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

希特勒任職生涯中不止一次被人謀殺，但最有名的是“七月密謀”。1944年7月20日，德國一批軍政界人士欲刺殺納粹頭目希特勒而發(fā)動政變，但最終功敗垂成。

“七月密謀”行動的爆炸現(xiàn)場。

近日，《柏林記憶：逃離悲慟之地》出版，書中一名流亡到柏林的白俄女爵，以戰(zhàn)時日記的形式記錄了這場爆發(fā)在德國內(nèi)部的反納粹行動，也首次披露了俄國貴族與德國貴族在納粹極權(quán)帷幕下的秘密聯(lián)絡(luò)。

參與者多為年輕貴族

日記反映了一個通常為人所忽略的歷史真相：希特勒和貴族階層之間關(guān)系緊張?！捌咴旅苤\”歷來被認為是源于德國軍官對戰(zhàn)場失利的不滿和失望，但從事件親歷者瑪麗·瓦西里奇科娃公開的日記來看，“七月密謀”的深層原因是貴族精神與納粹主義的對決。

“七月密謀”的參與者多是名字里帶有“馮”字的年輕貴族（“馮”在德國代表貴族或貴族后裔），這些貴族的理想是：德國應(yīng)該是自由、民主、平等和強大的國家。當希特勒復(fù)國、興國的納粹理論出現(xiàn)后，多數(shù)貴族欣喜若狂，認為希特勒能將德國從“凡爾賽和約”的恥辱中拯救出來，于是紛紛投身于他，但隨著納粹政策及作戰(zhàn)方法愈加殘酷，專制獨裁的法西斯德國越來越不符合貴族的理想。一度崇奉納粹主義的德國貴族軍官逐漸認清其虛偽本質(zhì)，并最終徹底舍棄了希特勒。如日記中提到的“鐵血宰相”的孫子戈特弗里德·馮·俾斯麥，他最初贊成納粹運動，甚至接受黨衛(wèi)軍榮譽上校的官位，同時擔任波茨坦地方首長，但到了1941年，他已變得堅決反納粹，后來成為最早參與“七月密謀”的成員。

“七月密謀”失敗后，“鐵血宰相”俾斯麥的孫子（右）在人民法庭上被審問。

貴族身份為這些密謀者的地下抵抗活動提供了便利。在日記的描述中，多數(shù)密謀參與者人脈極廣，能接觸到納粹黨核心，希特勒甚至曾為部分密謀者的騎士十字勛章加配橡葉，這使得他們摩拳擦掌，希望能在與希特勒握手時，當場“把他干掉”。密謀主使施陶芬貝格就經(jīng)常被希特勒召見，出身于天主教貴族家庭的他是一名納粹軍官，但他最終選擇了冒死刺殺希特勒。密謀行動當天，施陶芬貝格借向希特勒匯報工作的便利，把裝有炸彈的公文包放在希特勒右方，不料一名上校在炸彈爆炸前一刻挪走了包。最終，希特勒只受了輕傷，刺殺行動告敗。面對政變失敗后的行刑，施陶芬貝格仍高呼：“神圣的德意志萬歲！”

日記還記載，“七月密謀”失敗后，納粹德國黨衛(wèi)隊官方周報《黑色軍團》謾罵密謀者是“流著貴族血液的豬玀和叛國賊”。希特勒則稱政變是“伯爵們和反動分子的俱樂部”，并以此為借口鏟除了當時歐洲許多地位顯赫的貴族。書中數(shù)據(jù)顯示，當時被捕總?cè)藬?shù)超過7000人，其中約200人直接涉及密謀案，包括21位將軍、33位上校及中校、2位大使、7位資深外交官、1位部長、3位國務(wù)秘書、數(shù)位地方首長及警察局高官。

正如《莫阿比特十四行詩·同道者》詩句中所寫，“在不智之舉發(fā)生的那個時代，最杰出的頭顱被利斧砍下”。希特勒每天都打電話去蓋世太?？偛?，想知道又有多少人被斧頭砍死。據(jù)傳行刑過程被拍成影片，有聚光燈照亮場景，攝影機轆轆運轉(zhuǎn)，影片隨后以急件送往希特勒的司令部，希特勒不時拿出來放映，獨自暗笑。

即便面對酷刑，幾乎所有被捕的密謀者都在法庭上坦承他們想殺希特勒。他們堅持認為，“希特勒領(lǐng)導下的德國是個詛咒，亦是罪惡的淵藪。”甚至有被捕人員聲稱，“即使被吊死也不會改變想法，如果再有機會，還會嘗試刺殺。”

白俄貴族加入密謀陣營

日記細節(jié)顯示，許多參與“七月密謀”的貴族都有“俄國根”。日記作者瓦西里奇科娃就是一名白俄流亡貴族，她的祖先是為沙皇效勞的“公務(wù)員”。十月革命爆發(fā)后，蘇維埃政權(quán)決定將為沙皇效勞的貴族們驅(qū)趕出俄國。瓦西里奇科娃從此長期在法國和德國等地流亡，飽嘗顛沛流離之苦。二戰(zhàn)時期，德國急需外語人才，精通多國語言的她于1940年初遷往柏林，在德國外交部情報司任職。顯赫的貴族身份和政府要職的經(jīng)歷，使得瓦西里奇科娃躋身于德國上層圈子，并和同事們一起策劃了“七月密謀”。

瑪麗·瓦西里奇科娃

被放逐的俄國貴族在歐洲漸成氣候。他們尊重歐洲文化，迅速融入當?shù)厣鐣?，與歐洲各國貴族產(chǎn)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俄國政權(quán)更迭、戰(zhàn)事頻起、災(zāi)荒此起彼伏的歷史進程中，歐洲甚至出現(xiàn)了一股獨特的俄國僑民文學，俄國僑民組織、僑民刊物、僑民基金會等組織也應(yīng)運而生。二戰(zhàn)時期的俄國僑民貴族開始涉足政治。他們認為，滅掉希特勒和第三帝國，就能將俄國納入自由、民主、平等的軌道。因此，他們積極參與刺殺希特勒的地下抵抗運動，希望能以此帶動俄國再生。

《柏林記憶：逃離悲慟之地》里首次提及了這一史實 ：“七月密謀”與俄國僑民貴族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瓦西里奇科娃經(jīng)常參加一些外國駐德大使館舉辦的活動，以及普魯士王公們的家庭宴會。在這些聚會中，經(jīng)常到場的是歐洲各國駐德外交官、普魯士皇室的子孫和具有“凱撒精神”的朋友們，他們大都是俄國貴族的后裔，或者其先祖、家人與沙皇宮廷的波雅爾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這些皇室的、血緣的、親情的、社會的、文化的、政治的傳統(tǒng)因素交織成了一個覆蓋歐洲各國牢不可破的貴族網(wǎng)絡(luò)。

瓦西里奇科娃在1940年4月20日的日記中寫道：“今天，我們非官方地到基拉去拜會普魯士路易·裴迪南王子及其夫人。他是前太子的長子，而她是弗拉基米爾·基里洛維奇大公的女兒。”大公是俄羅斯羅曼諾夫家族少數(shù)幸存下來的人之一，也是俄國皇帝之家的首腦。正如日記所寫，到了

1944年，“七月密謀”事件提上日程時，這位大公受德國貴族的邀請悄悄來到歐洲，名為飲宴，實為議事。

瓦西里奇科娃的記載展現(xiàn)了俄國貴族和德國貴族的聯(lián)系和互動，也輪廓清晰地描繪出了德國貴族精神和俄國貴族精神在納粹極權(quán)帷幕下的秘密交叉、發(fā)酵和融合。

瑪麗·瓦西里奇科娃的弟弟將她在二戰(zhàn)中的日記整理成書，《柏林記憶：逃離悲慟之地》于近日出版。

不過，這些貴族之間也有分歧，德國貴族旨在通過殺掉希特勒來設(shè)立某種過渡性政府，然后再由這個新的德國政府與盟軍談判，爭取一個相對緩和的投降條件，從而拯救德國免于滅國。以瓦西里奇科娃為代表的俄國僑民貴族則只在乎一件事——“除掉那個魔鬼！”瓦西里奇科娃還為此和同伴大吵了一架。她在日記中抱怨，德國貴族多次延后謀刺行動，浪費太多時間在籌劃刺殺的細節(jié)方面，“至于他死后德國的未來該如何，以后再討論不遲。”

二戰(zhàn)中的“亂世佳人”

在瓦西里奇科娃的日記中，歐洲貴族在二戰(zhàn)時期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也首次為世人所了解。剛到柏林的瓦西里奇科娃是個流連于酒會、愛社交的年輕姑娘。即使盟軍對德國本土的轟炸越來越密集，有時空襲警報聲甚至能持續(xù)一整夜，瓦西里奇科娃也會在一片漆黑中堅持練習手風琴，并在練琴時刻將自己短暫抽離于戰(zhàn)爭。在四周炸彈紛落的情況下，瓦西里奇科娃鎮(zhèn)定地穿梭在炮火催生的荒城廢墟之間，甚至在日記中淡然寫道，“剪了一個簡單的發(fā)型，比較適合空襲”。

日記還提到戰(zhàn)時柏林城內(nèi)一位名叫霍斯特曼的貴族。希特勒上臺后，原為出色外交官的霍斯特曼因妻子是猶太人而被迫辭職?；羲固芈芨挥?，熱衷于收藏藝術(shù)品，且在柏林市中心地帶有一棟雖小卻極精致的公寓。一群同為貴族的客人在公寓定期聚會，徹夜談討藝術(shù)品，仿佛置身于戰(zhàn)時野蠻汪洋中的文明小島。雖然這群人絕口不談?wù)危羲固芈除埖拇嬖诩捌溲趴凸餐暮脨?，都在極微妙地對抗著納粹主義。

盡管當時整座柏林城煙塵彌漫，到處堆積破磚碎瓦，但瓦西里奇科娃所交往的外交界人士仍然堅持看電影、喝咖啡，甚至裝束優(yōu)雅地出現(xiàn)在華爾茲舞會上，并興奮地感嘆舞會“成功極了，仿佛戰(zhàn)前一般”。他們既聽得到炮火聲，也聽得到交響樂團的奏樂聲和唱詩班的歌聲。

也正是這同一批人，為了德國和歐洲的和平，多次密謀刺殺希特勒，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瓦西里奇科娃在日記中唯一一次感情宣泄，便是在聽到密謀同伴陣亡的消息時，她說自己當時“整個人僵住”，此后便是想盡辦法打探消息，找關(guān)系營救入獄的同事和朋友。二戰(zhàn)后，這些反納粹貴族被稱為“抵抗戰(zhàn)士”。為紀念他們而立的紀念碑上還印有這樣一行字：你們無需羞愧，因為你們把生命獻給了自由、正義與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