集市上給我買鹵肉吃。而今天,恐怕鹵肉已經(jīng)打了水漂了。
在太陽離山頂大約有一竿長的時候,驗糧員終于來到了我們跟前,他命令我們把曬好的糧食上秤。父親興奮地喊:“丫頭,快,給大幫忙”。
驗糧員開出一張單子:二等糧。35.86元?,F(xiàn)在想起來,父親拿著35.86元的單子就如同拿著百萬巨款。他急急忙忙跑向領(lǐng)錢的窗口,單子在風(fēng)里呼啦啦響著。父親從出納手中接過“千金”,用喜悅的口吻和我說:“快,丫頭,我倆去飯館”。飯館里的鹵肉早已售完,我倆只吃了一碗四角錢的面片就往回趕了。
暮色蒼茫,父親在前面牽著驢,我騎在驢背上。山風(fēng)呼啦啦吹過,驢脖子下面的鈴鐺孤寂而清脆地在山谷間回蕩。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有一個“鬼”突然從后面伸出胳膊將我拉走。于是低低地說:“大,我怕。”父親將驢趕到前面,他走在后面。我又很擔(dān)心驢會突然狂奔起來,那些在山嶺間忽明忽暗、跳躍閃爍的是傳說中的鬼火嗎?又忍不住扭頭和父親說:“大,我還是害怕”。父親不得已將我放下,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驢。父親的腳步很大,我快步地跟著他,又一路小碎跑。
天空開始有雨落下,淅淅瀝瀝。在泥濘的紅土路上每走一步都非常艱難,有好幾次將鞋子陷在里面拔不出來。
夜半時分,終于趕到家中。母親依然等候在門口,她從黃昏時候就望向那個山嶺的埡豁口,直至深夜。
黑暗里,我依然看到梨樹上的梨子掛在那里,無限誘惑。想起父親送給驗糧員的三個金燦燦的梨,于是弱弱地說:“大,我口渴,我想解解渴?!?/p>
父親從梨樹上摘下兩個梨給我,實際上梨子并不好吃,果肉有些柴。但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到父親模糊的臉上急急滑下的液體,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金秋十月,梨子終于要采摘了。采摘的時候需要很高的梯子,將梯子小心翼翼地搭在某一個枝椏上,人爬上去,把梨子一個個放進竹籃里,之后放到早已鋪好的麥草上,堆成豐收的模樣。父親便喜笑顏開,似乎它們就是他精心侍弄的孩子,而孩子也在向他展露它們健康的膚色和歡快的笑容。
梨是軟梨,放時間久了會變軟,變黑。這樣才好吃。父親背著背簍走街串巷,去趕集市。幾乎每個村莊都會有父親微駝的背影,他用他厚實、寬大的腳掌從這個村走到另村,熟悉那里的每一張面孔。他精心地挑選每一個需要出售的梨子。而我們只能吃挑剩下的、有疤的、或長得不好看的。
父親將他的梨子換成糧食,換成洋芋,換成角幣。在他皴裂的手指上沾著唾液仔細地數(shù)著那些角幣,一遍又一遍。然后再用那些角幣換成生活用品,在一個小本上記得密密麻麻:白布二尺、花布一丈,粉條兩斤,紅三條,茯茶一包。
那些艱苦的年月,梨樹是父親的希望。他整日精心侍弄,冬天的時候會把梨樹的部分樹干用麥草包起來。夏天的時候又給底下的部分刷上白灰。
等我們再長大些,光景一天天變得好起來,父親再也用不著走街串巷去兜售他的梨子了。往往都是吃的吃,送的送。尤其在冬日,坐在暖爐旁邊,拿幾個凍成冰棒的軟梨放在冷水里浸泡,約莫一個多時辰的功夫,那些干癟褶皺的梨子變得充盈起來。此時輕輕拿起梨子,在它的皮膚上咬一小口,輕輕吮吸,頓時一股酸甜微涼的汁水落在舌尖上,滑入口中,沁人心脾,直抵心扉。
軟梨是極好的潤肺水果,尤其受老年人喜愛。后來,用軟梨開發(fā)的產(chǎn)品也琳瑯滿目,諸如飲料、酒類等。不管怎樣的產(chǎn)品,口味都比不上它最原始的吃法。
父親日漸老邁,梨樹也跟著老邁,它的年輪里一條條延伸的條紋恐怕超過了父親的年齡,但它從來沒有辜負父親對它的期望,總是將豐碩的果實掛滿枝頭。梨樹幾乎成了村里的一大風(fēng)景,樹下有孩童戲耍,喜鵲在樹上安家,蝴蝶在花間舞蹈,蜜蜂采蜜,人們時常在梨樹下小憩,拉著家常。
然而就在五年前,梨樹破天荒沒有開花,父親望著滿樹翠綠的葉子,喃喃自語地說:“這梨樹,怕是爭著了”。而之后那些翠綠的葉子又開始泛黃,無精打采地掛在枝頭。
不知何故,父親也開始變得消瘦,總是覺得渾身無力,走幾步路就覺得疲憊不堪。
再到后面,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出來了,父親胃癌晚期。
生病期間,父親對所有飲食難以下咽,唯獨對軟梨情有獨鐘。他一小口一小口吮吸著梨汁,努力地睜大那一雙已經(jīng)毫無光亮的眼睛,從土炕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看到梨樹伸在半空中的枝丫,瞬間,目光變得柔軟,似乎千言萬語,宛如情人般戀戀不舍。
父親終究離我們而去,梨樹也不再發(fā)芽。它以干枯的姿態(tài)在父母的庭院外站成永恒的姿態(tài),日夜守望。
曾有人建議,不如將梨樹砍去。但每每想起父親看它時的柔軟眼神,總也無法下此決心。我想這成活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梨樹會有著靈魂。
清明回家,夜晚的鄉(xiāng)村看不見月星明媚。風(fēng)兒陣陣,依靠在梨樹粗糙的樹干上就猶如靠在父親堅實的臂膀上。突然間很想他,想起過往,淚流滿面。
睡在父親曾經(jīng)睡過的土炕上,聽到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從玻璃窗望出去可看見梨樹斑駁的身影。風(fēng)打窗欞,似乎是父親絮絮叨叨的言語,又似乎是在和梨樹竊竊私語,那些似有似無的話語遙遠而清晰,不絕于耳畔。
恍然間自己變成了那個手提花籃,飄然若飛的梨花仙子,在梨樹枝頭嬉笑,跳躍。
父親滿臉慈祥,望著我笑而不語。
——選自《青海湖》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