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小的時候,心里就裝著許多問題。
她常常問母親,我干嗎叫麻小美?干嗎不叫劉小美呢?母親要么不回答,要么回答得含含糊糊,這事兒?問你爺爺去!漸漸她明白了,哦,爺爺姓麻,爸爸姓麻,所以我也跟著姓麻!
那年夏天吧,大伙兒去廟坎上乘涼,有天半夜,她被劉小五弄醒了。劉小五揪著她的小辮子,來到廟門前槐樹下,要她蹲下,一起尿尿。
尿完,劉小五問她,世上什么狗不咬人?
她搖搖頭,覺得莫名其妙,哪有不咬人的狗呀?
笨蛋!劉小五點點她腦門兒,天亮問你爺爺去!
天亮后,回野雞嶺的路上,她扯著爺爺?shù)囊陆菃柫诵∥宓膯栴}。爺爺滿臉通紅,掄著巴掌吼她,以后再問,我打你!
那一整天,陽光白白的。麻小美坐在廟門前的槐樹下,用玉米稈兒攪和著地上的泥沙。陽光下,這泥沙還散發(fā)著尿臊味兒呢!當尿臊味兒在空曠的原野散盡,當槐樹上的知了不再歌唱,她便覺得有些倦了。她直直地盯著劉家河對岸的縣城,想著心事。這樣子跟她的年齡顯然不符,可是,在這樣的夏天,在廟村里,誰又會把她的年齡與樣子結(jié)合起來思考呢?她托著小腦袋,似乎看見了城里的父親。
這些年,天一亮父親就去了城里。他總是很忙,總有蓋不完的房子,好像從未帶她去過城里。城里可好玩了,母親和爺爺常帶她去,買一身漂亮的花衣裳,吃兩串香噴噴的麻辣燙,坐幾圈呱呱叫的碰碰車,騎一騎轉(zhuǎn)著圈兒一上一下的電動木馬……啥都別說了,城里呀,那女人走路才好看呢!屁股滾圓滾圓的,像扣著個洗臉盆,頭發(fā)彎彎扭扭稀奇古怪的,像個外國人。母親天天去城里,屁股咋沒那么圓呢?頭發(fā)咋不染一染呢?長大了,我也要做城里人!劉小五你知道嗎?城里多漂亮呀,比童話的世界還漂亮!你看那一排排房子,五顏六色,火柴盒一樣碼得整整齊齊,越碼越高,越碼越密,越碼越近!
那是麻小美白天看到的景象。到了晚上,廟坎下是另一番景象。晚飯后,除了偶有蛙鳴蟲叫,野雞嶺便幾無人聲。有那么幾個小哥哥小姐姐,或搭船去了對岸城南,或騎著摩托繞過廟村下了城北。唱歌的,跳舞的,邊跳舞邊唱歌的,喝酒的,打麻將的,邊打麻將邊喝酒的,無論姑娘或小伙,都能找到樂趣。那些上了年紀的、少不更事的、第二天還得趕去城里干活卻又舍不得開空調(diào)的,便裹了涼席,扛了竹椅,提著茶壺別著煙桿,頂著玉米梗揚下的花粉,爬上廟坎,在廟門前的操場上或躺或臥,或說或笑。操場近年打了水泥板,滾燙,已有人提前從廟坎下提了涼水上來,滿地沖洗降過溫了。廟子不大,一進兩間,瓦房,里面供著一尊觀音。那觀音不知何年何月被人塑了金身,亮锃锃的,斜對著小美的教室。廟小,沒什么名氣,偶有香客從西津城過來,留下蘋果或甜品供在菩薩面前,大人們便一再警告自家娃娃,菩薩盯著呢,那可動不得喲,動了肚子疼,要做惡夢的!于是,誰都不敢動那桌上的供品,包括劉小五。
父親在城里干活,夏夜里,偶爾跟著小美來廟坎上過夜,卻跟誰都沒話說,仿佛這輩子沒睡過覺似的,一倒下就雷打不動。這時候,如果劉小五不來找事,麻小美就特別安靜。她離大人們遠遠的,獨自坐在槐樹下,望著越來越近的西津城,越來越近的燈火,覺得父親就像天上的仙人,在城里,在對岸,大手一揮那些樓房就嘩啦啦立起來了,那些馬路就直展展伸過來了,那些路燈就齊盞盞亮起來了。
學校已放暑假。白天,操場上沒個人影兒,也幾乎沒有香客從城里過來。村里的小伙伴不知去向,麻小美唯一知道的是,劉小五跟著父親進城了,去賣魚。爺爺奶奶去了地里,說是莊稼好長蟲,毛毛蟲、黑殼蟲、鉆心蟲什么蟲都有,怎么抓都抓不完。他們正按村長的部署,在野雞嶺種了一大片綠色有機蔬菜,說是長成后拉去大城市重慶,能賣個好價錢。
野雞嶺坐落于廟村,夾在西津城與廟坎之間,中間隔條劉家河。劉小五的父親劉坤多年前租了幾十畝地,在河邊挖了幾個大魚塘,草魚鯉魚黃鱔泥鰍啥都養(yǎng)。魚塘旁邊是爺爺?shù)牟说亍2说嘏c廟坎之間原本是梯田,也不知啥時候起,那梯田就荒了。聽大人們講,有個重慶人來養(yǎng)過野雞,沒兩年又溜了,雞棚就報廢了,漫山遍野茅荒草深的,后來就真有野雞呱呱呱叫不停。于是,就有順口溜從西津城傳過來:求神拜佛廟子村,吃喝嫖賭野雞嶺,飛橋一架三萬畝,人間天堂在西津。于是,一夜之間那田里就長滿了房子,高高低低的,紅墻綠瓦的,也有四四方方的鐵皮棚子,有廟村本地人蓋的,也有外來戶買地蓋的,但大都空著,一入夜,這廟村就黑麻麻一片。那橋墩從河里冒出好些年了,青苔枯枯榮榮的,似乎成了古跡。當然,這對于六七歲的小美來說,并不會給她帶來多少思考,也不會造成什么困惑。也許,在她看來,太陽出來了天就亮了,父親就該進城了,太陽落坡了天就黑了,父親就該回家了,天熱了就該打開空調(diào)了,空調(diào)一開,整個屋子就涼快了。
野雞嶺的原住民,除了三婆和劉老二,幾乎家家裝了空調(diào)的。劉老二是劉小五的二伯,快六十歲了仍未找到女人過日子。他常年呆城里,少回鄉(xiāng)下。他的兩間瓦房與三婆家門對門,年久失修,夾壁子土墻歪歪扭扭的,裝不裝空調(diào)都是過日子。三婆男人走得早,清平叔三十好幾了,偶爾去城里打點小工,人雖不笨,長得也比小美的父親高大,卻沒個手藝,不曾出過遠門,也沒能找個女人過日。他那多年前蓋好的三間小平房,外墻的灰土已脫落變色,一年比一年陳舊。清平叔應該有裝空調(diào)的想法呀,怎么就沒裝呢?
天熱了,有空調(diào)沒空調(diào)的人家仍習慣去廟坎上乘涼,說廟上高,不但能看見縣城的亮光,有時還能聽到重慶上來的火車鳴叫。然而,在麻小美的記憶里,似乎從未有過火車鳴叫。或許她聽到過的,卻不敢斷定那就是火車的鳴叫。因為劉小五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過,現(xiàn)在的火車不燒煤了,帶電,電腦控制,你聽到的不是火車叫,是火車放屁!
那一整天,麻小美就坐在廟門口,等火車放屁。中午時,她覺得餓了,卻又怕見到爺爺那張愛發(fā)怒的臉,沒敢回家去。爺爺?shù)钠馑坪踉絹碓酱罅耍瑒硬粍泳土R人。后來她餓得實在沒法子了,就跪在廟門口,給觀音作了幾個揖,說了幾句好話,吃了一個蘋果和三塊餅干,又去地里啃了兩根玉米桿子,似乎還靠著槐樹瞇了一會兒,就到了傍晚。醒來后她估摸著,父親快收工了吧?母親該下班了吧?爺爺奶奶也快忙完了吧?便順手摘了一個小南瓜往家里走。
這窩南瓜是爺爺種在自家地里的,瓜藤卻爬進了三婆的玉米地里。南瓜開花時,奶奶和三婆吵過一架。吵到最后,清平叔對三婆說,瓜藤生根了,扯不得,一扯就蔫了,由它去吧,結(jié)南瓜時對半分了就是。母親也說奶奶,瓜藤爬人家地里了,你還有啥子好爭的?奶奶白母親一眼,鼻子哼一聲,手頭的鍋鏟在灶門上拍得啪啪響。
麻小美不知道手上的南瓜該歸誰家,一路上她想,既然我摘的,就抱回家去,爺爺見了說不定就不會那么兇我了。
過三婆家門口時,怕被人發(fā)現(xiàn),麻小美放輕了步子。那屋里卻傳出清平叔的叫罵聲,老婆子,麻狗亂咬人你也信?人話不信信鬼話!兩個老家伙都病成那樣了,還能怎么樣?
麻狗?麻狗是哪個?咬人嗎?要是我手里沒這南瓜,一定問問清平叔!小美站在門口想。
快進自家屋里時,劉小五從城里回來了,他坐在父親后面。父親劉坤騎著摩托車,后面掛了兩個鐵籠子,一個裝著魚飼料,一個裝著劉小五。她突然想起了小五問過的“什么狗不咬人”,見爺爺扛著鋤頭回家了,就壯著膽子斜了他一眼,想再問問。
爺爺仍然黑著臉,她又沒問。
那,小五哥,晚上去廟上乘涼,你可得告訴我喲!望著劉小五的背影,麻小美差一點喊出來。
一入夜,天空便起了烏云,快下雨了??磥磉@一晚,小美只能呆屋子里了。屋子又熱又悶,她進了母親房間,開了空調(diào)。母親是縣城一家超市的服務員,有時早班有時晚班。母親晚班回來時,小美都睡著了。劉家河上的橋尚在續(xù)建中,船夫早下班了,母親得騎車繞過廟村,到家時已是深夜。父親是工地上的一個小工頭,夏天,天黑前能到家。但若半夜醒來,小美總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父親身邊。父親酒氣煙味兒很重,令人難受。好幾次,她偷偷去敲母親的房門卻無人應。奶奶光著上身,像是被吵醒了,把她拉去自己房間,總是細聲道,別吵!你媽才下班剛睡著,吵醒了她打死你!
小美木木地盯著奶奶,猜不出奶奶究竟有多老了,反正很老,是她見過的最老的老太婆。但她知道,奶奶跟爺爺一樣,每天大把大把吃藥,有時候,爺爺還會給奶奶屁股打針呢。奶奶頭發(fā)枯黃,像一把剛從地里掏出來的銹鐵絲。天一熱,她就光著上身。手臂松松垮垮的,干癟的胸脯像兩個被針扎過的氣球。
小美上床后,爺爺開了搖頭扇,從床的另一頭爬過來,躺奶奶身邊,點一支旱煙,抽兩口,咳兩聲,又抽兩口。煙霧罩著舊式木床,床架上雕了花草雀鳥,雖已褪色,看起來仍然鮮活。小美抱著奶奶的手臂,干玉米梗一樣的手臂,佯裝睡了,卻又分明看見,爺爺粗短的手指在奶奶的胸口摸索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過了一小會兒,她聽見奶奶吼他,麻狗,土都埋到下巴口了,你還不老實?
轉(zhuǎn)眼就到了冬天。
小美好長時間沒去過廟上了。廟門右側(cè)的學校在暑假之后就拆掉了,她只能去對岸西津城里上學。劉坤的魚塘已經(jīng)被推土機推平了,一同推平的還有爺爺?shù)牟说亍2煌氖?,劉小五全家一聲不吭住進了城里,小美的全家又吵又鬧好幾宿,卻仍住在廟村。母親告訴小美,在小五的小區(qū)里,咱們家也有一套房子,只是手頭緊沒裝修好。恰好這年秋天,河上的橋已建成,河西通了馬路,那些推土機就是從橋上開過爺爺?shù)牟说亻_進廟村的。后來小美去城里上學,爺爺就用三輪車載著她從這橋上過去的。每回經(jīng)過菜地時,爺爺就會停下來抽支旱煙,朝著對岸罵兩句,盡管菜地已長滿雜草。
上小學了,小美的心事更多了。同學們似乎不認得她了,沒人跟她多講話。劉小五大她好幾歲,不同年級,在街上偶爾碰了面,爺爺也不把三輪車停下讓他們說上兩句。村里那些玩伴,全都住進了城里。小美問母親,咱們啥時候也搬去城里呀?母親說快了快了,年后城里的房子裝好就搬。
寒假的第二天早上,雪化得差不多了,窗外亮晃晃的,似乎還有點陽光。早飯后,小美本想跟爺爺打個招呼的,見他正弓著身子給奶奶打針,沒理他,出門徑直朝廟坎走去。按母親的意思,這天中午劉小五會帶兩本一年級下學期的課本回鄉(xiāng)下幫她預習功課。小美記得,這天母親上晚班,該午飯后才出門??赡赣H交代完一大早就走了。她說城里的房子正忙著裝修呢,得盯著!父親呢?頭天下午去了成都,說是有個工地快談攏了,去看看,看好就簽合同。
拐過野雞棚子,爬一段石階就到了操場上。學校沒了,操場還在,廟前的槐樹也在,只是四周的玉米地一到冬天就荒了,坎上齊人的草梗雪后更為枯瘦。天還早著呢,弱弱的陽光斜斜地透過云隙,落在廟村,那劉家河兩岸便有流云浮動??刹痪?,霧又收緊了,只有縣城較高的幾幢樓宇露出了屋頂,那對岸的城市似乎就浮在了空中,若有若無的樣子。
寒假一到,麻小美就不想老老實實呆家里了。精神好的時候,奶奶會去屋對面的馬路上來來回回走一會兒。精神不好時,她的脾氣跟著壞。她有時罵雞,有時罵狗,有時罵人,有時端了小木凳坐三婆門口指指點點。三婆很少理會奶奶。倒是爺爺?shù)钠馑坪踝兒昧?,常拉著三婆的手說好話,說她年紀比你大,腦子亂了你大量點,她能挨過今年冬天,未必能挨過明年春天!三婆跺跺腳上的泥,轉(zhuǎn)身罵清平,你個狗日的,沒干過一件人事!清平總是把門一甩,騎上電單車去城里。
在小美的記憶里,清平叔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廟村,不像別人整天往城里跑。而且,他就像個魔法師,身上有好多口袋,每個口袋都裝滿瓜子、糖、巧克力什么的。有一次,他給小美東西吃,被奶奶發(fā)現(xiàn)了,受到了警告。后來他再給她東西吃,就偷偷摸摸的。吃完東西,他會問她,小美,叔好還是爸好?小美說叔好!那你叫聲爸行不?于是小美就叫爸,甜絲絲的,粘人。
不想呆家里,小美能去哪里呢?村子里好多空房子,一到晚上,里面都住著妖怪!她已經(jīng)想好了,放假后,得去廟里看看,看看那些蘋果和餅干還在不在,順便給觀音菩薩作幾個揖許幾個愿。她希望菩薩能在夜里給每間屋子點一盞燈,好讓自己半夜醒來時,從窗口見到一絲兒光亮。她相信菩薩是個好神仙,一定不會令自己失望。半年前,自己偷吃蘋果和餅干后,她許過愿,就沒疼過肚子。這難道不是菩薩在保佑我么?這個秘密一直藏在小美心里,連小五和母親都不知道,爺爺奶奶更不會知道!也許吧,新年來臨之前,我會告訴小五的,希望他寫一篇作文,揭穿母親的謊言——那廟里的東西小孩子是可以吃的!我還要把所有的蘋果和餅干帶去學校呢!每人分一點,這樣,同學們就不會討厭我了,說不定還會喜歡上我呢!
廟前,廣場上的槐樹光禿禿的,樹頂有一只大大的鳥窩像是被人用竹桿捅過,有隱隱的亮光從樹叉漏下來。廟門被人關(guān)上了,小美見不著觀音菩薩,也見不著桌上的供品。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似乎有點響動。她正想聽個明白,眼前突然一黑,雙腳就離開了地面。
這是一個由茅草搭成的大窩,可以容下兩個大人的身子。麻小美睜開眼睛,認出了跟前的劉小五。她想喊,劉小五卻嘿嘿一笑,叫她別鬧。于是她也嘿嘿一笑。劉小五貼著她耳根說,你媽跟清平在廟子里親嘴嘴呢!
又不是第一次了!前天晚上,我爺爺還告訴我奶奶,說我媽老往清平叔家里跑呢,麻小美說,親嘴嘴很好看喲,你帶我上去看看嘛!
劉小五說,人家親嘴嘴有啥好看的?又不是咱倆親!小美呀小美,你不知道吧?我爸跟我媽說的,你爸沒鳥用,清平親了你媽后才有了你!清平是你爹呢!
誰信?清平是你爹吧!
不信拉倒!
就不信!麻小美說著朝廟上跑去。劉小五也不追趕,背著手慢悠悠跟后面。
廟門咿——呀——開了。
清平叔捧著蘋果,母親捧著餅干,老遠招呼著倆孩子。劉小五加快步子,到了小美跟前,把別在皮帶里的課本遞給她。
母親說,我們跟觀音許過愿了,這餅干可以吃了!兩人把供品塞進孩子們口袋里,說說笑笑下了山,過河去了對岸。
沒騙你吧,小五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清平是你親爹了,就你不信!
小美想了想說,小五哥,帶手機了嗎?我想給我爸打個電話。
我知道你想跟你爸說啥。算了吧,你爸又不是傻瓜!告訴你一個秘密,聽不?
聽。
有天晚上,我爸以為我睡著了,騎在我媽身上,說男人和女人那個,舒服死了!
哪個?
你說哪個?就是那個嘛!剛才你媽跟清平叔那個呀,親嘴嘴咯!咱們也試試,像電視里范冰冰跟成龍那樣!
范冰冰跟成龍沒親過嘴嘴。
李連杰呢?管她呢,反正經(jīng)??吹剿腥擞H嘴嘴!來嘛來嘛!咱倆也啪啪啪親一個!
我才不跟你啪啪啪呢!我媽說過,親了嘴嘴肚子疼!
你媽是騙子!她說吃了供果肚子會疼,怎么現(xiàn)在全給我們了?告訴你吧,我還有一個秘密!
說!
三年前,我就偷偷吃過供果了,到現(xiàn)在肚子都沒疼!不信你試試!劉小五說著,從書包里摸出餅,喂小美。
小五哥,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其實,我也試過了,吃了肚子真不會疼!小美含著餅干說,但是,吃之前,得給菩薩作幾個揖,她才會保佑你!
那咱們親嘴嘴前,也給菩薩作幾個揖,肚子就不會疼了!
好吧!麻小美拉著小五跪下說,我還要多許幾個愿,請菩薩送幾盞燈,讓廟村亮堂一點。
送千瓦燈,像工地上那種,保證天一黑廟村比西津城還亮堂,妖魔鬼怪全死光!
好吧!你說了算!麻小美舔舔嘴說。
我說了不算,菩薩說了算!劉小五也舔舔嘴,頭一偏就湊了上去。
那天中午麻小美沒回家吃午飯。她不知道爺爺給母親打了幾個電話,也不知道母親是怎么跟爺爺解釋的,反正他們都沒來廟上找她,仿佛知道她就像鳥兒一樣,天黑前會歸巢的。她和小伍在草窩里親完嘴嘴吃完所有的供品,天就暗了。
快分手時,劉小五又親了親麻小美,甚至還把她按在草窩里壓在了身下,但最終,他又放棄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小美,他們家在西津城買了五套房子,他老爸的魚塘賺了幾百萬呢,床上床下全是錢!他說著說著就給了她十塊錢。小美沒接他的錢。小美說范冰冰在電視上說了,真心喜歡一個人,是不會亂要男生東西的,你把錢存起來嘛!我媽說的,錢存銀行會生崽崽,十年八年后錢生出崽崽了,就可以買房買車了!要是哪天你的錢生出崽崽了,我就嫁給你!然后呢?我也生崽崽!像孫悟空那樣,生一窩猴崽崽,我就可以做媽咪了!你就用錢崽崽買奶粉喂猴崽崽哈!
劉小五說,我才不要你做媽咪呢,我才不要猴崽崽呢!崽崽多了要跟我分家產(chǎn)!我就想親親你!實話說吧,到時候我還不一定要你呢!我媽跟我爸說的,你媽沒屁股,像根干豇豆!我怕你以后也跟你媽一樣干干的,屁股尖尖的還到處偷人!咱們還是分手吧!
哼!壞蛋!回去告訴我媽去!
你敢!你知道我劉小五是誰嗎?知道我爸干啥的嗎?我爸會殺魚,我也會!劉小五這么一說,就伸出手掌在麻小美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麻小美腦袋一縮,像是嚇住了,眼睛紅紅的。
麻小美到家時天已黑盡。衛(wèi)生間里,奶奶正在幫爺爺搓澡,挺厭煩的樣子,邊搓邊嚷嚷,三九四九凍死老狗!我說麻狗呀,天這么冷你臭啥美呢?洗這么干凈是想半夜三更進城呢還是大清早要起來燒火扒灰?
爺爺說小聲點,別讓清平聽到了!
清平聽到怎么了?你說這女人,是咱家的人還是他清平家的人?兒子不中用了,老子扒個灰還得看外人臉色?小美都上小學了,你還讓著他?眼看又過年了,去年的撫養(yǎng)費都欠著呢!不能再拖了!拖過了初一拖不過十五!明天我再問問去!哪能老這么將就他?
不將就他將就哪個?你說說,這村子里還有誰呀?不將就他將就劉老二?將就劉坤?不將就他能有小美嗎?你天天跟他吵,天吵垮了沒錢還是沒錢!
噫!學會頂嘴了?那錢不能不要!你看你,都皮包骨頭了牙沒了,還想著吃嫩草?這么冷的天,人家前腳剛?cè)コ啥寄憔腿轮暝??跟牛跟馬都行,她就是不能跟你!以為我眼瞎呀?我心里有數(shù)!八百年前你就好這一口!隔壁三老頭為啥上吊?三老婆子為啥不報官?報應!
你看你凈瞎說!三老頭為啥上吊你比我更清楚!吃了老南瓜翻老話!老了,都老了,說一千道一萬有卵用?我就想著吧,快過年了,趁你還能動,幫我好好洗個澡,明天去城里看看!這肝上的老毛病怕是沒得治了,往醫(yī)院一躺,說不定就……
麻小美趴桌子上,聽著聽著,眼睛就瞇下去了。
麻小美是被一陣狗叫吵醒的。屋子里黑洞洞的,突然,階基上的路燈亮了。麻小美出了屋子站陽臺上,見階基上坐了一排人,都不是外人。母親與清平叔坐一條凳上,爺爺跟奶奶坐一條凳上,三婆癱坐在地上,嗚嗚地哭。狗們似乎聽出了人聲,吵著吵著就消停了。這廟子村里,三更半夜沒啥生人進來。狗不叫了,遠遠的倒有一兩戶人家亮了燈。像是有人在陽臺上望了一下,不多久又悄悄把燈滅了。
這夜,一下子又出奇地靜了。麻小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按著小心臟渾身直哆嗦!她正要回房間時,卻見清平叔伸手從腰間摸出一疊血糊糊的錢遞給母親。也許起霧了,燈光變得昏暗起來,小美看不清他哪里流血了傷得有多重。那紅色的液體順著褲管流出來,浸濕了腳上的解放鞋,淌在水泥地上像只猴崽崽。
我同學,你們認識的,張書記,他親口說的,咱們的房子離廟子近,沒人敢拆的,清平叔說,你們一催再催,只能這么著了!這錢,小美出國讀博士也夠了!
母親捏著錢站起來,拉著清平叔往馬路上走。爺爺和奶奶追出去想把她拖回來。母親掙扎了一會兒,最后說,死鬼你走吧,能走多遠走多遠!
清平叔回頭望望,似乎望到了小美。小美打了個冷戰(zhàn),腿把子涼涼的,一摸,尿褲子了。她正想大哭兩聲,卻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便趕緊縮回床上捂著被子。
她立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似乎是三婆在哭,可不多久路燈就滅了,樓下不再有響動。
是不是妖怪又來了?小美躺在被窩里想。被子很厚實,不多久腳丫子就暖和了。
麻小美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母親幫她穿好衣服,剛下樓就看見河對面來了好幾輛警車。她摸出手機給丈夫打電話,說清平的錢都齊了,但人出了事。啥事兒?反正是大事!
掛掉電話,母親照照鏡子又描了描眉毛,進屋換了身紅外套,然后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反反復復看。小美歪著頭,發(fā)現(xiàn)這照片上的母親非常漂亮,尤其是穿了這身紅外套。她還發(fā)現(xiàn),清平叔叔也在照片上,他們臉對著臉,在親嘴。
警車拐到屋門口時,小美一家全收拾好了,準備出門的樣子。一個白白胖胖的警察叔叔問了爺爺幾句,盯盯地上那只烏黑的“猴崽崽”,照了幾張相,又用刀片刮去“猴頭”裝進袋子里,才帶著一幫人去了三婆家。
三婆換了身干凈衣裳,也像是要出門的樣子,跟他們交涉幾句就上了警車。
第二天三婆從城里回來,告訴母親,清平帶血災,怕是回不來了,如果你得空,哪天帶小美去看看他嘛!
母親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她說小美她爸下午就從成都回來了,一回來就得去醫(yī)院,老頭肝癌晚期能不回來嗎?天不早了我得趕去醫(yī)院呢,明早轉(zhuǎn)院去重慶,化療。
三婆說你忙去,家里有我,她奶奶就交給我唄,打針喂藥我會弄。
母親點點頭,走幾步,突然轉(zhuǎn)身道,那臘肉香腸幫我烘多兩天,年后得空了我?guī)c給清平,記住??!
小美不知道三婆記住沒有,她跟在母親身后朝西津城走去。到了橋上,小美突然說,媽,我想回廟上看看。
娃娃家回廟上干嗎?母親問。
爺爺住院了,清平叔叔被抓了,腿上還流著血,我想跟菩薩許個愿!那菩薩可靈了,不信你問小五去!
母親站在橋上,望著對岸,不知說什么好。
【作者簡介】段作文,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長江文藝》《作品》《四川文學》《城市文藝》《雪蓮》《特區(qū)文學》等。曾獲首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獎”、“深圳原創(chuàng)網(wǎng)絡文學拉力賽佳作獎”、第三屆深圳“睦鄰文學”年度大獎、第二屆“兩岸三地短小說大賽”提名獎等,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在深圳沙井街道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