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湘球
如同丹尼爾·耶金在《石油風云》一書中寫到的那樣,出乎意料的事情——暴力、戰(zhàn)爭、技術(shù)險情、政治劇變、經(jīng)濟的必要措施、民族或宗教或意識形態(tài)或社會沖突,都有可能出乎意料地影響石油通道。
中東港灣地區(qū)的2006是動蕩的一年,美國想制服中東受到了挑戰(zhàn),伊拉克戰(zhàn)爭沒有讓美國感到輕松,打了四年伊拉克戰(zhàn)爭已經(jīng)讓美國人厭倦了,但是這不是美國政府最頭疼的,讓美國政府最頭疼的是伊朗核問題。
聯(lián)合國安理會2005年12月23日通過決議,決定對伊朗實行制裁,伊朗議會則立即通過法案,要求政府推進伊朗和平利用核能的計劃。2006年2月19日,美國的第二艘核航母戰(zhàn)斗群進入波斯灣,4月2日,美國第三艘航空母艦開往波斯灣,一時波斯灣水域內(nèi)集結(jié)了美國三艘航空母艦、一支整編的常駐艦隊,以及大量核攻擊潛艇。面對這種局面,伊朗一方面進行大規(guī)模的軍事演習,另一方面揚言要控制霍爾木茲海峽。
大名鼎鼎的霍爾木茲海峽是波斯灣的唯一出口,長度為150公里,寬度最窄處僅48公里。霍爾木茲海峽是石油運輸最繁忙的海峽:每小時約有12艘油輪進出海峽,平均每5分鐘就有一艘油輪通過。每年有占世界出口總量一半以上的石油從這里運往西方國家。
如果這一海峽被封鎖,西方世界的主要石油來源就被切斷了,西方的工業(yè)、交通等就會陷入癱瘓。因此,它被稱為“西方世界的生命線”。伊朗核問題之爭催生了阿布扎比原油管道,繞開霍爾木茲海峽,阿聯(lián)酋打開了另一扇能源通道之門。
2005年10月,哈薩克向俄羅斯提出提高經(jīng)哈薩克過境的土庫曼斯坦(中亞-中央管道)和烏茲別克斯坦(布哈拉-烏拉爾管道)的天然氣管道過境費,要求與烏克蘭的過境費持平,希望從每千方每公里0.68美元,提高到1.1美元;2005年1月5日,烏克蘭又提出提高過境烏克蘭到歐洲的天然氣管道的過境費,希望從每千方每公里1.1美元,提高到1.6美元;白俄羅斯則在2007年2月15日,提出提高石油過境費,希望從每百公里每噸0.41美元,提高到1.29美元。
其中對俄羅斯影響最大的是過境烏克蘭的天然氣管道,歐洲國家從俄羅斯進口的天然氣80%是從烏克蘭過境的。兩國之爭幾乎到了白熱化的程度,2006年1月1日,俄羅斯停止向烏克蘭供氣,在西方國家的強大壓力下,1月4日,才恢復向烏克蘭供氣。過境費之爭,讓俄羅斯重新思考管道的布局,2005年規(guī)劃的北歐天然氣管道提前開工,這條天然氣管道全長2115公里,包括917km的陸上管道和1198km的海底管道,經(jīng)過俄羅斯沃洛格達地區(qū)、加里寧格勒地區(qū),到達維堡港,靠近俄羅斯第二大城市圣彼得堡;然后穿越波羅的海,達到德國港口城市格賴夫斯瓦爾德(Greifswald),直接與歐洲天然氣管網(wǎng)連接。2005年12月9日這條管道打火開焊。
2005年1月,蘇丹政府與蘇丹南部前主要反政府武裝——蘇丹人民解放運動達成的全面和平協(xié)議,結(jié)束長達21年的流血沖突,組建蘇丹民族團結(jié)政府,同時著手組建蘇丹南方自治政府,2005年10月22日,蘇丹南方自治政府宣布成立,首都設(shè)在南部重鎮(zhèn)朱巴。隨著蘇丹南方自治政府的成立,大量的西方公司涌入南方,尋求發(fā)展機會,2006年11月18日,蘇丹南方自治政府在內(nèi)羅畢召開招商引資會議,蘇丹南方的發(fā)展勢頭已經(jīng)抬頭,2007年肯尼亞政府與蘇丹南方政府達成協(xié)議,決定建設(shè)一條從蘇丹南部城市卡珀他到肯尼亞的港口城市拉姆,全長1020公里的原油管道……
2005年、2006年的伊朗核問題、中亞管道過境費的爭端、蘇丹南部的自治三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均已經(jīng)影響到歐洲、中東和亞洲的能源通道,波及到了世界四分之三的地域,能源通道被重新定格,所在國家經(jīng)受痛苦的抉擇,所在國家的人民生活受到影響、甚至經(jīng)歷煎熬。
事實上從1861年,美國標準石油公司將第一船煤油運往倫敦、打開第一條國際能源通道,至今國際能源貿(mào)易已經(jīng)走過了150年的歷史,世界日新月異、“出乎意料的事情”層出不窮。
150年,世界經(jīng)歷了兩次大戰(zhàn),東西兩大政治陣營的形成、壯大、分化和瓦解,世界從多極走向兩極、走向單極,然后又走向多極;150年,能源從井口、走到了港口、走進了千家萬戶;150年,全球五大油氣核心區(qū)相繼建成,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大洋洲,都成為國際能源水上通道,每天都有成千的巨型油輪在繁忙地穿梭;150年,管道技術(shù)迅猛發(fā)展,工程師們成功地解決了管道的材質(zhì)問題、解決了應(yīng)用輸油泵輸送粘稠原油和輕質(zhì)成品油的問題和利用天然氣壓縮機高壓輸送天然氣的問題,油氣管道像蜘蛛網(wǎng)一樣通達世界每一個角落,到2013年年底,全球的油氣管道總長度已經(jīng)達到356萬公里。
每一次海上航行、每一公里管道,都凝聚著野心與智慧,書寫著恩怨與傳奇……
1991年9月11日早上,晴空萬里,天空呈深藍色,與遠處的海面融合在一起,清澈透亮。我乘坐全日航空公司的航班從東京成田機場起飛,去往美國阿拉斯加。飛機在東京上空低空盤旋,從空中鳥瞰東京,是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混泥土森林,像所有的海濱城市一樣,最具活力的是看不到盡頭的清晰明亮的海岸線,翻滾的海浪,在陽光下泛著閃閃的白光、沿海公路上奔馳的車輛和海面上穿梭的船只,構(gòu)成了海邊城市海岸線獨有的活力。
東京的海岸線,基本上被港口和工業(yè)廠房設(shè)施占據(jù),它們像一塊一塊積木一樣,漂浮在海上,一座一座棧橋像是把這一塊一塊積木系到岸上的纜繩。即便是從空中往下看,也能看出這些積木是填海造出來的,這些積木輪廓分明、方方正正,已經(jīng)看不出那種原生海岸的曲線條了,更看不到依山傍海而建的低矮民居了。一些“積木塊”上擺布著各式各樣的工業(yè)廠房,高高低低、錯落有序,廠房周邊有各種顏色的集裝箱,一些“積木塊”邊上排列著一簇一簇的塔吊,邊上??恐蟠笮⌒〉拇唬€有一些“積木塊”上,布滿了森林般的化工塔架。塔架上的縷縷白煙,像是這個巨大城市在呼吸,海面上繁忙的船只畫出的一道道水線,更顯示出這個城市的繁榮和活力……
這就是著名的東京港,長八十多公里、寬二十多公里。在六十公里的海岸線上,集聚了二百多家大型工廠和企業(yè),日本大部分著名的企業(yè)和公司都集中在這里,包括日本鋼管、日本石油和三菱重工,還有大型鋼鐵廠、煉油廠和石油化工廠。
這些積木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石油儲罐群,一排一排的白色圓柱體組合成一個巨大的方陣映入我的眼簾。特別是飛機飛過東京進入日本東北部,石油儲罐群特別顯眼,而且很密集,這就是日本著名的國家石油儲備基地。這一個一個白色的圓柱體,從飛機上看像一個小蛋糕,實際上它是一個直徑80米、高度超過20米的龐然大物,它能裝下10萬立方米的原油,一架波音737的長度也不過40米,一個大型油罐能夠裝下兩架波音737 飛機。我是一個機械工程師,在我漫長的職業(yè)生涯中,我有十四年的時間與這些龐然大物在一起,這次日本之行的目的正是與新日鐵的工程師們交流這些大型儲油罐的設(shè)計。
飛機漸行漸遠,東京慢慢淡出了我的眼簾,一個一個的石油儲備基地也慢慢從視野里消失了,噪雜的機艙漸漸安靜下來……我的思緒回到這次日本之行的印象中,腦子像過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呈現(xiàn)在眼前……
我們的這次行程和接待是由日鐵商事株式會社北京代表處安排的,日鐵商事株式會社北京代表處在北京長富宮五層,辦公室很大,員工很少,只有五六個人,辦公室的大部分空間是會議室和接待室,還有專門的“情報組”,“情報組”房間里的書架上面全是中文雜志和報紙。我出生在一個偏遠的山區(qū)、成長在一個封閉的時代,雖然后來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也沒有機會接觸外面的世界,這次日本之行是我第一次出國,我對日本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看過的小說里描述的抗戰(zhàn)年代,當時在我的腦海里,“情報”總是和“特務(wù)”聯(lián)系在一起,特務(wù)是搞破壞、專門收集軍事情報的,所以我第一次參觀日鐵商事株式會社北京代表處的辦公室的印象并不太好,總覺得他們是一個“特務(wù)”機構(gòu)。
菊池裕先生是新日鐵北京代表處的負責人,他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帶有一點點北京口音,知道的中國歷史故事比我多,給我們講中國野史,講楊貴妃東渡日本的故事、講劉邦和項羽的故事;他知道的北京情況比我清楚,他給我們講北京的自行車,說北京的自行車道比日本東京的機動車道還要寬,上班時間和下班時間自行車道上的車總是很擁擠,浩浩蕩蕩,很壯觀,而且到處都有自行車停車場,長富宮門前有,天安門前廣場也有,天門前的自行車停車場最壯觀,一眼都看不到頭;他還給我講北京胡同,甚至講北京胡同名字的來歷。他長得很白凈、長得很勻稱,如果不是他特有的日本男士背頭發(fā)型,你一定會把他當成是北京人。他出生在50年代初,趕上了日本最為艱難的經(jīng)濟復興期的末班車,成長在日本經(jīng)濟高速增長的年代,不到20歲就來中國留學了,是一個中國通。
抵達日本后,我們的第一站是北九州的小蒼,新日鐵儲罐和設(shè)備設(shè)計所就設(shè)在這里。設(shè)計所辦公室的布置風格和日鐵商事株式會社北京代表處完全不一樣,這里人很多,四五十個人集中在一間辦公室,顯得很擁擠,只有課長東和彥先生是一個人一間辦公室,東和彥和菊池裕年齡相仿,畢業(yè)于東京大學,參加過日本苫小牧東部石油儲備基地的設(shè)計,這是日本最大的也是最新的國家石油儲備庫,東和彥先生1986年還參加了第一批中國大型油罐的聯(lián)合設(shè)計,這也是中國第一次興建5萬和10萬立方米的原油儲罐,技術(shù)和材料都是從新日鐵引進的。
東和彥作為新日鐵的設(shè)計代表在中國陸陸續(xù)續(xù)待了兩三年,到過秦皇島,到過鐵嶺,還去過南京、儀征,對中國的情況十分了解,當他的日本同事跟他講笑話似的講中國落后的情景時,他看到的是中國的發(fā)展空間。他說雖然在中國奔馳汽車跟在馬車后面走,汽車按著喇叭,馬車依然走的從容,說明中國有條件、有空間讓奔馳車跟在馬車后頭,在日本已經(jīng)沒有土地同時容納奔馳車和馬車……
東和彥先生的一些舉動在當時我認為是不可思議的,他送了我一套全英文版的《鋼鐵材料與冶金》,價值13000日元,按照當時的匯率相當于200美元、1600人民幣,這是到目前為止我書柜里收藏的最貴的一本書,這本書收集了日本所有的與鋼鐵有關(guān)的規(guī)范和標準,他還說服了新日鐵高層購買了中國當時唯一的一本有關(guān)油罐設(shè)計書籍的版權(quán),就是著名的管道專家潘家華先生所著的《圓柱形金屬油罐設(shè)計》,這是一部經(jīng)典的油罐設(shè)計書籍,這本書在中國只是在1986年再版了一次,后來,在市場上就再也看不到了。
按照當時中日兩國的油罐設(shè)計和建造水平,中國遠遠落后于日本,到1986年日本已經(jīng)建成了10個國家石油儲備基地,分布在全日本各地,包括苫小牧東部、陸奧小川原、秋田、久慈、福井、菊間、白島、志布志、鹿兒島的串木野和上五島,總庫容量到達了4000萬立方,所儲備的石油可供日本全國用90天,最大單罐罐容到達11.4萬方,而當時中國總庫容不足200萬方,加上長距離輸油管道儲油所儲備的石油也僅供全國使用14天,最大的單罐容量不過2萬方。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人還是購買潘家華先生的油罐設(shè)計書籍的版權(quán)。還有一個沒有想到的是,他把新日鐵多年研究的成果,油罐的抗震設(shè)計模型和計算機程序給我復制了一份,日本是世界公認的地震重災(zāi)國,每年發(fā)生有感地震約1000多次,全球10%的地震均發(fā)生在日本,所以,日本用在抗震研究上的費用也是相當高,日本在油罐抗震設(shè)計研究花費了三年的時間、投入了大量的經(jīng)費。油罐的抗震設(shè)計不同于一般的建構(gòu)筑物,儲罐裝有大量的液體,液體的晃動在地震過程中是對油罐的最大的威脅,無論是美國還是歐洲,都沒有這方面的研究,東和彥把這部分研究成果甚至計算機程序源代碼都給了我。
在日本的鋼廠,我們看到了生產(chǎn)線,出人意料的是我除了看到了日本的鋼產(chǎn)品,還看到了中國鋼的樣品,東和彥告訴我這是中國建設(shè)管道用的鋼是16Mn、這是油罐用鋼是16MnR和Q235,而且向我詳細介紹了中國鋼材和日本鋼材的差異。
我問東和彥什么時候日本知道中國管線鋼的,他說中國建設(shè)東北第一條原油管道的時候,就知道了中國的鋼材型號,但是因為政府的原因,新日鐵沒有能夠成為中國管道建設(shè)的鋼材供貨商。我很吃驚,因為中國是1970年開始建設(shè)東北第一條原油管道,1969年大慶原油產(chǎn)量1580萬噸,1970年突破2000萬噸,火車拉運已經(jīng)解決不了大慶原油外運的問題了,中國政府決定修建大慶到撫順的輸油管道,中國的管線鋼的樣品在新日鐵已經(jīng)被研究和展示了二十多年。
當我們說起大慶的時候,似乎提起了東和彥的興趣,他給我們講起了1986年中國第一批5萬立方和10萬立方大型油罐的項目,這個項目是中國和日本之間傳統(tǒng)的“技貿(mào)合作”,秦皇島建了四座10萬立方的儲罐,這些儲罐都是用來裝大慶原油的,要是將來能夠在大連建一些儲罐,再建一條從大連到北九州的管道,你們的大慶油就可以通過管道直接輸?shù)饺毡玖?,我們接著供?yīng)鋼板和鋼管。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