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學那時,我總想象自己進入職場以后,一定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是那種穿著西裝還要捋起袖子的、說話擲地有聲的人。那時候喜歡看彼得德魯克、看柯林斯、喜歡杰克韋爾奇、喜歡馬云史玉柱,喜歡一切理性且聰明的東西。在那時對“成功”的定義里,有一個顯著的構成要素,就是得有一個理性果敢、強硬有力的性格。
而事實上,我不是。我只是一直以為我是。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愿意相信:大多時候我還是一個溫和的人。沒有捋起的袖子、沒有激昂的雄辯、沒有強勢的語調(diào);有的更多是安靜的傾聽、贊同的點頭以及迎面的微笑。這實在太背離心目中理想的成功者形象了,尤其當我將理想的成功者形象和一個男人的魅力掛鉤時,完了,可憐的自尊心系統(tǒng)都岌岌可危。這真是一件令人憂愁的事。
其實我也是努力過的,為了成為一個“有魅力的成功男人”,我也曾試過在人群中高談闊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指出別人的錯誤、在一場無關緊要的討論中身子前傾擺出攻擊者的姿態(tài),連走路都刻意邁開步子,走得風風火火。然而,在這副人格面具的背后,卻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真實的自己,是那個聽首歌也會眼眶泛潮、看部電影也會淚流滿面、被洗頭小妹一句“水會不會太燙”都會觸動內(nèi)心的人。相比之下,我更熱愛真實的自己,因為停留在真實里,我是放松的。
直到光陰消逝,年少的鋒芒逐漸在現(xiàn)實里收斂,我才逐漸發(fā)覺,原來我已然接受自己不是一個老虎型的人了。不管內(nèi)心還潛藏著多少飛橫跋扈的意欲和驚濤駭浪的個性,我都將它們客氣地視為一個老朋友了,我偶爾會欣賞“他”,卻不愿意成為“他”。那是舊日的幻想,刻印著一個年輕人漂浮的自戀。
按照人本主義大師羅杰斯的觀點,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就是“成為自己”。生命的過程,就是成為自己的過程。從小到大,為了適應復雜的世界,我們給自己穿上了層層鎧甲,儼然是一位戰(zhàn)士。奮勇殺敵、攻城掠地,這身刀槍不入的鎧甲為我們贏得了周圍人的贊許,同時,卻也把那個亟待發(fā)育的內(nèi)在小孩,深藏在鎧甲里。直到贊許褪去,城墻上的戰(zhàn)士才猛然驚覺,根本就沒有什么敵人,從來就是自己一個人在作戰(zhàn)。所有的贊許,只是觀眾給予一位獨自揮舞的戰(zhàn)士的喝彩。而可憐的戰(zhàn)士,你為何要為他人空揮舞?
就是這樣,隨著理想自我中的那份叱咤風云在時光里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我對溫柔的認同。作為群居的人類,當我體驗到心靈之間所給予的溫暖、精神橋梁所鏈接的共鳴、彼此欣賞所牽扯的感動時,我由衷地希望給自己和這個世界,多一點溫柔。我甚至覺得當年對意氣風發(fā)的成功者形象的追逐,其實包含著太多凌駕于弱者之上的優(yōu)越感,我想這也是冥冥之中我抗拒成為那個角色的原因。
于是,溫柔成為了新的理想自我。我似乎聽到了內(nèi)在小孩的呼喚,呼喚我去做一個真實而溫柔的人。真實是我的內(nèi)核,溫柔是我的向往。
然而,當我小心地嘗試袒露自己的真實與脆弱,卻僅被報以冰冷的回應;當我嘗試與陌生人共情,卻碰觸到了回避的眼神;當我張開了友善的懷抱,卻擁抱到了堅硬的外殼。原來,奔向溫柔的路途,如此布滿荊棘,令人望而生畏。
不過,沒有關系,那我就先對自己溫柔吧,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我要先學會和自己溫柔相處,才可以和這個世界溫柔相處。我肯定,是人們嗅到了我友善背后尚存的戾氣,才不敢打開他們同樣脆弱的心房。我更確信,理性是人們的自我武裝。幼時媽媽柔軟的懷抱,是人們一生尋求依戀的原型,尋求不得,才武裝以理性。理性背后,是渴望柔軟落地的心。對于這樣的大膽假設,我決定用溫柔為介,去小心求證。
夜晚的城墻下,卸下了鎧甲,我撫摸著內(nèi)心的小孩,告訴他:你不必成為一名戰(zhàn)士,只需要做一個:真實而溫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