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歷史上有兩座黑龍江城:一在左岸,一在右岸;先建的在左岸,后建的在右岸。它們也都被稱作璦琿城,左岸的叫舊璦琿,右岸的叫新璦琿。
對于第一座黑龍江城的建成時間,未見確切記載。二十二年九月實錄中有一條文字,記康熙帝接薩布素“來年遷移,兼以筑城屯田,力不能支”之奏,頗能體諒,傳諭:“令副都統(tǒng)穆泰率盛京兵六百人,于來年三月抵彼處,筑城器具悉備以行?!币?00名士兵,加上一些當?shù)孛穹?,修造一座?guī)模不太大的木城,三五個月應是綽綽有余,大約成于次年夏秋間。皇上將此事交給穆泰,命薩布素率部渡河西進,在額蘇里地方設立營地,興建木城。此事說來也有趣:盛京副都統(tǒng)建了黑龍江城,黑龍江將軍又建了額蘇里城。東北邊疆規(guī)劃藍圖初見成效,黑龍江左岸一下子就出現(xiàn)兩座中國城鎮(zhèn),皆有大軍駐扎。為適應攻剿的需要,皇上命黑龍江將軍與副都統(tǒng)衙門暫設于額蘇里。薩布素率所部烏喇寧古塔兵于此秣馬厲兵,朋春等率京營勁旅與藤牌軍趕來,然后是合兵誓師,揚帆西進。
二十四年(1685)五月二十五日,清軍順利克復雅克薩。很想知道這支勝利之師在那里又待了多久?是如何返回的?返程中與返回后做了些什么?均已杳渺難尋。朋春等人所率部隊陸續(xù)離開,烏喇寧古塔兵也獲準回鄉(xiāng)休養(yǎng),待明年春攜帶眷屬來駐防,黑龍江城交給筑城種田的盛京兵與索倫兵守衛(wèi)。
當年六月十四日,即接到捷報十天后,康熙帝即命內(nèi)閣大學士、議政大臣會同朋春、郎談等研究切磋,盡早擬定駐兵戍守方案。他再一次回顧了羅剎之害,指出雅克薩城雖已克復,但對這一地域的防御不可以懈怠。戶部尚書伊桑阿與郎談再次被派往黑龍江,會同薩布素、馬喇作深入細致的勘察,提出了幾個建城地點,均在右岸,且距黑龍江城甚遠。至于在雅克薩、呼瑪爾駐守,壓根沒有人提出。再經(jīng)議政大臣會議磋商,集體認定:
墨爾根地方最為緊要,應筑城設兵,令將軍薩布素及副都統(tǒng)一員駐扎于此,黑龍江設副都統(tǒng)一員,其駐防五百兵,以烏喇寧古塔兵參用。先流徙寧古塔烏喇罪人,俱入兵數(shù)發(fā)往。(《清圣祖實錄》卷一二二)
《康熙帝便服半身像》軸,清宮廷畫家繪
這是一段關鍵文字,直接影響了這一遼闊地域的攻防大勢,留下無窮后患。今天讀來會覺得匪夷所思,在當時一定顯得理由充足,可除了路途遙遠、氣候寒冷、士卒困乏之類陳詞濫調(diào),又會有什么別的理由呢?方案完全違拗了皇上的“初心”(玄燁曾不止一次講到剛親政時,14歲的他已有廓清邊疆的初心),與其在江左建城永戍的思路不符,可康熙帝居然就批準了?!墩撜Z》有“為君難”三字,號稱圣明的玄燁,有時也難以推行既定方略,也不免勉強俯允臣下之意。
已經(jīng)有木城的額蘇里城,既然不在規(guī)劃藍圖上,很快被拆除了,千辛萬苦招徠的農(nóng)民重又遷回右岸。二十五年(1686)春,哥薩克在庫馬拉附近抓獲一名索倫兵,俄國文獻中保存了對他的審訊記錄,其中說:“阿穆爾河左岸,結(jié)雅河口上方烏蘇爾斯克草原上,原有的一座中國城被摧毀,居民被遷往阿穆爾河右岸?!敝傅膽穷~蘇里城,而“摧毀”它的,并非哥薩克,只能是建造該城的清軍。
薩布素沒在新建的黑龍江城長駐,即以過江困難,公文往來不便,辦公成本高昂為由,奏請將將軍府移往右岸。我們沒看到他的奏折,但知道皇上批準了這一請求。第一座黑龍江城(即舊璦琿)沒有被撤除,改由城守尉管理,呵呵,連個副都統(tǒng)衙門都不屑設置了。
又一座黑龍江城開始興建了,這次是在右岸,且在往下游十余里處。興筑新城的情形未見于記載,當是薩布素指揮所部兵丁,加上大批民夫流犯,不再過江戍守的消息應能刺激許多人的積極性,很快就告竣工。推測就是他們拆除了額蘇里城,用船將拆下來的材料運來,興建了新璦琿,官方文書中仍叫黑龍江城。其內(nèi)城與寧古塔、烏喇以及后來的齊齊哈爾同一規(guī)格,“方一千三百步,崇丈八尺”。幾乎與此同時,羅剎在雅克薩也在抓緊筑城,而且是拼命趕工。
新璦琿也是以黑龍江將軍衙門為核心,可未等完工,已有旨改由副都統(tǒng)駐守,將軍府撤往擬建的墨爾根城?;噬蠎懴?zhàn)部隊,命薩布素所部返回故鄉(xiāng)團聚,另派盛京兵負責筑墨爾根城。輕松的日子沒過多久,哥薩克重返雅克薩的消息傳來,薩布素急急帶兵返回。額蘇里已是拆沒了,不知這位將軍扎營于舊璦琿還是新璦琿?兩座黑龍江城都能派上用場,一左一右,成為再次進剿羅剎的后方基地。
二十六年(1687)六月,薩布素遵旨率部撤回,應該是駐扎在新璦琿,即建于右岸的第二座黑龍江城。戰(zhàn)事暫停,殘敵仍在,雙方的談判大使尚在路上,老薩在這里度過嚴冬,等待時間大約一年。薩將軍所領烏喇寧古塔兵,其實應稱作黑龍江兵了,皇上早已下達“永戍”之旨,可有不少人想的仍是回老家。老薩職務在身,自然是回不了寧古塔的,卻可以到墨爾根轉(zhuǎn)轉(zhuǎn)。向南三四百里、嫩江畔的墨爾根城已然初具規(guī)模,將軍衙門與官邸房屋眾多,磨磚對縫,前檐后梢,不復先前之簡陋,只是不便再叫作黑龍江城了。
康熙帝深能感知彌漫于官兵中的畏難情緒,既畏懼冰霜嚴寒,也畏懼哥薩克襲擾,批準了黑龍江城的后撤規(guī)劃,也允許黑龍江將軍衙署撤往墨爾根,心中則大為不爽。當年十月,他先對邊鎮(zhèn)不知節(jié)儉、亂發(fā)糧谷嚴詞責斥,幾日后命兵部尚書鄂爾多等前往督察,臨行前有一段懇切叮囑,可映見其所思所想。他從濫發(fā)軍糧說起,黑龍江為戰(zhàn)略要地,兵丁戍守的勞苦,自己全都知道。從前俄羅斯?jié)u次入侵,盤踞襲擾長達40余年,這次準備了充足的彈藥糧食,派兵永戍黑龍江,才使之窘迫求和。如果糧儲不足,便會如前車之鑒。自己想了很多辦法,包括水陸運輸與就地耕種,才使糧庫充裕。而當?shù)卮蟪脊賳T竟然不思撙節(jié),濫發(fā)給無用之人,目的是“希圖軍儲罄盡,勢必將彼等撤回”。憤恨加上傷感,溢于言表。
此事若放在雍正、乾隆兩朝,薩布素及一些在事官員恐怕要被降級革職。玄燁秉性寬仁,雖有強烈不滿,仍以說理教導為主,《清圣祖實錄》卷一三一:“我之官兵撤回,鄂羅斯大眾難以齊來,彼地將軍官員固皆稔知,然或一二人或十余人陸續(xù)聚集于黑龍江、松花江之間,構(gòu)造木城,盤踞其地,則我取之維艱,是鄂羅斯為主兵,而我反為客兵也。今我惟多貯糧食、永戍官兵,則我兵得逸,而鄂羅斯兵為勞矣……若黑龍江我兵不行永戍,自松花江、黑龍江以外,所居民人皆非吾有矣?!闭婵芍^苦口婆心。
然則皇帝也制止不住黑龍江將軍的大踏步后撤:二十九年(1690),將軍府遷至墨爾根;三十八年(1699),再退至齊齊哈爾。每一次后撤都是有理由的,也都得到康熙帝批準。再過160年《璦琿條約》簽署,玄燁的預言成真,黑龍江以外真的“皆非吾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