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唯有真愛 化解仇恨
——題記
1
這是一個特別倒霉的星期一早晨。頭天晚上,陪著老公和兒子去吃夜市,老公因為罵單位領導罵得太投入,不知不覺多喝了兩杯。賈夢桃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勸阻老公身上,兒子就趁機一股勁兒地往嘴里塞烤肉,結(jié)果老公喝多了,兒子也吃撐了。兒子一晚上哼哼唧唧翻騰個不停,早晨就多賴了半小時的床。等把兒子送進三十九小,只差五分鐘就到點了。周一的早晨,派出所戶籍室是要排長龍的。賈夢桃一邊在心里咬牙切齒地罵還躺在床上醒酒的老公,一邊心急火燎地不停地伸手打車。這可是早高峰時段,一輛接一輛的出租車都滿座。賈夢桃能感覺到自己從手勢到表情都在苦苦乞求,已經(jīng)毫無女性的矜持可言??赡切├献某鲎廛囁緳C呢,個個目不斜視地踩著油門揚長而去,對流落路邊的賈夢桃連瞟都不瞟一眼。
好不容易望見上游方向一輛出租車亮著“空車”的紅燈疾駛過來,還沒顧上松口氣,她就聽見身后一陣橐橐的皮鞋聲。她一回頭,就見一個男的正恬不知恥地試圖超過她去搶那輛出租車。剛剛松弛的心一下又提起來了,她也不得不撒開丫子朝出租車撲過去。然而,就在她朝出租車撲去的時候,出租車卻與她擦肩而過,好像為了來個公平競賽,特意剎在了她和搶車男的中間。本來已經(jīng)慢下來的搶車男,一看峰回路轉(zhuǎn),又作勢欲撲,她也不得不猛一個折返,咬牙朝車門撲過去。就在抓住門把手的一瞬間,她覺得吃重的右腳一個趔趄,腳腕一陣鉆心的疼,她還沒顧上心疼自己,就望見剛在車門外剎住腳的搶車男,對她攤手聳肩做了一個無賴兮兮的動作,咧開一嘴柵欄一樣稀疏的齙牙,尖聲嚷道:“姐姐,搶啥搶的?混到這歲數(shù)還沒個車開呀?!”
車子忽地啟動起來,這時才顧上腳腕那股子鉆心的疼痛。其實腳腕上的疼痛還算不了什么,最刺痛人的倒是搶車男的那句揶揄。類似搶車男這種十字街頭摸爬滾打的無賴,在形形色色的市儈斗爭中,早練就了一副尖牙利嘴,他們很清楚心尖子上最軟弱的那塊地方在哪兒,朝哪兒戳能讓對手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就能吐血。被這種貨色咬上一口,好幾個月都緩不過來……賈夢桃只覺得臉皮木木的,她把臉扭向車窗外,不愿讓司機看到,一邊悄悄地活動一下腳腕,想試試還能不能上班。雖然還一陣陣地疼,但似乎還沒到要上醫(yī)院的程度。突然,她覺得鞋跟有些不對勁兒,就像一顆松動了的,就快掉下來的牙齒似的,給人一種既害怕又心疼的感覺,她低下頭一瞧,真的已經(jīng)藕斷絲連了!那可是上個月才買的愛馬仕,花了她差不多半個月的工資,她終于忍不住了,酸熱的淚水從眼角涌出來,順著臉頰慢慢往下淌……
走進建設路派出所的時候,戶籍內(nèi)勤賈夢桃一眼就望見,那條長龍已經(jīng)盤卷在那里等待著她了,她的情緒徹底跌入了谷底。
辦結(jié)了排在最前面的十余個群眾,沮喪敗壞的心情剛剛有點趨于麻木的時候,她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辦落戶?!?/p>
她并未抬頭,只機械地接過那人遞過來的材料,剛掃了一眼,第三監(jiān)獄的鮮紅印章赫然映入眼簾,這是一張刑滿釋放證,而且名字似曾相識,叫代宗義。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抬頭一望,一張臉正懸在頭上不到一尺處,略向下俯視著她。那張臉就像是一塊拙劣的、尚未完工就被拋棄的花崗巖雕塑,布滿了粗糲的斧鑿痕跡,斑斑點點的凹坑就像月球表面的環(huán)形山似的,突顯出一種荒涼冷漠的氣息,長年累月暴露在曠野之中所經(jīng)歷的風吹日曬雨雪冰雹,好像使沙塵滲進了皮下,恐怕這輩子也別想再清洗干凈。尤其那目光,冷漠而又遲鈍地凝注在你的臉上,就像是經(jīng)過多年牢籠圈養(yǎng)仍未馴化好的野獸,混沌麻木的眼神中,獸性若隱若現(xiàn)。
賈夢桃心中一激靈!她猛然想起,此人一個月前就曾來過,記不清當時怎么打發(fā)走的,咋又回來了?!他那句低沉的“辦落戶”又在腦子里回響起來,口氣里透著種不容置疑的味道,好像在給她下命令,好像不給落就不行似的!賈夢桃一陣心堵,但又有些莫名地緊張,以她的經(jīng)驗,既然上次辦不了,那自有辦不了的原因,這次來,不會是來無理取鬧的吧?看看那張臉,起碼十年大刑出來的。賈夢桃心里越發(fā)地緊張,做好了對付人的心理準備。果然,當她把身份證號一輸入,電腦顯示沒有此人的戶口底冊。為慎重起見,她又輸一遍,還是沒有此人任何信息。
“對不起,沒你的底子?!?/p>
“沒底子到底啥意思?”
“就是我所轄區(qū)沒你這個人?!?/p>
“當年服刑你們給我銷了戶我當然沒底子了,現(xiàn)在我出來了,這不是按政策來恢復的嗎?”那人把釋放證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看來他腦子里的東西還停留在上個世紀,也許他哥判刑的時候走過這套程序。賈夢桃強壓著不耐煩,皺眉解釋道:“服刑人員早就不銷戶啦,改革啦!”
兩只麻木冷漠的眼珠子愣怔了片刻,好像在費力地理解這件事,終于明白過來了,說:“依你說我的戶口還在你這兒啦?”
“沒有!沒有!給你說了沒有!沒有你這個人!”
賈夢桃終于按捺不住了,把電腦屏幕轉(zhuǎn)向那兩只遲鈍的眼珠子。眼珠子在電腦屏幕上找不著北地掃視了一番,只看見一行字——“查無此人”,感到更加困惑了。只得按照他的邏輯繼續(xù)問下去:“咋會沒有我這個人呢?我這不好好地站在你跟前嗎?朝陽汽車配件廠不是屬于你們派出所管區(qū)嗎?”
“配件廠早倒閉啦!”
“廠子倒閉戶口也跟著倒閉嗎?!”眼珠子不再遲鈍了,兩道凝聚著穿透力的光芒從里面射出來,射在賈夢桃的臉上。
賈夢桃避開他的眼神,略帶慌張地嘟囔了一句:“你找三監(jiān)重新給你開呀,可以投奔你父母呀。”
“算了吧,你已經(jīng)這么打發(fā)過我一次啦,他們那邊只給有錢人落戶!”
賈夢桃明白了,他結(jié)過婚不符合投靠父母的條件,又沒錢買房。她一抬眼,那副挑釁的目光正咄咄逼人地射在她臉上。
“那我就沒辦法了,下一個!”賈夢桃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就再也不理勞改釋放犯了。輕蔑是殺傷力最強的武器,自己最省力,卻最能刺激對方。
后邊的群眾把勞改釋放犯擠到一邊,滿臉堆笑地遞上自己的材料。賈夢桃一邊審看材料,一邊心里卻并不安定。她眼睛雖盯著材料,實際上并沒有看進去,余光一直注意著釋放犯,知道他根本就沒動窩,依然趴在柜臺上,而且那一對遲鈍冷漠的眼珠子一直盯在她臉上不放松……他沒按常理出牌(暴跳如雷),他想干什么?她管不住地又偷眼一望,兩道真正的兇光,那種暗藏著獸性的兇光,正一眨不眨地凝聚在她的粉臉上,好像要用目光把她的臉熔出兩個透明的窟窿。她心里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但表面上不得不強撐著。她假裝要上電腦查詢什么,把自己的臉轉(zhuǎn)向了電腦屏幕,手指盲目地在鍵盤上操弄著……直到余光告訴她趴在柜臺上的釋放犯終于走了,她才悄悄松了口氣,她費勁地干咽了一口唾沫,問剛才的群眾:“剛才你說……你叫什么來著?”
“魏廣財,名兒太賤,不光您,誰都記不住……”群眾不無內(nèi)疚地答道。
2
代宗義兩手插在衣袋里,盲目地在人民路上游蕩著。
在監(jiān)獄里蹲了十五年,外面的變化實在太大了。馬路兩邊高樓大廈聳入藍天,不但輪廓奇形怪狀,而且外表晶瑩透亮,好似水晶堆砌。十五前顯得寬闊的人民路,如今被兩側(cè)森林般的高樓大廈夾峙著,變得像深山峽谷一般,又深又窄。走在這峽谷里,連太陽都很難照得到。路人一個接一個地從他身邊超過去,急急忙忙地不知在奔什么遠大前程。尤其令他詫異的是,十五年沒見面,全國人民都發(fā)財了:當年全配件廠只有廠長才能坐一輛桑塔納,如今馬路被锃光閃亮的小轎車塞得滿滿的,車流像腸梗阻似的,一截一截地蠕動著。當年全配件廠只有廠長好不容易弄了一部大哥大,動不動在公共場所掏出大哥大“五十萬!一百萬!”地喊叫著談項目,如今呢,街上隨便什么人都能掏出手機打電話,連一個從垃圾筒里拾塑料瓶的環(huán)衛(wèi)工都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接電話,商量著中午吃涼皮還是吃涼面之類的事。看來,在沙漠農(nóng)場種糖蘿卜的這十幾年,社會在高速發(fā)展,群眾在普遍發(fā)財。隨便什么阿貓阿狗的,都打上手機了,都開上小轎車了。只有他,從那個時光孤島似的勞改農(nóng)場里被扔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切都還停留在十五年以前,不但兩手空空一無所有,而且連戶口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一種被時代拋棄的孤獨和焦慮,近一個月來已經(jīng)愈演愈烈,后果就是越發(fā)加深了他的仇恨,對這個滾滾向前再也追不上的社會的仇恨。而這份仇恨最終又會具體化,化為對女人的仇恨……十五年的牢獄之災,十五年的非人折磨,都是一個女人強加給他的。在大田里勞動的時候,他更是發(fā)現(xiàn),有很多獄友都是被女人害到號子里來的。每次陷入這種想法時,一首誕生于三十年前的囚歌就會在腦海里響起那蒼涼憂傷的旋律:“朋友啊,記住我的教訓吧!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
不知為什么,在十五年漫長的監(jiān)獄生活中,代宗義對齊惠云一個人的仇恨逐漸地彌散開來,慢慢擴展為對所有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仇恨,甚至形成一種對女人的“仇恨哲學”。每當他遇見一個獄友,自稱是被女人害進號子里的時候,他就特別感興趣,千方百計地靠近他,打聽他的案由和故事。他們那種種被女人所害的遭遇,愈發(fā)強化了他的那種觀念,為他那“仇恨哲學”的大廈添磚加瓦。他與他們一起對各自的悲劇命運感嘆唏噓,并且一起對女人發(fā)出惡毒的詛咒。事實上,熬到最后幾年,支撐他熬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他一定要活蹦亂跳地走出這座監(jiān)獄農(nóng)場,等他有了自由之后,他就要慢慢地、極有耐心地實施對齊惠云的報復,他要用一些巧妙的辦法折磨她,既讓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還要讓公檢法抓不住把柄,不能把他怎么的。說到更高的理想,他還要想辦法當一回女人的統(tǒng)治者,讓她們像狗一樣圍在他的腳邊搖尾乞憐,讓他隨意擺布。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心理已經(jīng)成為代宗義的人生信念,是支撐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和力量源泉。這種心理經(jīng)過多年澆灌滋養(yǎng),已經(jīng)在他頭腦里盤根錯節(jié),并且孳生出許多觸覺靈敏的枝枝蔓蔓,順著腦神經(jīng)的脈絡延伸到各個角落,稍有刺激就會觸發(fā)起來,引起腦海里的一陣沖動。比如一個小時前在派出所,那位漂亮的女警官當眾對他表示輕蔑的時候,他腦子里“蓬”地一下就點燃了一片屈辱和憤怒的火海,有一個瞬間甚至陷入那種無法控制的白熱。又比如,半小時前當他精神恍惚地橫過馬路,被一輛豪華轎車里漂亮時尚的女駕駛員連按刺耳的喇叭驅(qū)趕到一邊的時候,他激動得立馬從地上摳出了一塊地磚,準備砸扁那輛轎車的后備箱……不過,經(jīng)過十五年牢獄生活的磨煉,他學會了控制這種沖動,他不會讓其盲目發(fā)作,而是要將其轉(zhuǎn)化為一種可控的、執(zhí)著綿長的力量,為實現(xiàn)最終目標提供動力。
他望著那輛揚長而去的寶馬轎車,喃喃地說:“賣×掙下一輛車,了球不得啦!”把地磚扔到一邊,拍拍手,他不知下一步該往哪里去??偢杏X今天上午遭受的刺激太多,在胸中窩下了一股邪火,如不想辦法發(fā)泄一下,心里就過不去似的難受。不知不覺他就從人民路拐進了旁支的小巷,雖然潛意識中有個大致的方向,但七拐八拐的,他也不知自己拐到了哪條小巷。他進去的這些年,大馬路之間像蛛網(wǎng)似的新修了許多小巷道,車輛一旦從大馬路蠕動的車流中掙扎出來,一頭扎進小巷里,就像漏網(wǎng)之魚似的輕松快捷。他于是明白,新修的這些小巷道是為了讓那些多出來的汽車有路可跑的。這些小巷子都是一些倒閉的老企業(yè)被肢解開發(fā)后形成的新邊界或新通道。在這些小巷子里,景觀可就沒有大馬路上那么豪華壯觀了,路兩邊都是老企業(yè)老單位那些紅磚裸露、墻皮剝落的樓房,銹跡斑斑的鐵柵欄院墻。渾渾噩噩的退休老漢老太太,提著小板凳在小巷里挪著腳步,對刺耳的汽車喇叭聲渾然不覺。這里有很多自發(fā)形成的,偷稅漏稅讓利于民的沿街廉價菜市場。拔雞毛的、刮魚鱗的、洗雜碎的、賣菜的、賣肉的、炸油條下餛飩的,毫無章法地擁擠在街邊,由于無人管理,滿地都是斑駁的菜葉垃圾,雞毛魚鱗,猩紅的血水順著街邊的洼地細水長流地淌進陰溝的柵欄蓋板里去。雞毛魚鱗羊雜碎的腥葷膻臭與炸油條鹵肉蒸包子的饞人香氣混雜在一起,讓鼻子有些反應錯亂。眼前的情景,反而讓代宗義找著了當年的生活氣息,感覺很親切。不像在豪華大馬路上那樣感到一種排斥和緊張。一條條小巷越來越熟悉,他漸漸地意識到,在懵懵懂懂的大方向的指引下,他終于還是來到了當年生活過的那一片地面。雖然個別夾雜其中的新建筑讓他感到一陣陌生和發(fā)蒙,但大量的老舊建筑越來越多地與十五前的記憶疊映在一起,許多新開辟的道路,也都一一在記憶中找到了出處。他如魚得水地在小巷子里游蕩著,一種踏實的感覺慢慢地從心底升騰起來。當看到那座綠鐵皮屋頂?shù)奶K式建筑工人俱樂部時,他終于徹底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紅旗機器廠與他當年所在的朝陽汽車配件廠之間的那條小巷。當年的土路已經(jīng)被修成了一條柏油馬路,路兩邊開滿了小店,東邊一排都是小飯館、小商店,路西邊呢,長長一溜不是理發(fā)店就是洗頭洗腳房。他立刻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突然感到那種發(fā)泄一下的愿望或許就要實現(xiàn)了。他朝那排小店跟前慢慢地晃悠過去,一邊用眼神與坐在店門口的小姐們進行著無聲而微妙的交流。小姐們幾乎可以說是都光著大腿,把自己晾在街邊展覽著。然而,她們的神情卻頗為倨傲,一副滿不在乎的架勢睥睨著路人,好像一般人還買不起似的。別看她們那花里胡哨,大白天里面也閃著串串燈的小店,竟也有一副“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的氣派。代宗義與小姐們對眼的時候,對方的目光只在他臉上漫不經(jīng)心地一瞟就移到別處去了,顯然一眼就認出他是個窮光蛋。
代宗義壓著邪火,慢慢朝前踱步,快走到那排小店盡頭的時候,他望見一家洗頭房門口坐著的一個小姐,小姐正把攤在大腿上的超短裙一下一下地撩起來給自己扇涼,穿著黑絲襪的大腿在短裙的幽深處若隱若現(xiàn)。看見代宗義望她,小姐朝他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種召喚的意味。代宗義兩眼緊盯著小姐慢慢踱過去,走得越近他的內(nèi)心越感到震動和緊張,小姐的長相似乎越看越像齊惠云,但他忽然意識到,齊惠云的長相應該不會停在十五年前一成不變吧?!他晃了晃腦袋,從那種恍惚感中掙脫出來。一旦清醒,他就有了一絲疑問,小姐為何沒有排斥他這個一望便知的窮光蛋?論長相她可比前幾個睥睨他的都強多了。不過,看上去唯一有點奇怪的是,小姐大夏天也戴著雙黑手套。
“怎么樣?忙嗎?”代宗義拿他那對富有穿透力的眼珠子凝視著小姐的臉。
“不忙,閑著呢!”小姐笑意更濃,似乎對他的搭訕感到好笑。
“閑著?陪哥瀟灑一把,去不?”
“瀟灑?”小姐對這種十幾年前的招嫖用語愈感有趣,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來,“你給多少錢?”
“隨大流唄?!?/p>
3
直到中午下班時分,賈夢桃才把排隊群眾打發(fā)完。剛休息下來,代宗義那張臉就擠進了她的腦子,他那兩只兇光畢露的眼珠子讓她印象深刻,始終放心不下。像這種十幾年大刑出來的人,心理狀態(tài)跟一般人不一樣。你把他逼急了,萬一哪天給你弄出個殺人放火、誅滅九族之類的大事,責任倒查到你頭上,就劃不來了。即便沒有這么嚴重,像這種沒臉沒皮的萬一哪天大庭廣眾的給你弄個難看,或者跑到上面去一趟一趟地投訴你,你就劃不來了。如今績效工資比重越來越大,事情弄大了如果影響個人的績效工資,甚至影響到全所再甚至全分局的精神文明獎,那就更劃不來了。
賈夢桃干了十幾年戶籍內(nèi)勤,不知跟多少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吃別人的虧也不少了,早過了那種不蒸饃饃爭口氣跟人賭氣吵架的年齡。如今的她遇上事了,經(jīng)常用劃得來劃不來這個標準來衡量。有些事剛想由著性子來,往深里一想,唉,劃不來呀,耷拉下腦袋干吧。
就比如代宗義的戶口問題,實際上他八成是這里的戶口,否則三監(jiān)是不會無緣無故把他打發(fā)到這兒來的??墒菫槭裁措娔X的人口信息庫里沒有呢?原因很簡單,別看電腦呀網(wǎng)絡呀神通廣大,鼠標一點,天涯海角的人都可以給你翻騰出來。可當年從紙質(zhì)資料往電腦里錄的時候,那也是靠人手一指頭一指頭敲進去的。那時候,電腦還不算太普及,公安網(wǎng)建成還沒多久,很多基層的戶籍內(nèi)勤大姐,就是那種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提起電腦就頭皮發(fā)麻。操作程序記不住,抄在紙條上壓在玻璃板下面,一到用電腦的時候,看一眼紙條按一下鍵盤,嘴里還念念有詞生怕搞錯。那時候電腦還有個毛病,不知怎么惹著它了,它就突然給你來個死機,所有的工作量瞬間消失,真可謂一步不慎,滿盤皆輸。所以當年的戶籍內(nèi)勤大姐張青霞一提起電腦就滿嘴牢騷,甚至說是咬牙切齒也不過分,對于把過去堆積如山的紙質(zhì)檔案資料全部錄入電腦,張大姐抵觸情緒很大,說電腦還不如過去手抄本方便。她的這種情緒、這種言論經(jīng)常被所長嚴厲批評。所長站位很高,說用電腦,用網(wǎng)絡,是歷史潮流,是大勢所趨。張大姐的思想和言論,那是反潮流而動,簡單說就是反動。
“少拿你那套反動言論影響咱們年輕人!”
賈夢桃還記得當年的所長經(jīng)常用這種半開玩笑的口吻批評她師父張大姐。老所長就有這么個習慣,喜歡用半開玩笑的方式敲打下屬,如果你還不當回事,玩笑就變味了,立刻就跟你翻臉讓你難以下咽了。因此所長落個綽號“笑面虎”。所長還喜歡以賞識重用年輕人的方式來刺激使喚不動的老同志,給他們制造危機感。這對有些愛面子的老同志還真挺管用,但對張大姐這樣破罐子破摔的老油條,那也就沒什么效果了。張大姐曾經(jīng)翻著白眼跟賈夢桃嚷嚷著說:“他還能把我咋的?還能把我搞成‘副民警?!”
那時候,張大姐認為賈夢桃是所長的心肝肝,肯定會把她的這些威懾性言論傳到所長那兒去,從而使所長對老同志適可而止。她哪知道,賈夢桃那時過的是何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一方面自己年輕,膽子又小,在所長面前哪敢造次,唯有努力工作,好好表現(xiàn)。另一方面,所長拿她當紅纓槍一次又一次地捅張大姐,張大姐能不恨她嗎?可畢竟長年累月的她要在張大姐手下工作啊,雖然電腦強,但戶籍業(yè)務她可沒張大姐熟,還要跟她學習呀。她那時真可謂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好不容易熬到張大姐提前內(nèi)退了,才結(jié)束了這種日子。
賈夢桃由代宗義的戶口問題,不知不覺陷入一種懷舊情緒之中,忍不住對自己年輕時的工作和生活回顧咂摸了一番,不容易??!那時候很多舊的紙質(zhì)戶籍資料,就是張大姐在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和工作情緒之下,錄入電腦的??上攵瑨煲宦┤f的錯誤之處那是在所難免的。張大姐內(nèi)退之后的這些年,由她埋下的定時炸彈每年都要炸響那么十幾顆。有的是名字寫錯的,有的是父親年齡比兒子只大那么三四歲的。群眾平常也把這類差錯不當回事,一牽涉到現(xiàn)實利益了,就開始心急火燎地找公安。一找就找到她賈夢桃頭上了,賈夢桃替張大姐擦屁股,每年都要擦上那么十幾回。有些屁股還好擦,比如改個名字什么的。有些屁股可難擦了,比如改年齡,那是要牽涉到很多現(xiàn)實利益的,當官的總想往年輕里改,好延長延長政治生命。勞動人民呢,總想往老里改,好提前過上好吃懶做的退休生活。找上門來的群眾可謂各懷鬼胎,真假難辨,每一例都要做大量的調(diào)查,稍有不慎,不是遭上級批評,就是遭群眾投訴。因此,賈夢桃對于給張大姐擦屁股的事已經(jīng)厭煩之極了。比如處理眼下代宗義的戶口問題,她就得到檔案庫房里去翻老底子,看看是不是當年被張大姐漏掉了沒有錄入人口信息庫。
然而,去庫房翻弄老底子正是賈夢桃極為害怕的一項作業(yè)。因為三年前,正是在地下室的檔案庫房里,發(fā)生了令她終生難忘的“豬頭靈異”事件。那天,也是為一個難纏的人到地下室去翻老底子。當時天都快黑了,賈夢桃來到黑暗陰森的地下室臺階口,已經(jīng)有幾分猶豫不決。那天也怪,當她咬牙走進黑暗的地下室時,走廊另一端的一個通向地面的出口處,仿佛有個人影飄忽而過。越走心情越緊張,庫房門口的燈也壞了,就在她摸索著開門的時候,她的手猛然間觸摸到一個冰涼肥厚的嘴唇,那凸出的嘴唇周圍布滿了扎手的須毛,她嚇得一哆嗦,按亮了手機屏幕,在藍幽幽的微光中,檔案庫房的門上懸浮著一顆怪異的頭顱,頭顱的臉面上眼睛半閉著,浮現(xiàn)著一絲冰冷凄涼的微笑……
事后證明,掛在檔案庫房門上的是一顆豬頭,還特意割去了兩只耳朵,因而猛一見顯得十分怪異可怖。派出所把這件事扎扎實實當作案件來偵辦的,因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惡作劇,這很可能是打擊對象的卑劣報復,往大里說,這是對人民民主專政的挑釁!但是,這個案件始終也沒有偵破。派出所的偵破能力究竟有限,但所長又不愿意把這件事捅到外面去。豬頭作為物證,就存放在派出所食堂的冰柜里。大約三個月后,新來的食堂大師傅不明情況,把豬頭鹵成美味的豬頭肉,當作所里的早餐小菜。所長聽說了惱羞成怒,但也沒有辦法,只能把這件事捂起來冷處理。時間長了,這個案子也就不了了之,消化在派出所民警們的肚里了。
這件事對賈夢桃刺激太大,當時她就被診斷為急性驚恐發(fā)作,住了半個月院。時間過去很久了,她心里的病根也沒有除去,稍微黑暗一點的地方,她一個人不敢去,非得求人陪著一塊去。她很痛苦。所長也慢慢注意到這件事,為了給所謂的“豬頭靈異”事件去神秘化,他私下里把這個案子的真相告訴了她:派出所的辦公用房問題區(qū)里一直拖著不辦(嫌派出所在水北區(qū)大量的群體性事件處置中不給力)。因此,派出所長年租用著某單位的臨街舊樓。舊樓的一樓租給了一家餐廳。這么多年過去了,某單位不敢給派出所漲租金,而餐廳的租金都快翻了一番。餐廳劉老板認為他這是變相替派出所交房租。由此,那年某單位又一次給餐廳漲房租時,餐廳不干了,要增加透明度和派出所攀比房租。兩家鬧僵之后,餐廳一怒之下搬走了。而“豬頭靈異”事件就發(fā)生在餐廳搬走之后不久。
但去神秘化的效果并不明顯,所長的合理推測并不能抹去地下室留給賈夢桃的恐怖詭異的印象。每次不得不去檔案庫房翻老底子時,必得找一個男民警陪著。賈夢桃人如其名,長相甜美可人。頭兩年的時候,不管哪個班兒的民警攤上了,都很樂于陪她下地下室。次數(shù)多了,很多民警也就不耐煩地開始推托。女人的思維方式跟男人的不一樣,賈夢桃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老了,不吃香了,成了別人眼中的“賈大姐”了。也許對那些男民警來說,如今給她擦屁股就跟她給張大姐擦屁股一樣令人生厭。其實,賈夢桃是個貌美心軟的好女人,從不愿意虧欠別人半分。女人在單位里混,體弱力虧的,難免經(jīng)常要男同事幫助。怎么報答男同事呢?賈夢桃無師自通地發(fā)現(xiàn),那就得對男同事大方點。人家跟你套個近乎啦,開個葷玩笑啦,纏在你身邊嘰嘰噥噥半天不走啦,占個口頭便宜,甚至腰上腿上不甚要緊的地方揩把油啦,這是人家在真心喜歡你,說明你有女人味、有魅力、有價值。再說啦,人家平常龜縮在地下室里吭哧吭哧幫你亂翻騰,累得滿頭大汗,這也是報答人家的機會,也是與男同事們打成一片,積攢人緣的一種方式。何必要像某些所謂的冷美人一樣,整天板著個臉子自命清高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然而,一旦發(fā)現(xiàn)多年積攢的人脈居然呈萎縮枯竭之勢,作為年齡漸長的女人,其酸楚可想而知,對男人的認識,也加深了一層。
這回又要下地下室給代宗義翻老底子,這回求誰呢?賈夢桃滿懷酸楚地犯了難。
4
吃飽了肥?;疱仯茸懔似【浦螅瑵M面桃花的小姐隨著“石頭哥”(她臨時給代宗義起的外號)坐著出租車七拐八彎,不知不覺出了城,來到城郊接合部的不知什么地方。
小姐被石頭哥拉著手,朝一座拆了一半的舊樓房走去,樓體上所有的窗戶都被卸掉了,只留下一個個破敗的黑洞,有的地方外墻都被扒掉了,可以直接看見里面的幾個套間,套間里還擺放著幾件被丟棄的破家具,活像舞臺話劇的布景似的。小姐開始清醒,開始懷疑:“這兒沒人啊,你朋友在哪兒?”
“就前面!快走!”石頭哥的語氣第一次現(xiàn)出兇悍的味道。
小姐腳步稍一遲疑,手上立刻感到來自石頭哥的強拉硬拽,她一邊腳步踉蹌地往前走,一邊在心里緊張地揣測,以為石頭哥帶她到這廢棄的大樓是想先吸完毒再干她,他會不會逼她跟著吸,慢慢再控制她?她有些后悔,這趟錢不該掙。
當她被石頭哥往黑洞洞的地下室臺階里拽的時候,她再也不敢往前走了,一邊掙著手,一邊用顫抖的嗓音求告:“哥,今天不合適,你放我走吧!改天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今天真的不合適,今天我身上不干凈!”
石頭哥猛地回過頭來,來自門洞的一點微光恰好打在他那粗糲的腦袋上,簡直就像墓葬地宮大門上的獸頭一般猙獰可怕。兩道兇光從黑暗中凸顯的兩顆白眼珠子里射出來,凝聚在她的臉上。她覺得腿都要軟了。忽然,石頭哥猝不及防地把手伸進她的巢穴里摸索一番,并沒有摸到衛(wèi)生巾之類的東西。隨著一聲斷喝“臭婊子!都想耍老子!”她只覺臉上挨了重重一記耳光,仿佛鐵掌打過來一樣,打得她眼冒金星,站立不穩(wěn)。隨即就感到頭發(fā)被抓牢朝下按著,左臂也被鐵鉗般的爪子鉗緊,人就被搡進了一間地下室。
燈繩嗒地一響,漆黑潮霉的地下室里大放光明,小姐被石頭哥一掐脖搡到床上,喉嚨口如遭鐵棍一擊,疼痛而窒息。小姐捂住喉嚨口劇烈地咳嗽了一陣才緩過來。她驚恐地朝床角的被垛蜷縮過去,眼神驚慌地四處打量,只見潮跡斑駁的屋頂上懸吊著一只100瓦的白熾燈泡,五六平方米的地下室里只一張床,一個床頭柜,床上鋪著紅白格的床單,床頭柜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樣式,雜亂地堆放著香煙盒、打火機、剃須刀等物。整個地下室是全封閉的,屋頂下的那個貼地小窗也被磚頭砌死了,小姐心情漸趨絕望,更要命的是,此時她望見墻腳處有星星點點的淡紅色斑痕,好像清洗過的噴濺狀血跡,聯(lián)想起多日不見的阿瑞,心中更加驚恐,絕望的眼淚順著眼角管不住地往下淌。
在此期間,石頭哥正一件一件地把自己脫光,露出一身嶙峋猙獰的疙瘩肉。他目光專注、一眨不眨地望著蜷縮在床角驚恐絕望的小姐,仿佛對這一刻企盼太久,因而極為珍惜,不忍錯過一眼。
“脫!”
小姐只聽到一個字的簡單命令,她帶著哭音邊脫邊哀求道:“哥,你讓我干啥都行,保證把你伺候妥帖,求你別傷害我,我家里還有5歲的兒子要我養(yǎng)活啊……”
石頭哥早沒工夫聽她啰唆,猛撲上來。
十五年壓抑的欲望和仇恨,如同暴風驟雨似的向小姐傾瀉而下。他一遍遍折騰她,還利用獄中所學,迫使她擺出各種下流姿勢。小姐為求一條生路,竭盡全力迎合他,裝出各種表情來滿足他、討好他。當他終于眼神生硬地掙扎了最后幾下,像一堵墻似的倒塌在她身上時,小姐也只剩半條命還在茍延殘喘。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石頭砸得半死的青蛙,雖然還被壓在石頭下面,但卻不敢從石頭底下往外掙,似乎一掙就疼得要了命。
半晌,石頭哥終于撐起上半身,眼神迷茫地望著小姐,忽然問道:“你叫啥名字?你是不是齊惠云?”
“哥你都問了幾遍了,我真的不是齊惠云,不信你看我身份證?!毙〗銖氖执锩鞒錾矸葑C。石頭哥拿過來一看,上面顯示著“趙薇薇”這個名字。
趙小姐又在下面討好地問道:“哥,齊惠云是你啥人你這么關心?是你老情人吧……”
石頭哥突然就陰下臉,咬牙切齒地說:“情人?!跟你一樣,是個認錢不認人的臭婊子!”
小姐臉上僵硬了一下,強擠出笑容道:“哥你罵人別捎帶我呀,我可是憑良心掙錢,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可這個婊子讓我整整蹲了十五年大獄,上個月剛出來,你說,我該拿她咋辦?”
小姐一驚,趕緊察言觀色地討好著說:“捏死她!哥你這么壯,捏死她還不跟捏死只螞蟻一樣!”
石頭哥臉色陰沉,出神地望著墻道:“沒那么容易,我要讓她生不如死!”
“對!死了還要連累哥呢?!?/p>
忽然,石頭哥注意到小姐全身都脫得精光,可手上戴的黑手套一直就沒摘下來過。他好奇地一把摘下右手的黑手套,沒什么異常。他又去摘左手,小姐躲著不讓,被他硬扯下來。這時他赫然看見,小姐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食指齊根斷了,只剩一點光禿禿的殘根。他頓時明白小姐為何不排斥他這個一望可知的窮光蛋:她的錢也并不好掙,她的心態(tài)是能掙一點算一點。
他慢慢地離開小姐的身體,背靠墻坐好,在此期間一直盯著小姐的臉,最后問道:“這是咋弄的?”
小姐仿佛被人揭短了似的,難堪地別過頭說:“在東莞打工,讓機器軋的?!?/p>
石頭哥一時愣住了,過了半晌,他才清醒過來。他從床褥下面拿出一沓錢,數(shù)出五張粉紅大票遞給小姐,說:“你走吧。”
小姐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臨走前,怯怯地問了句:“哥,那我真拿上了?!?/p>
石頭哥低垂著腦袋,神情顯得十分沮喪:“拿上走!”他揮了揮手。
小姐拿上錢,輕輕地推開地下室的門,越走越快,最后可以說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座廢棄的大樓。
5
賈夢桃正為找誰幫忙下庫房犯難的時候,朝陽汽車配件廠的管區(qū)民警李效周到戶籍室來扯閑篇。望著自投羅網(wǎng)的李效周,賈夢桃靈機一動,代宗義是他的人,不抓他的差抓誰?李效周一聽是往他的管區(qū)塞刑釋解教人員,立馬不愿意了,讓想辦法打發(fā)到別處去。賈夢桃解釋說此人沒別的渠道可打發(fā),再不辦要鬧出事的。李效周于是一臉無奈,推說自己還有兩起打架沒調(diào)解完。
賈夢桃暗罵了一聲“老滑頭”,知道混退休的李效周是真靠不住了,不由蹙眉生起悶氣來。恰這時,跟老李搭檔的社區(qū)民警石韜來找他了,老李像撈著救命稻草似的,忙大呼小叫地吆喝上了:“石頭來了!正好,石頭你跟你賈大姐去幫個忙,到地下室翻個老底子!可能是咱們管區(qū)的。”
石韜是從特警支隊調(diào)過來的,大學生出身。當年賈夢桃他們?nèi)刖臅r候,中專生都不多,要么是部隊轉(zhuǎn)業(yè),要么是高中生招干,就都當了警察了。那時候社會上對警察的定位就是全武行,跟保鏢打手之類的比較接近,沒什么文化,就耍個兇狠霸氣。如今呢,就連大學生好不容易擠進門來都只能當個特警,先從馬路巡邏干起。石韜在特警支隊只干了兩年就能調(diào)到派出所,說明是個比較出尖的人物。
賈夢桃是第一次讓石韜幫她干活,對方又是大學生出身,一種好奇探究的心理不知不覺就控制住了她,她甚至感到一絲久違了的緊張。她的一舉一動不知不覺就有點作起來了。她在抽屜里找鑰匙的時候,柜臺下邊的腳悄悄把圖舒服的平絨黑布鞋蹭掉,換上了又細又尖的高跟鞋,鑰匙找到了,手又悄悄探進柜臺下面,揪住繃在腿上的絲襪彈了兩彈,把可能的皺紋弄平,最后起身的時候,兩手還把壓在屁股下面的制服裙仔細捋平了一把。她輕言輕語地說了句:“小石跟我走吧?!闭f完便裊裊婷婷地走在前面了。
雖然不便仔細盯著石韜看,但交錯而過的幾眼,加上一路上余光的窺視,讓她也感覺出石韜與一般的年輕民警有著顯著不同。他的臉上一直掛著一種似乎頗有深意的微笑,即使在沒有與任何人交流的時候,也是如此。她開始以為他可能就是人們所講的長了一副笑模樣的類型。但不行,他的那種微笑總讓人感到頗有深意,讓人忍不住想要反觀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得體的地方,似乎內(nèi)含一股讓人不得不認真莊重起來的力量。
打開防盜門進入地下室,摁亮電燈,就像走進了帝王陵寢的石槨之中,一股潮霉的氣息彌漫在凝滯的空氣之中。一個挨一個的鐵箱子、木架子森森矗立著,石韜個子高,帽檐不小心碰到了懸吊的燈泡,隨著燈泡的擺動,所有鐵箱子、木架子投下的森森黑影都搖蕩起來了,似乎整個房間都跟著搖蕩起來了。賈夢桃有種眩暈的感覺。不知不覺間,她拉住了石韜的手,另一只手捂著口鼻避開從燈泡上紛紛降下的灰塵,朝房間深處裝戶籍檔案的鐵箱子走去。她不時地回頭朝石韜凄楚一笑,似乎既為自己的工作處境而哀怨自憐,又為連累對方而深深歉疚。石韜呢,臉上的沉靜笑容依然讓人踏實。但那個裝檔案的鐵箱子前面不知何時塞進了一個半人高的木制五斗櫥,賈夢桃不說話,只用手指了指鐵箱子,又指了指木制五斗櫥。石韜了然,上前展開雙臂扣住五斗櫥邊沿輕輕一提,只見一群受驚的老鼠就像一股黑水從五斗櫥底下沿著墻根快速流瀉,倏忽不見。
賈夢桃咝地倒抽一口涼氣,轉(zhuǎn)身跑出地下室,再也不敢邁進一步。她就那么哆哆嗦嗦地站在庫房門口,用嘴巴遙控指揮著石韜翻找代宗義的戶口底冊。該有的鐵箱子里沒有,石韜只好把四五個鐵皮柜子都翻騰了個遍,還是毫無所得。最后,賈夢桃苦思冥想了一段時間,忽然想起自己當年休哺乳假的時候,臨時讓一位女同志代管過一段時間。而那段時間恰逢派出所搬家,女同志后來交代,搬家之后把一部分檔案放在一個木質(zhì)五斗櫥里了。當她恍然大悟地指揮著石韜打開那個木質(zhì)五斗櫥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五斗櫥里的戶口底冊有相當一部分都被老鼠咬成了碎屑。這可把二人嚇壞了,他們趕緊把五斗櫥弄出來抬到辦公室細細翻找,尚存的底冊里還是沒有代宗義的。當賈夢桃喋喋不休地抱怨那位代管的女同志時,石韜則一直坐在那里,兩眼專注地凝視著那堆紙屑,手指在紙屑里耐心地翻檢著。翻檢出稍大些的、還有囫圇字跡的紙屑,就對著光仔細地查看。一開始,賈夢桃光顧著發(fā)牢騷都沒明白他在干什么。直到最后,他忽然把一小片紙屑對著光看了半天,然后遞給她,說:“你看看這兩個字?!彼笞∷榧埰豢?,上面是“弋宗”兩字,但左上角還有微微一點像是筆畫撇的痕跡,她一下愣住了,轉(zhuǎn)眼去看石韜,石韜臉上略帶微笑,目光沉靜。她忽然一陣感動,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有著一種遠超出其年齡的成熟可靠,讓人忍不住產(chǎn)生一種依賴感。那一瞬間,她甚至恍惚體會到了十幾年前的某種心理狀態(tài)。
看樣子,代宗義的戶口底冊很可能被老鼠咬成了碎屑。
6
代宗義對那天折騰趙小姐的事感到后悔了。他第一次醒悟到,他所仇恨的,想要整治的,并不是趙小姐這類女人。在號子里的時候,滿腔仇恨弄昏了他的頭腦,把天下的女人都當成了仇敵。他第一次體會到,當鼓足的力量用錯了對象,誤傷了不相干的人時,那種懊悔和沮喪。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齊惠云,而且要先了解了解她這些年有什么動靜。但除了王向高,暫時他還不想找其他人,找誰也不如找王向高可靠。但到哪兒去找王向高呢?他又不是個單位人,一抓一個準。此時,不知怎么的,一種直覺浮上心頭,或許到趙小姐那里,才能打聽到他的下落。但實際上,打聽王向高或許只是個借口,驅(qū)使他再次去找趙小姐的,還有潛意識里的一種心理。那就是,一想到那天折騰趙小姐的事,尤其是想到她那根光禿禿的斷手指頭,想到她因為害怕而百依百順、低三下四的模樣,代宗義心中不知什么部位,竟有種隱隱作痛的感覺,這是十五年來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第一次發(fā)現(xiàn)飽經(jīng)折磨、結(jié)滿硬繭的心中居然還有著一小塊柔軟的地方。代宗義不能不被這一小塊絕無僅有的柔軟所控制,去做些違反自己邏輯的事。
12時許,太陽已快當頂?shù)臅r候,阿瑞洗頭房的門才懶洋洋地打開。李安娜正對著鏡子懶洋洋地梳著頭,太陽透過前窗投進一小塊光亮,正籠罩在洗臉池上排列整齊的各種洗發(fā)水、發(fā)膠等花花綠綠的瓶子上。
李安娜把臉湊近鏡子,努著嘴把右唇角的皮膚繃緊,兩手指甲配合著,專心致志地擠那里的一顆粉刺。下手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一絲心疼的表情,對鏡子里出現(xiàn)的另一張臉竟毫無察覺。等她注意到不知何時進入鏡子的那張臉時,頓時一聲驚叫。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背靠著洗臉槽一臉驚恐地看著代宗義,結(jié)巴著說:“哥,你咋……咋又來了?!”
“我來看看你……生氣了沒有?!贝诹x的目光又開始以那種說不上是遲鈍還是專注的方式,盯在了李安娜的臉上,“要是沒生氣的話,我還想……找你幫個忙?!?/p>
李安娜終于從最初的驚嚇中緩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在自己的地盤上。她的臉一下子抻平了,語氣頓然冰涼下來:“你沒事就趕緊地該上哪兒上哪兒吧,我不想掙你的錢!”邊說,她的眼珠子邊在屋里的洗臉槽、玻璃茶幾、窗臺上逡巡著。
代宗義順手從沙發(fā)角落里拿起手機遞給她:“給你……找人來收拾我吧,保證不還一指頭,然后,咱們就算兩清了。說實話,那天怪我認錯了人,把你給欺負了?!?/p>
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李安娜的眼睛,里面隱含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李安娜被石頭哥的洞察力嚇了一跳,她接過手機塞進口袋,眼睛避開了石頭哥的凝視,半天沒有吭聲。直等到胸脯的劇烈起伏平息下來,她才冷冷地道:“算了,都過去了。你走吧,我還要上班呢。”
“那就都過去了。哥再問你個事,你要是知道……”代宗義從后屁股兜里又抽出一張百元鈔票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幾上,往前一推。
“王向高,認識嗎?小名剛剛?!?/p>
李安娜一震,靜默了一剎,才反問道:“他跟你啥關系?”
“一個小兄弟。”
“你不是說,十五年大刑剛出來嗎?”
“十五年前的小兄弟。”
李安娜又靜默了半晌,忽然問道:“聽說,王向高過去有個哥槍斃了,那是啥時候的事?”
代宗義沒有料到這個問題,不過他神色未亂,穩(wěn)穩(wěn)接住李安娜緊張的眼神看了半天,才說:“也是十五年前?!?/p>
李安娜不吭聲了,半天才說:“去工人文化宮一樓動漫城看看吧,這會兒他一般在那兒?!闭f完,她默不作聲地去拿暖瓶,找茶杯,看樣子想給代宗義倒水。
代宗義抓住了她的手,暗暗地用力握了一下,說:“小趙別倒了,哥還有點事要辦,先走一步。那天的事,哥再給你道個歉,咱們后會有期吧?!?/p>
代宗義正要出門,聽見身后李安娜遲疑著叫了聲:“哥,以后別叫我小趙,叫我安娜就行了。身份證我就給你一個看過?!?/p>
代宗義點點頭。李安娜把他送出門,低聲說:“哥沒事了來坐坐,我給你泡好茶喝。”
代宗義走到工人文化宮門口,幾張臺球案子邊圍著幾個年輕人閑閑地在搗臺球。過去“工人文化宮”那幾個仿毛體的大字,如今被一塊奇大無比的招牌“紅旗動漫城”所遮擋,招牌上一片愁云慘霧、電閃雷鳴、世界末日的景象,幾個張牙舞爪、渾身鎧甲的機器人簇擁著一個神情凜然、乳房呈泰山壓頂之勢的鎧甲姑娘。代宗義抱著胳膊看了半天,也琢磨不出這座動漫城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他信步走進動漫城,看著一排排光怪陸離的機器和屏幕,悟到這可能就是當年的游戲機。他從一排排屏幕前走過,只見屏幕里畸人怪獸奮勇拼搏,槍支炮彈火光四濺,屏幕前的年輕人,個個神情專注,臉色癡迷。有的還坐在仿真的座艙里,活像個襁褓嬰兒一般被那個看起來很尖端的座艙野蠻地晃動著,顛簸著。
突然,代宗義身邊有個年輕人如喪考妣地大罵起來,兩手握拳拼命捶打著機器。
“捶啥呢捶啥呢!捶你媽×啥呢!”
大廳深處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吆喝聲,好像對此既深惡痛絕又司空見慣。
代宗義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火紅色T恤的光頭胖子,飽滿碩大的身體深陷在沙發(fā)里,腦袋微微耷拉著,蹙緊的眉頭下,兩個眼珠子定定地朝上翻著,望著這邊的動靜。隨即有個穿二道黑背心,一身腱子肉的小伙子嘴里罵罵咧咧地跑過來,一把就把捶機器的年輕人從椅子上扯下地:“捶你媽×啥呢!”
“哥,輸光了……全都輸光了,我這一著急……”
“急球呀!玩不起就滾!毛病還慣出來了!”
“下次不敢了,哥?!?/p>
年輕人正要滾,卻被小伙子一把薅住脖領子拽回來:“機器白砸呀!罰100!掏口袋!”
“哥,真輸光了,就剩這點想吃個拌面……”
“球吃不吃,還拌面!”小伙子一把搶走零錢道,“滾!”
然而,代宗義并未觀賞眼前鬧劇,他的目光一直凝聚在遠處沙發(fā)里的那個紅胖子身上。紅胖子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兩眼一眨不眨地凝注在他的臉上。
王向高認出代宗義后,先是來了個緊緊的擁抱。在那龐大的、肉乎乎的身體包裹下,代宗義忽然感覺到一陣溫暖。隨后王向高摟著代宗義的肩膀離開了鬧哄哄的動漫城,來到門口一張閑著的臺球案子前坐下。
“宗義哥,終于把你盼出來啦!這些年……你受苦了。”
“都過去了?!贝诹x點著煙深吸一口,將一縷長長的青煙徐徐吐出。
王向高也不愿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他心里清楚,當年若不是代宗義替了他,那十五年大刑恐怕就得落在他頭上,真那樣,他父母恐怕早死了,哪還能活到前年才死?
“哥你打算咋辦?要不,先跟我在公司屈就一段時間?”
“你現(xiàn)在都干些啥?”
“跟家武哥干著呢,眼下干著紅旗公司動漫城的經(jīng)理,兼著公司保安部經(jīng)理?!?/p>
連廖家武這個大混混都開上公司啦?代宗義心里又一番震動,他半天沒吭聲,最后說:“我的事先不忙,找你先了解了解外面情況,廠子咋樣了,齊惠云這些年都有些啥動靜?!?/p>
“哥,叫幾個人晚上咱們邊喝邊慢慢說,我先帶你兜兜風?!?/p>
王向高從臺球案子后面推出一輛锃光瓦亮的寶石紅豪華大摩托,太陽光打在上面,形成無數(shù)個晶瑩的亮點灼人眼目。王向高沉重的身軀一跨上去,避震彈簧立刻發(fā)出一陣蠢蠢欲動的響應。王向高只掛了個二擋,載著代宗義在當年的紅旗機器廠、朝陽汽車配件廠、光明燈泡廠等幾家工廠形成的一大片社區(qū)里慢悠悠地巡視著,寶石紅豪華大摩托載著身軀龐大、霸氣十足的王向高和冷峻麻木、形同石雕一般的代宗義在曲里拐彎、四通八達的小巷里巡游,就如同一艘軍艦在河道里巡游一般,透著一股逼人的氣勢,見者無不避讓。每當經(jīng)過棋牌室、酒吧、歌舞廳、游戲機房之類的場所,王向高就停下車按喇叭,喇叭里發(fā)出一陣類似警笛的刺耳尖叫,里面立刻有人一溜小跑地出來招呼。王向高于是用那種使喚兒子似的口氣道:“宗義哥回來啦,晚上都到‘大碗居集合,給宗義哥接個風!”
代宗義隱約認得,跑出來的大多都是當年配件廠和紅旗廠的子弟或青工。認出代宗義的立馬都露出夸張的驚喜,奔過來寒暄,嘴里連稱“宗義哥關照”。但也有少量的外來戶并不認識代宗義,他們只是假笑著與王向高應酬,眼光一掃到代宗義身上,就涼下來了。代宗義明白,王向高這是借他當年的名頭在鎮(zhèn)場子。他預感到,這廝雖說成了什么公司經(jīng)理,聽起來像個單位人了,實際上恐怕吃的還是當年那碗飯??催@架勢,想把他也拉進去。代宗義不吭聲,只不涼不熱地與沿街各路小老板應酬著。
兜了一大圈兒,當王向高把車開回到動漫城西側(cè)的春風巷,也就是那排洗頭洗腳房跟前時,門口小姐們收拾起那副滿不在乎的架勢,紛紛熱情地招呼“剛哥”進屋喝茶。當“剛哥”把“宗義哥”向眾小姐隆重推出之時,代宗義沒理眾小姐的笑臉,而是遠遠地去找阿瑞洗頭房,目光正與坐在門口的李安娜相撞。李安娜表情復雜地望著他,戴著黑手套的右手用那種小姐撒嬌的方式朝他動了動手指頭,一絲笑容就像一陣秋風從她臉上匆匆掠過,剩下的只是一片寒涼。
鬧哄哄的酒席散場之后,代宗義終于等來了說正事的機會。他從王向高那里打聽到,齊惠云雖然還住在配件廠這一片,但早已經(jīng)脫離苦海、鶴立雞群了。表面上看,似乎還在一家醫(yī)藥公司上班,但日子過得那個滋潤,顯見得不是靠醫(yī)藥公司上班能支撐住的。隱約聽說是前幾年就悄悄地傍上個大款了,只是很少見到和那個男人出雙入對,也不知道內(nèi)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7
星期一傍晚,夕陽沉落的時分,代宗義手插在口袋里慢慢晃蕩到楓丹白露花園小區(qū)大門口。這個小區(qū)實際上就是在朝陽配件廠過去廠區(qū)的地盤上興建起來的,如今與配件廠家屬院隔幸福路相望。確切地說,是巍峨壯麗的楓丹白露花園小區(qū)憐憫地俯視著匍匐在腳下的配件廠家屬院。小區(qū)樓群通體用象牙白的瓷磚貼面,歐式風格,花窗玲瓏。多層建筑與高層建筑安排得層層疊疊、錯落有致。圍墻是黑色的鐵藝柵欄,完全符合市政府“拆墻透綠”的原則,向過往路人展示出小區(qū)里高雅時尚的居住環(huán)境,從而激發(fā)人們拼搏奮斗、勤勞致富的正能量。而柵欄頂端那一排如同騎士槍矛一般的尖刺,則在夕陽下不動聲色地散發(fā)出熠熠光芒,時刻警醒著不法之徒勿生妄念。
代宗義站在南院這邊黃灰色的破敗磚墻下,冷冷地望了一眼對面柵欄上的古銅色槍刺,越過小馬路朝小區(qū)大門走去。小區(qū)大門建有高大巍峨的大理石穹頂,潔白細膩的古希臘女神溫柔憐愛地俯視著胯下穿梭不息的紅男綠女。代宗義剛走到大門口,本來跑前跑后引導車輛進出的保安,像是突然嗅到空氣中的一絲異樣,立刻刺耳地叫喚著跑過來:“干啥的干啥的?!本小區(qū)垃圾由市政環(huán)衛(wèi)統(tǒng)一收集!”
然而,跑到跟前,保安卻愣住了,臉上表情僵硬了一瞬,立刻又擠出了一臉笑容:“是宗、宗義哥……前兩天聽說你出來啦,咋有工夫轉(zhuǎn)到這兒啦?”
代宗義也認出是當年青工李繼紅:“出來啦,看看你惠云嫂子,咋的,不讓進?”
“哪兒的話,這一片哪有宗義哥不讓進的地方?”
代宗義遞上一支煙,問道:“齊惠云是咋住到這兒來的?”
李繼紅受寵若驚地湊上火,道:“3年前這塊地賣給開發(fā)商的時候,廠里原來的職工鬧騰了一陣。政府說,破產(chǎn)清算早都搞完了,職工也安置完了,這塊地跟我們一毛錢關系也沒有……最后為了構(gòu)建和諧社會,答應原廠職工可以優(yōu)惠價購房。但是,買得起的還不就是廠長、副廠長那幾個有錢人?普通職工里也就齊惠云一個人搬進去了……鬧到最后,有錢人還是有錢人,窮光蛋還是窮光蛋……像我,給人家當條看門狗,還算沾人家的光了,他媽的……”
李繼紅的臉上現(xiàn)出一抹無恥的笑容。
代宗義皺眉看著他,又問道:“齊惠云哪兒來那么多錢?”
“說是把你們原來那套房子賣了,不過那也還差三十幾萬呢,從哪兒來的我可就說不清了……”李繼紅曖昧地一笑,攤了攤手。
“你怕個球呀!剛剛昨天都給我講了!”代宗義眉峰一聳,目露兇光。
李繼紅尷尬地一笑,把腦袋湊近壓低聲音說:“好像是前些年掛搭了一個男的,有錢。不過,是那種到處跑著做生意的,很少來,結(jié)沒結(jié)婚也不知道?!?/p>
“這一陣兒在不在?”
“這一陣不在?!闭f到這兒,李繼紅看了一下左右,小心翼翼地問,“哎,當年你們離婚的時候,咋會把房子全給了她呢?”
代宗義眉峰聳立怒視遠方,沉默半晌才說:“他們家給受害人賠了7萬塊錢,說是讓我少判幾年。離婚啦,房子啦都是人家提的條件,我被押在號子里能咋的?”
李繼紅長長地“噢”了一聲,最后咂咂嘴,嘆口氣說:“都過去了,算了吧,以后反正各過各的,宗義哥你也是個人物,日后必不久居人下……”
“我進去看看?!?/p>
李繼紅微微一哈腰,做了個請的手勢。看著代宗義大搖大擺地走進小區(qū),李繼紅眼睛流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紋。
代宗義先來到小區(qū)里的超市,拿了一瓶洋河藍色經(jīng)典塞進口袋。昨天跟王向明見面,口袋里又厚實了一層。他面帶著快要得逞的微笑朝小區(qū)深處踱去,一邊數(shù)著樓棟號,一邊觀察著小區(qū)里的景觀。到處都是修剪得法的灌木,綠茸茸的草坪令人禁不住想要打滾蹂躪一番,赭黃色的石塊鋪延出彎彎曲曲的園林式小徑,不時有高級小轎車穿梭而過,噴泉、仿古大水法、雕塑點綴其間,一天中的最后一次噴灌在小區(qū)廣場上掃出一片片金黃色的扇面狀水霧。
有個坐在童車里的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迎面走來的代宗義,看著他臉上那奇怪的、仿佛咬牙切齒一般的微笑,孩子突然嚇得號啕大哭起來。年輕的父母詫異地望了一眼擦肩而過的男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代宗義終于找到了10幢1單元,他在樓下的休閑木椅上坐下來。掏出酒瓶,扭開瓶蓋。他坐在漸趨深藍的夜色里,時不時地舉起酒瓶塞進嘴里,喉嚨聳動那么幾下。隨著一個嗝,一股濃烈的酒氣升騰起來,刺激著眼鼻,他的眼神濕潤起來,濕淋淋的酒氣把眼神凝聚為一道專注的目光,投射在一方方亮著燈光的窗戶上。他默默地一層層地朝上點數(shù)著,一直數(shù)到第八層,眼睛定格在那一排寬大的窗戶上。
主人大概自恃高居八樓,安全性無虞,為了透氣,客廳的窗扇都大開著??蛷d沒有開燈,但從其他房間泄露出的燈光,隱隱照亮房間一角??蛷d旁側(cè)上下貫通的陽臺所形成的凹角里,黃色的天然氣管道貼著墻角直通樓頂。
代宗義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腦海里不由得想起了監(jiān)獄里最難熬的那一年。他與幾個獄友曾經(jīng)密謀過越獄,為此所進行的殘酷鍛煉之一,就是半夜爬起來在高高的鐵窗上“掛果子”,一掛就是將近一個小時。他的身體就像非洲原始人一樣,90%都是肌肉,所蘊藏的強大的牽引力對于他的身體來說,簡直是綽綽有余。
手抓天然氣管道,腳蹬著墻體,一條人形尺蠖在燈光所不及的黑暗角落里一弓一弓,很快就升上八樓,蟲爪一般的肢體,小心翼翼地探伸出去,扣住窗沿,一個松垂,一個懸吊外加上輕微的晃動,緊接著一個引體向上,代宗義就鉆進了八樓的那個客廳里。
奶黃色的燈光從衛(wèi)生間里泄露出來,里面響著嘩嘩的流水聲??礃幼育R惠云很講究衛(wèi)生,很懂得用水來滋潤自己。好好地再滋潤一次吧……代宗義咬牙切齒地想。他默默地打量著客廳,墻壁上懸掛著一個又大又薄的黑色屏幕,他猜想應該是電視機吧,想不到電視機都高級到這種程度,像一幅畫掛在墻上。厚重大氣的木質(zhì)沙發(fā)沉穩(wěn)氣派,扶手表面的木黃色油漆散發(fā)出細膩光澤,頭頂是巨大的水晶吊燈,一條一條的水晶塊懸吊在燈架上,窗外微風吹來,水晶塊互相碰撞,發(fā)出冰涼細碎的叮當聲,晶瑩的表面反射著衛(wèi)生間里漏出的燈光,像寶石一般熠熠生輝。這溫馨豪華的居住環(huán)境,當它屬于別人而不屬于你,并且你永遠也夠不著的時候,它將引不起什么欣賞的喜悅,它只會無情地排斥和鄙視你,從而挑起你內(nèi)心的仇恨。代宗義的仇恨就這樣不斷地淤積著,發(fā)酵著,這種仇恨的發(fā)酵是他在來之前就料到的,從某種程度來說,甚至是他所追求的。仇恨憋在胸中,使頭腦發(fā)熱,太陽穴嘣嘣地跳,很難受,亟待發(fā)泄。但不知為什么,他卻又追求這份感覺,他是從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十五年了,他說不清,也不想說清。
嘩嘩聲終于結(jié)束了,衛(wèi)生間的門打開了,在奶黃色的燈光照耀下,一個女人的身體半明半暗地側(cè)立在門口。光線的明暗和角度都恰到好處,形成油畫一般的效果。雖然有了些年紀,但女人的身體保養(yǎng)得很好,皮膚并無明顯的松弛,乳房略微有些下墜,如同成熟的果實。潔白渾圓的大腿此時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溫煦的奶黃色,更富于細膩的肉感。
齊惠云穿好睡衣,一邊梳理著黑亮亮、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來到客廳,她打開了水晶吊燈,由于博古架的遮擋,并沒有發(fā)現(xiàn)坐在沙發(fā)角落里的代宗義,她是轉(zhuǎn)到茶幾這邊尋找遙控器的時候,猛然發(fā)現(xiàn)代宗義的。
她沒有像一般女人那樣發(fā)出尖叫,她比一般女人稍稍鎮(zhèn)靜那么一點,她只是咝地倒抽了一口涼氣,本能地問了句:“你誰呀?怎么進來的?!”
代宗義死死地盯著她,沒有當場嚇死她,這讓他感到十分窩囊。她居然還敢用那種質(zhì)問的語氣跟他說話!
但他那仿佛能夠熔煉金屬的目光還是讓對方害怕了,他注意到齊惠云握著遙控器的手微微地顫動著。忽然,不知哪根顫動的手指觸動了按鍵,電視機轟然打開,爆炸般的廣告聲讓她渾身一激靈,遙控器也掉在了地上。她趕緊拾起來哆嗦著連按了幾下,才把電視機關上。
她強自鎮(zhèn)定地看了他一眼,強笑道:“宗義,是、是你啊,出來了怎么、怎么也不打個招呼?”
她的聲音里滿是壓不住的緊張?zhí)撊?。她的緊張和害怕暴露得越多,代宗義就越感到滿足。他不吱聲,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欣賞著她心虛膽怯的丑態(tài),她被盯得眼神慌亂不知該往哪里看,而他呢,兩個眼珠漸漸發(fā)出了亢奮的亮光。
她終于招架不住這難耐的沉默,又強笑著問了句:“你到底咋進來的嘛,以后想來了打個招呼,隨時歡迎做客……”她的語氣著重強調(diào)了“做客”二字。
“做客?我可不是來做客的!”代宗義獰笑著站起身,“這天兒真熱呀!”他隨手扒下T恤衫,露出了一身猙獰的腱子肉,一把帶鞘匕首在皮帶上晃蕩著。
齊惠云這下再也掩不住恐懼,她聲音顫抖道:“宗義,我們都離婚這么多年了,請你尊重一下我的生活好不好……”
“尊重?!誰他媽的尊重過我呀?!還有離婚!把我押在號子里拿刑期逼著我離婚,我們家借的高利貸也歸了你了,房子也歸了你了,現(xiàn)在又跟有錢的闊佬掛搭上了?!輕輕松松一句‘做客就想把我打發(fā)了,我請問你,有那么容易嗎?!”
代宗義邊說邊獰笑著朝齊惠云逼過去,齊惠云見勢不妙撒腿就往臥室跑,代宗義撲過去只嘶啦一聲就扯下了齊惠云的睡衣,光溜溜的齊惠云如金蟬脫殼一般一頭鉆進臥室,鎖上房門。就在她抖抖索索地欲打報警電話的空當,伴隨著一聲聲轟然巨響,墻壁嗡嗡顫抖,最后一下,臥室門就像一記耳光猛扇向墻壁又反彈回來打在代宗義輪胎一般瓷實的腱子肉上。
一絲不掛的齊惠云回過臉驚恐絕望地看著代宗義,手里還拿著電話忘了扔。代宗義走過來一看,電話液晶屏上正顯示著“110”的字樣,這個陰險舉動更惹惱了他,他先扯掉電話線,緊接著一掐脖就把齊惠云搡倒在松軟的大床上,他撲上去騎在齊惠云光潔的肚子上,單手輕松地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隨隨便便就把掙扎著抓撓在他身上的胳膊摘掉。他冷靜地看著掐在手里的女人,女人的臉憋得通紅,眼神由最初的驚恐絕望而漸趨渙散,終于白眼仁顫顫地浮動上來,她的四肢也像溺水過長的人那樣,無力地盲目地掙扎劃動著。代宗義此時松開了手,他下了床,把喉嚨里發(fā)出可怕呼嚕聲的女人扔在床上緩著,打開了女人的衣柜,從中找出了四條絲巾。
他把稍稍緩過來,不停咳嗽的女人拖下床,扔到一旁的安樂椅上,用四條絲巾把她的手和腳都捆在安樂椅的扶手和椅子腿上,就像當年他在刑警隊的約束椅上經(jīng)歷過的一樣。他看著女人攤手攤腳地被固定在安樂椅上,嘴里只剩下劇烈的抽泣聲,眼淚鼻涕把一頭青絲胡亂地糊在臉上,感到十分滿意。他隨手搡了一把安樂椅,說:“優(yōu)待俘虜!”安樂椅于是十分悠閑地搖蕩起來。
他從褲腰里解下皮帶,折疊起來攥在手中,忽然看見敞開的衣柜里有一格,里面有一頂兒童警察大蓋帽,他順手取出大蓋帽扣在頭上。他一邊繞著安樂椅兜著圈子,一邊用皮帶在左手上不停地拍打著。忽然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德法庭,現(xiàn)在開始審訊!被告人齊惠云聽著,當年你是怎么向警察告密的?!說!”
一場難挨的拷問開始了,十五年前的那場噩夢在這個寧靜的夏夜,在一個不為人知的溫馨臥室里,在兩個人地位懸殊的對話里以曖昧不清、互相矛盾的多重面貌艱難地重演著。
8
星期二輪到李效周和石韜值班兒。一大早他們就接到報警,楓丹白露小區(qū)10幢1單元802發(fā)生家庭糾紛。
兩人敲開10幢1單元802的防盜門,一進屋就感到房子裝修挺氣派,一個頗有風致且難辨年齡的少婦紅腫著眼睛坐在正面沙發(fā)上,而靠窗的單座沙發(fā)上坐了個男人,不緊不慢地摳著手指甲泥,時而抬眼看他們一眼,不但毫無緊張,而且面露那種很難纏的微笑。來派出所兩年間,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多了,石韜一眼就能辨認出那種難纏的微笑。而且男人的裝束打扮包括臉相,明顯與這座裝修豪華的房屋極不相稱,心里大概明了問題的癥結(jié)出在誰身上。
“咋回事?”李效周鐵青著臉,一副馬上要發(fā)作的氣勢。
“就是他……賴在我家不走?!鄙賸D怯怯地回答。
李效周的眼珠子放出一股兇光,狠狠地盯在男人的臉上,盯了半天??墒?,不見效果,男人依然在摳指甲泥,時而抬頭望他一眼,臉上露出難纏的微笑。
“你和她啥關系?”
“她嘛,我老婆?!蹦腥颂癫恢獝u地答道。
“我們早離婚了?!鄙賸D帶著哭音辯解。
“當年離婚的時候,我在監(jiān)獄里押著,很多條款不是我真實的意思表示,那完全是個不平等條約,不能算!”
“你叫啥名字?”李效周一聽對方蹲過監(jiān)獄,立刻警覺起來。
“代宗義?!?/p>
“你就是代宗義!”李效周仿佛遭蛇咬似的叫了一聲。
石韜心中也一震,一抬眼,正撞上李效周神情復雜的目光。
“剛出來是吧,連個戶口都沒落你在這兒鬧騰啥呢?!”
但李效周沒想到本來搶了對方的話,卻恰好授人以柄。
“對呀!”代宗義搔著癢處似的,興奮起來,“就因為你們把我戶口弄丟,搞得我現(xiàn)在無家可歸!沒有戶口,二代證也辦不了,如今住店也好,租房也好,打工也好,都要看身份證吧,這都是你們公安局規(guī)定的吧?你讓我住哪兒?你好歹有個地方能讓我待也行,你讓我待哪兒?我不住我前妻家我住哪兒?!”
代宗義朝兩個警察興奮地攤著手,似乎只要能給警察制造個難處,他個人的難處都不算什么了。
李效周一時噎住了,臉憋得紫紅,眼珠子朝外努。石韜知道這是他惱羞成怒的前兆,剛想說兩句打圓場的話,少婦的奇怪表現(xiàn)卻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少婦本來以那種受欺凌的弱女子姿態(tài),一直低著個頭輕聲嗚咽著,但一聽到關于代宗義丟戶口的事,一下子抬起了頭,連嗚咽都忘了。但她并不看代宗義,而是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效周,顯然對這件事極為關注,想要聽聽他對這件事有什么說法。石韜立馬聯(lián)想到,從一進門他就發(fā)現(xiàn),少婦對這個男人怕極了,投訴的話雖很簡單,但可以看出有很多難言之隱未能道出。
李效周腦子里抓撓半天,終于抓撓出話來了:“戶口的事,該咋辦咋辦!你出來也有一個多月了,你原來住哪兒?!原來住哪兒還給我住哪兒去!”
“我原來住的是拆了一半的危房,這兩天人家挖掘機又開過來挖了,房子搖著呢,我能住嗎?!”
“你先到你爸媽那兒住去!”
“我爸媽在外地,我沒錢,去不了!”
代宗義擺出了一副死驢不怕狼啃的架勢,面對如此無賴,李效周又氣又急,感覺在報警少婦面前丟盡了臉面,漲得他臉紅脖子粗。
少婦一聽是沒錢,忙說:“我給我給,你要多少錢?”
“去你媽的裝個球大方!我是要飯的嗎?!”代宗義邊兇惡地瞪了少婦一眼,邊用大拇指朝后面的窗戶戳著,“我四十歲的人了還跟我爸媽擠那套五十平方米的破房子嗎?我還不如從這兒一頭栽下去算了!”
李效周聽到這兒再也克制不住,瞪起眼睛指著窗戶喝道:“你栽呀!你現(xiàn)在就栽,沒人攔你!我看你狗日的只配從這兒栽下去!”
代宗義猛地站了起來,一種真正被激怒的兇光從眼睛里迸射出來。不過只一瞬間,他便又浮出了那種難纏的冷笑。他用手指點著李效周的臉說:“好!這是你說的!警察讓我跳樓的,大家都聽見了!”他轉(zhuǎn)身手按窗臺輕輕一騰,人就站在了窗臺上,然后一把拉過厚重的遮光窗簾……客廳里的人們一時看不見他的舉動,只覺得窗簾布簌簌微動。
石韜心一下懸吊起來,再看李效周,臉色也變了,只是面子下不來還強撐著。石韜卻撐不下去,沖過去一把拉開簾子,窗臺上已無人!這窗簾一關一開之間,就像大變活人的戲法,一個大活人真就不見了!
“快,快上去看看!”李效周聲音都發(fā)顫了,人已經(jīng)面如死灰。
石韜一下躍上窗臺,腦袋伸出窗戶往下一看,見地面無人,著急地往左右一瞥,只見左側(cè)與陽臺形成的凹角里有一根黃色天然氣管道,順著往下一看,代宗義順著管道剛出溜到地面上,拍拍手,臉一仰,陰陰地笑著喊了聲:“后會有期!”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石韜松了口氣,下了窗臺轉(zhuǎn)身一看,李效周和少婦都眼巴巴地望著他呢,但眼神中的企盼似乎大有不同。石韜忽然靈機一動,道:“壞了,摔死人了!”
“什么?!”李效周臉色寡白地沖向窗臺,肥碩的身體笨拙地向上翻滾著。石韜趁機觀察著少婦,只見少婦明顯松了一口氣,人也踏實地坐了下來,嘴里輕飄飄地說:“咋會這樣?這咋辦呢?”
這時,李效周也看出了名堂,下來就踹了石韜屁股一腳,笑罵著說:“石頭!你他媽的敢耍你師父!我就說了,像這號無賴,那還不是好死不如賴活著!他真有這份志氣,早不會是這副屌樣了!”
石韜一邊捂屁股笑著躲,一邊暗暗觀察少婦表現(xiàn)。
“怎么,沒死?”少婦從沙發(fā)上疑惑地站起了身,朝窗臺走去。
石韜向他師父,也是向少婦解釋道:“身手不錯,順天然氣管道出溜下去的。”
“咋不把你摔死去!”少婦愣愣地望著窗外,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聲音很輕,但可聽出是發(fā)自肺腑。
李效周一聽可不愿意了,眼睛又瞪起來了:“我說齊惠云,你這種心態(tài)可就毒了點吧。他再怎么無賴也好,再怎么干擾你的生活也罷,那也沒達到槍斃的程度,那也是個批評教育的問題。你把他咒死了,你倒落個清靜了,黑鍋我們替你背呀!”
齊惠云轉(zhuǎn)過身,就這片刻眼淚下來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他是怎么折騰我的。只要不死他還會來的,我咋辦?”
李效周生了她的氣,不愿搭理。石韜只好上前安慰,他抽了片紙巾遞給齊惠云,對她說:“你這個前夫,看起來有股二桿子勁兒。將來還會不會騷擾你,誰也保證不了。我們警察保護你是一方面,但依我看光靠驅(qū)趕之類硬碰硬的辦法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歷史恩怨你比我們清楚,你得配合我們做工作,把他的思想疙瘩解開了,你也就安寧了?!?/p>
齊惠云抬起淚眼問道:“你們還要給他落戶口?”
“那我們得依法調(diào)查,如果他判刑前是這兒的人,那還得給他落?!?/p>
“我求求你們了,你們可不能給他在這兒落戶啊,他要在這兒落了戶,那我就沒法生活了,早晚得死在他手上啊。”
齊惠云拉起石韜的手急得搖晃起來,淚光晶瑩的眼睛定定地望在石韜臉上,飽含深深的哀怨和乞求。石韜只好笑著安慰:“齊大姐你放心,我們一定把這件事處理好,保證讓你過上踏實日子?!?/p>
李效周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齊惠云啊,你前夫這十五年大刑出來,心態(tài)和咱們正常人可不一樣。你和他之間可得把分寸拿捏好了,現(xiàn)如今走極端反人類仇恨社會的可多了去了,動不動給你弄個雞飛蛋打魚死網(wǎng)破。當然,真出了事我們公安機關肯定給你報仇雪恨你放心,問題是他爛命一條沒啥奔頭了,瞅瞅你這裝修就知道你還有幾十年好日子在后頭呢,你劃不來呀!你兩個過去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心里最清楚,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外因通過內(nèi)因起作用。我們雖然能從外面幫幫你,但最終化解矛盾那還得靠你自己。有些個情況說白了那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破財就買不了個安生,你懂的。行啦,人我們也給你清走了。往后咋辦,你再好好想想?!?/p>
齊惠云一聽這番話,剛?cè)套〉难蹨I又流下來了。石韜不明白師父為啥要來這么一手。起身的時候,一邊朝齊惠云擠眼睛意思是說李效周的話開玩笑別當真,一邊笑著說:“沒那么嚴重你放心好了?!?/p>
“對,沒那么嚴重的,以后有事了就給我們石警官打電話。他幫你擺平?!崩钚е苄πφf。
齊惠云眼淚汪汪地把兩位警官送出門,一雙梨花帶雨的淚眼尤其依依不舍地盯在石韜身上,就跟十送紅軍似的。
9
自從出警見到代宗義本人之后,石韜感到一種潛伏的天性在身體里發(fā)動起來了。在派出所工作兩年,從未遇到印象如此深刻的人。表面上看,他似乎只是跟前妻之間有著什么深仇大恨。但仔細體察,你就會發(fā)現(xiàn),此人內(nèi)心似乎郁積著一股深深的不平之氣,正是在這股氣的支撐下,一個刑滿釋放剛一個月,連戶口都沒落的人,才敢以非常手段侵入前妻住宅,才敢當面向公安機關叫板,甚至八樓之高,他也敢以那種所謂的“跳樓”向你挑釁示威。
那天一出門,李效周就跟石韜說:“此人屬于典型的膽大妄為,不計后果。而且八樓之高,上下自如。如不擺平,將來要給咱們?nèi)谴舐闊??!崩钚е苷f:“他之所以最后把少婦好好敲打一番,就是希望她能做出些犧牲,自行化解這個矛盾。她要是一毛不拔,倒頭靠在咱們民警身上,非把咱們靠死不可?!钡w暗自認為,此人恐怕不是靠錢打發(fā)得了的,首先是與前妻仇恨太深,其次因為坐牢太久,個人恩怨可能已經(jīng)彌散為仇視社會、仇視政法機關的傾向。他的這種仇恨是怎么形成的?只有從他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從他的犯罪經(jīng)歷中去尋求答案。而只有找到了答案,因情施策,釜底抽薪,才能逐步穩(wěn)控此人,消除隱患。
對于這一切,石韜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和行動的欲望。
李效周明顯地感覺出年輕人那可資鼓勵的好奇心,他剛好順水推舟安排石韜調(diào)查代宗義的基本情況,先把落戶的事辦了。
石韜在第三監(jiān)獄落實了代宗義的戶籍地,監(jiān)獄檔案明確記載,“捕前系朝陽汽車配件廠職工”。關于案由,可概括如下:19××年×月,朝陽汽車配件廠青工王向東伙同代宗義對葉繼歡(無業(yè)、女)實施綁架,并以此向該廠廠長邱作成勒索贖金75000元。綁架期間,王向東欲對葉繼歡實施奸污并致其死亡……王向東被判處死刑,代宗義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
然而,這份粗略的檔案記載除證明了代宗義的戶籍地之外,并沒有解開石韜心中的疑團,反而扯出了更多令人疑惑的枝枝蔓蔓:
首先,兩人合伙綁架了一個叫葉繼歡的女人,勒索對象卻是汽配廠廠長邱作成。邱作成這個人他知道,如今是朝陽汽配城老板,民營企業(yè)家,名列管區(qū)紅五類人員。他的親屬中沒有叫葉繼歡的。這個葉繼歡與邱作成是什么關系?
其次,兩人頂著巨大的風險實施了綁架,為何索要贖金僅區(qū)區(qū)75000元?尤其令人生疑的是,索要的數(shù)目居然還有整有零的,這在歷史上的綁架案中可謂絕無僅有,背后有何隱情?
最后,按說自己實施綁架犯罪,被判刑入獄乃自作自受,為何卻對前妻恨之入骨?而且前妻感覺自己早晚會死在他手里,他的仇恨似在前妻意料之中,這種仇恨顯得事出有因。
因代宗義在三監(jiān)只服了3年余刑,三監(jiān)管教民警并不了解更多案由詳情。石韜又跑到朝陽汽車配件廠以前的賬務科科長,如今邱作成汽配城的王會計那里,想調(diào)取代宗義過去的工資檔案以證實其職工身份。不料王會計稱代宗義原籍清河鎮(zhèn),只是配件廠的一名臨時工。這與監(jiān)獄方面提供的當年入監(jiān)檔案大相徑庭。石韜立刻感到王會計的說法,其中有鬼。當他反問齊惠云怎么會嫁給一個臨時工時,王會計立刻張口結(jié)舌,答不上話。再問當年綁架葉繼歡勒索廠長邱作成的詳情,王會計更是支支吾吾,推說年頭長記不清了。石韜不動聲色,要求找?guī)讉€了解代宗義情況的老職工做調(diào)查。王會計立刻推薦了當年的人勞科科長李德清和車間主任劉秀和等人。
石韜帶著一種不祥預感去找二人。果然,李、劉二人的說法與王會計如出一轍。石韜腦海里,一些事情漸漸地往一塊兒湊攏著,互相之間的聯(lián)系逐漸清晰起來。王會計、李德清、劉秀和似乎都不愿意代宗義在此落戶,所以他們之間的說法才會高度一致,這種高度一致隱隱透露出一絲事前統(tǒng)一部署的特征。這就讓石韜不得不想到邱作成,他調(diào)查的這三人當年都是配件廠的中層骨干、邱廠長的鐵桿部下,王、劉二人至今還在邱的汽配城工作。邱廠長作為當年綁架案的侵害目標,他能眼看著代宗義在他眼皮底下晃嗎?至于他們那種早有準備似的高度一致,就不得不讓人聯(lián)想到齊惠云,齊惠云是最先知道代宗義的落戶問題遇上麻煩的,而她也恰好是最不愿意讓代宗義在此地扎根的人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講,她與那幾個恰好能結(jié)成同盟。
石韜至此感到事情漸露端倪:似乎配件廠當官的都不愿意看見代宗義在此地落戶??礃幼?,要擺脫被動,弄清真相,就得從與代宗義身份相似的配件廠下層群體入手。
10
齊惠云開始失眠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每當燈光熄滅,房間陷入一片黑暗,代宗義就進入她的頭腦之中,帶著一股偏執(zhí)而亢奮的勁頭,纏住她不放。他想出一個又一個點子來折騰她,要完全毀掉她的生活,毀掉她的下半輩子。她在黑暗中圓睜著眼睛,絞盡了腦汁對付他……警察、王向高、他的父母、她自己的父母、孫長生,她想了個遍,沒有一個人幫得了她。她就這么一個人咬緊牙關,孤獨、無助、絕望地在黑暗中徒勞地抵抗著他的蹂躪。
這天夜里,她終于支撐不住了。他把她糾纏到了忍耐的極限,頭腦一度陷入一片失控的白熱之中,想起了下午在法制欄目中看到的那起投毒案,她甚至一步一步地設計著步驟……但突然之間她就清醒過來,驚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起剛才的那些念頭,覺得十分后怕,就在那幾分鐘之內(nèi),她完全是認真的。可是一轉(zhuǎn)念間,那種想法就土崩瓦解了,十幾年來付出多少拼搏和代價換來的體面、舒適,讓人滿足而安詳?shù)纳睿趺瓷岬孟掳 诤诎抵泻龅刈鹕碜觾墒直闰槌梢粓F,腦袋也耷拉在膝蓋上,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感到一絲安全和體貼,然后,嗚咽和熱淚在那一瞬間迸發(fā)出來。也許是在淚水的沖刷下,她的心靈漸漸寧靜下來,幾天來糾纏心頭的恐懼、厭惡和仇恨仿佛被淚水慢慢沖刷干凈,她和代宗義幾十年的恩怨終于從記憶最深處慢慢翻涌上來。那些她早已經(jīng)不愿回首的童年往事一時間歷歷在目。
齊惠云對童年最深刻的記憶就是她家那份徹骨的貧窮。在她的觀念中,貧窮帶來的不僅是吃不飽、穿不暖這種肉體上的傷害,還帶給人精神上的屈辱,這才是對人最深重的傷害,綿延一生都無法愈合。她的父母原本都是農(nóng)村人。父親是因為投奔在配件廠的叔叔,才跳出農(nóng)村在配件廠當了工人??墒且粋€人變?yōu)槌抢锶耍⒉荒芨淖冋麄€家庭烙下的農(nóng)村印記。她的母親,因為害怕進城的父親變心,撇下農(nóng)村的土地硬跟著進城當了家屬。父親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活一家四口,農(nóng)村還有一大幫親戚,沉重的負擔可想而知。小時候一到過年,別人家的孩子都是最開心的時候,而對齊惠云來說,卻像是在過關。沒有城里孩子的糖果,沒有新衣服,她不敢和別的孩子一起玩。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從小就那么敏感。當她看到別人家的孩子穿著新衣,吃著糖果,放著鞭炮,而弟弟跟著別人跑來跑去眼巴巴地看著的時候,小小的她就能體會到一種深深的屈辱。她走過去一把拉過弟弟怒氣沖沖地往家走,不顧弟弟的嘶聲哭號。母親得知原因,想了一個辦法,因為鄉(xiāng)下外婆是個接生婆,家里積攢著別人送的紅糖,從此,過年的時候姐弟倆也終于有了自己的糖果。那就是存在瓦罐里的,結(jié)成一個個硬疙瘩的紅糖。過年的時候,她和弟弟終于可以和別人家的孩子一起玩了。別人家的孩子吃糖果的時候,她和弟弟就從口袋里掏出他們的紅糖疙瘩。弟弟總是嚼著吃,一塊紅糖很快就嚼完了。而她呢,總是捏在手里用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吃。而且別人不吃的時候她絕對不吃,只有當別的孩子拿出糖果吃的時候,她才會拿出她那塊舔得黏糊糊的寶貝疙瘩。一疙瘩紅糖她可以舔一星期,口袋里總是黏糊糊的。長大后她才明白,她不是為了吃糖,她只是為了表示她也有糖可吃。
她還有一樣深刻的記憶就是小時候蹲在公共水龍頭下面洗羊雜碎。過年的時候,因為吃不起肉,只能買一大盆羊雜碎解饞。那時候,整個家屬院只有兩處公共水龍頭。她和她媽把一大盆羊雜碎抬到離家近的那個水龍頭下面,打開龍頭,嘩嘩地一股冷冽的白水柱就沖進那個巨大的洋鐵皮條盆里,媽媽隨后就去忙別的,一條盆羊雜碎就都交給她了。她蹲在那里,把羊肚子、羊腸子、羊肺子一樣接一樣該翻的翻、該捋的捋。隨著黃綠色的糞便和血絲一縷一縷地被水沖走,一盆羊雜碎逐漸淘洗干凈,肚子腸子肺子脹滿了水,個個像節(jié)日氣球似的,粉紅深紫、明光水滑,在條盆里沉浮蕩漾,到了那時候,她的手指就凍得活像小紅蘿卜似的,沒有一點知覺了。她把手擦干凈,把兩手伸進棉襖里夾在肚皮和大腿之間暖和著,肚皮上頓時一陣冰涼。兩條腿蹲得時間太長,只覺得腿肚子一陣陣麻刺刺的發(fā)虛。如果不扶著水龍頭,連站都站不起來。
由于這種明顯的差異,她從小就覺得融不進家屬院這些城里孩子中間。因為嘴角邊老糊著黃色的紅糖漬,城里孩子給姐弟倆起外號叫“??嘴”(取屎??之意)。又因為洗羊雜碎老是長時間占著公共水龍頭,有些不耐煩的大人就要說難聽話了:“雜碎妹!你要把一渠水都洗臭呀!”她從小就對城里人充滿了一種敵意。
她正是在一次清洗羊雜碎的時候結(jié)識代宗義的,那天傍晚,她正蹲著洗羊雜碎,代宗義挑著兩只水桶來打水。她早對這個孩子頭有些怕,站起來想把條盆給他挪開。他卻按住了她的肩膀,道:“這個怪好玩的?!本投紫赂黄鹎逑雌饋怼K睦锖芫o張,從沒有人主動幫助過她,她有點受不了,內(nèi)心只想讓他趕快打了水離開,可嘴上又不敢說。恰在這時,另一個玩打仗吃了虧的孩子跑過來洗臉上的土跡,看見她在洗羊雜碎,有了出氣的地方,指著罵道:“雜碎妹!你要把一渠水都洗臭呀!”
代宗義抬頭一望,抓起灌滿水的羊肚子不知怎么一擠,一股黃綠色的水柱射得那孩子滿臉開花。
孩子哭叫著跑回家了。
代宗義卻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還邊望著她。
那一刻,她本已麻木的心好像忽然解凍了似的,眼淚忍不住流淌下來。代宗義很詫異,問她為什么哭。她低下頭抹了一把臉,哽咽著堅決說她沒哭。
從那以后,她就知道代宗義開始注意她這個脾性怪異的“雜碎妹”了。
而她呢,耳朵也開始經(jīng)常逮著代宗義這個名字聽了。她知道了代宗義是汽配廠家屬院里的孩子王,不但比他小的孩子,就連比他大的孩子都跟著他,形成了一個以他為主心骨的幫伙,從而能夠與隔壁紅旗廠以廖家武為核心的一個更大的幫伙對峙。他帶著這幫孩子呼嘯來去,喜歡在孩子中間管閑事。有時難免得罪了孩子的家長,找到他家里去罵,罵的就是他管閑事的事。但他爸也拿他沒辦法,小時候還可以打一打。稍大一些,打也打不了了。有一次,他爸追著他打,他爬到家屬院里一棵老槐樹的樹梢上,他爸在下面吆喝他下來,他死活都不下來,一院子人圍著看。他爸氣瘋了,回家拿鋸子來鋸樹,開始眾人還看熱鬧,最后眼看著鋸進去5厘米深了,他爸也沒停手的意思,他也沒有下來的意思。眾人這才慌了神,七手八腳地把他爸勸回家。
從此以后,那棵帶著深深傷口的老槐樹,就成了代宗義的紀念碑。
初中時候,老師讓寫作文《我的理想》,他大言不慚地寫了一篇《我的理想就是管閑事》,其中引用了很多《水滸傳》里的語句,流露出了一股江湖氣息。老師看了搖頭嘆道:“這個娃娃,將來不好說……”
10歲那年,齊惠云家里出了件大事。父親給附近公社修高壓電被電死了,當時那個公社宰了頭驢,答應電修好了給10公斤驢肉。他又不是電工,只是跟著電工學了幾招。為了改善生活,偷偷摸摸出去干些上不了臺面的私活。這在那個年代是常有的事。
齊惠云家的天塌了。因為是不光彩的干私活,按規(guī)定不可能有任何撫恤,只象征性地給了些喪葬費。齊惠云的母親帶著他們姐弟倆去找廠長鬧了,要求像對待別的工傷工亡人員一樣,安排家屬工作。她母親是在下班的路上,在職工熙熙攘攘地往家走的時刻,牽著兩個孩子突然攔住廠長去路的。此前她已經(jīng)到辦公室找過廠長了,沒用。她只得采取這種極端的辦法。她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喝令兩個孩子給廠長跪下。齊惠云當時只覺得腦子里一片轟鳴,耳朵里就像進了水似的,周圍嘈雜的勸解聲、母親的哭訴聲、廠長煩躁的解釋聲漸漸遠去,變得隱約而模糊,她眼睛睜著但焦點虛無,只能模糊感覺到周圍簇擁著很多人臉。她一片茫然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跪,決不能給這些城里人下跪!這時,她感到已經(jīng)跪下的母親突然站起來,歇斯底里地咒罵著朝她的膝彎處猛踹一腳,于是她撲通一聲終于跪在了城里人面前。
就在這時,一個半大男孩突然闖到圈子里面,一把將迷迷糊糊跪著的齊惠云拉起來,喝道:“跪啥跪的!今天寧可死人,不能跪人!”
齊惠云抬起茫然的眼睛,于是望見了代宗義那張臉,有兩道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兇光從眼睛里迸射出來,先是掃了她一眼,接著直愣愣地盯在廠長的臉上。
廠長剛罵了一句:“×娃娃又來管閑事了!”立刻噤了聲。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代宗義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后跟著一大群半大小子,大部分是廠子校的初中生,甚至還有個把高中生,他們跟著代宗義圍過來,把他圍在了中間,一律用一種陰森森的目光盯在廠長臉上。有人帶頭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一種很沉重的,并且連續(xù)不斷的哼哼哼的喘息聲,所有的半大小子都跟著發(fā)出這種哼哼哼的喘息聲。這種聲音如果只是一個人發(fā)出來的,可以說什么效果也沒有,可是一大群人用完全一致的節(jié)奏發(fā)出這種聲音,就會形成一種非常沉悶壓抑、飽含威懾力的氣場,就像野獸在發(fā)動攻擊之前發(fā)出的那種低沉的咆哮。廠長隱約聽說過,這是汽配廠這個幫伙與紅旗廠那個幫伙斗毆的前奏,他從未遇到過這種場面,一時慌了神,最后憋出了這么句話:“食堂,把你安排在食堂行了吧……解決啦,解決啦,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從此之后,齊惠云的母親在配件廠上了班,算五七工(舊式國營工廠里根據(jù)毛主席“五七指示”而形成的一個工人群體,身份略高于臨時工,低于正式工)。而配件廠子弟們也都知道了,代宗義是齊惠云的保護人……
黑暗中的齊惠云忽然使勁晃了晃腦袋,她不愿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了……每當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少年時代,尤其想起代宗義曾對她的好,曾帶給她的所謂恩時,一種深深的恐慌就會把她的腦子搞亂。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幾十年來所堅持的人生信條被徹底動搖了,現(xiàn)在的結(jié)局難道是罪有應得?前半輩子難道都該徹底否定?而后半輩子也將毫無希望?……她覺得心口一陣冰涼,渾身癱軟沒有一絲氣力,整個身體都有種無休無止的陷落感……她內(nèi)心拼命掙扎著為自己辯解,代宗義的恩她早已報答過了,她用身體報答,她用婚姻報答,在那個始于激情終于恐怖的“水泥圓管之夜”,她甚至差點用生命來報答他??伤褪菬o法理解,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與她心目中的理想相去太遠,注定走不到底,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伤娜松壿嬀褪沁@么簡單,我愛你,你就得愛我。我對你施恩,你就要回報,而且必得拿一生來回報。他對她的糾纏也就出于這種簡單、生硬而且愚昧的邏輯!選擇在判刑的時候離婚是她沒有辦法,她還能有什么機會擺脫他呢?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就那么十幾年,人生的關鍵處也就那么幾步,她還能怎么辦呢?……她終于又一次說服了自己,靈魂又一次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雖然這種內(nèi)心的折磨讓她不堪忍受,但每次掙扎過后,她覺得多少還是有所收獲的,她感到對于她和代宗義之間的恩怨看得更通透了,似乎從單純自我的立場上擺脫出來了,就像是在看別人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一旦在心理上做到這一步,很多事情就覺得心平氣和了。她甚至有些后悔給邱作成一伙通風報信。她想,她必須做好準備,再付出一些隱忍和犧牲,以撫平他那顆仇恨的心靈。那又有什么呢?她這一生付出的隱忍和犧牲還少嗎?大不了就當再經(jīng)歷一次殘酷的童年罷了……臉上淚跡已干,皮膚有種緊巴巴的感覺,身心一旦放松,睡意就像一陣濃霧,彌漫在身體的各個角落,她墮入了幾天來第一個深沉的睡眠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漆黑一團的睡眠有了一絲裂隙,裂隙在窸窸窣窣地擴大著,透進來的一絲光亮終于把意識喚醒,剛剛清醒的意識還處在蒙眬懵懂之中,只能感到有一絲絲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在耳膜上摩挲著……幾天來的那種預感終于應驗了,齊惠云坐起身子,心情壓抑而緊張,但沒有第一次緊張了。她先是望向窗戶,新安裝的防盜窗不銹鋼花管在夜色微光的映襯下,根根隱約可辨……這么說,聲音來自防盜門了。
她擰亮臺燈,穿好睡衣,端坐在床頭等待著。大概不到一分鐘,門開了,有人走進了客廳,與此同時,她聽到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從樓梯橐橐而下。
臥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代宗義一眼就望見齊惠云端坐在床頭,兩眼黑洞洞地凝視著自己,淚跡才干的眼睛充滿了隱忍的平靜,一副耶穌受難的架勢。這一幕遠出預料,代宗義一時愣住,瞬間感覺女人對他有招兒了似的,有種措手不及的滋味。
雙方僵持了半天,代宗義也沒啥好招兒,只好放出一副無賴相,笑嘻嘻地說:“我又來了!嗬嗬!這回走門不走窗啦,大大方方的。蹲了十五年監(jiān)獄,沒別的好處,結(jié)識了不少能人。你還別說,犯群——他們管我們叫犯群,犯群里面能人還真多!如今也算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代宗義邊說邊坐在梳妝臺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黑皮夾子就著鏡前燈擺弄起來。遠遠地,齊惠云望見小黑皮夾子里面一根一根地排滿了很多細巧的金屬鉤子之類的東西。
代宗義擺弄了一會兒,抬起眼睛望鏡子里的齊惠云。齊惠云一句話也不說,仍然是兩眼黑洞洞地凝視著自己,眼神充滿了隱忍的平靜,一副耶穌受難的架勢。
裝什么逼?。〈诹x心里暗罵道。卻依然笑嘻嘻地說:“像我今天干的這個事兒,你知道法律上叫啥嗎?”
代宗義看看鏡子里的齊惠云,鏡子里的齊惠云沒反應。
“這叫擅闖民宅,不過,只要我不偷不搶,警察拿我沒辦法,只能是批評教育。就算是套上個情節(jié)嚴重,”他晃了晃手里的小黑皮夾子,“最多也就一星期拘留。一個星期過完,哎——我又來了!……你說咋辦吧,誰讓我連個戶口都沒有,沒地方待呀!”
代宗義又抬眼望了望鏡子里的齊惠云,齊惠云還是那副眼神,那副架勢。
代宗義收起皮夾子,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道:“睡覺嘍!”起身朝另一間臥室走去,心里琢磨著下一個點子。
11
戚愛云周六一早就在等石韜的電話,到11點實在端不住了,放下身段給他打了電話。電話接通后,她冷冷地說:“你在哪兒?”有一次專版部主任給她連打了幾個電話她都沒聽見,最后電話接通的一瞬間,主任使用的就是這種語氣。當時她的心一陣緊縮,至今記憶猶新。她也要對他來這么一下子,以泄心頭之恨。
“噢……該死!買衣服的事是吧,差點忘了,我現(xiàn)在在社區(qū),手頭有個落戶材料要調(diào)查一下。”
“就那個勞改犯落戶的事嗎?”
“是啊是啊,記者就是記性好?!?/p>
“看來,我在你心中還不如一個勞改犯是吧?!?/p>
“哪兒敢啊,您勞改我得了……這人情況非常特殊?!?/p>
“特殊什么了我聽聽?!?/p>
那邊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這里說話不方便,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回頭講給你聽好嗎?有故事!”
戚愛云沒有理睬他的討好。
他的猶豫,還有他所謂的“不方便”,陡然引起了她的懷疑。她想起了上次他到報社來接她的那回,當他出現(xiàn)在專版部的時候,其他幾個女記者明顯地作起來了,夸夸其談的夸夸其談,做女兒態(tài)的做女兒態(tài),她當時又得意又有壓力。但不管怎么說,他不也就一個派出所的小社區(qū)民警么?若不看在帶出去長臉這一點上,就憑他一個社區(qū)民警?嘁!
“社區(qū)星期六也上班嗎?”她的語氣中暗含著盤查的味道。
“今天他們?nèi)w值班,前不久取締了一個菜市場,怕有鬧事的。”
“那你什么時候結(jié)束?”
“不好說,完了我打你電話?!?/p>
她連個“再見”都沒說就把電話壓了。壓不住的是心頭的懷疑,她對他了解還不深,她那種調(diào)查的職業(yè)本能開始發(fā)作起來了。
她下樓把車發(fā)動起來,那個社區(qū)的位置她知道。
戚愛云上了朝紅社區(qū)的那座小二樓,她徑直走到最里間的警務室,警務室的門緊鎖著,不像有人的樣子。她覺得心有點下沉,有點發(fā)涼。但她不甘心,伸手敲了敲門,那一瞬間甚至還做了更壞的心理準備。但里面毫無反應。她的心徹底涼了。她緊鎖著眉頭沿著走廊朝外走,但無意中她發(fā)現(xiàn)社區(qū)的每個辦公室都開著,里面都有人。這一點倒和他說的一致,她猶豫了一下,決定再進去問一下。
再給他一次機會,她這么想。其實,潛意識里是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結(jié)果是“多問一句,柳暗花明”,這句話是專版部主任告訴她的,她很慶幸節(jié)骨眼上能記取領導的告誡。
社區(qū)的人告訴她,石警官剛剛還在,這會兒應該是到紅旗廠那邊的菜市場找一個叫王詠梅的大姐去了。那人還熱心地告訴了她槐蔭巷菜市場的具體位置。
戚愛云按照社區(qū)的指點開車前往槐蔭巷菜市場,柏油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因為頭天下過雨,幾乎每個坑洼里都積滿了臟水。她在駕駛座上左搖右晃的,難有一刻安穩(wěn),她一路開一路罵,心疼地想,自己這輛潔白的本田轎車,定是渾身污泥濁水,狼狽不堪。上級領導視察的時候,不是人民路、建國路,就是開發(fā)區(qū)、高新區(qū),這種地方是永遠也不會來的。越近菜市場,路邊蹬三輪車的越多,車斗里高高地捆綁著搖搖欲墜的青菜、白菜、胡蘿卜,白菜青菜幫老葉黃,胡蘿卜沾土帶泥,與大超市里摘洗得鮮活水靈的蔬菜相比,賣相丑陋之極。蹬三輪的對她的鳴笛報以冷漠一瞥,置若罔聞,依舊擋在前面搖搖晃晃、慢慢吞吞地騎行著。她一路只覺得氣越憋越難受,不知不覺間把惱恨都加在了他的身上。忽然,右輪一陷,一大片臟水朝路邊攤直撲過去,只見一個中年婦女從板凳上彈跳起來,兇惡的咒罵聲從密閉的車窗外隱約傳來。從倒后鏡里可見中年婦女紅嘴白牙地跳著腳咒罵著,一對兒三角眼犀利刺人。她有些著慌,本能地一腳油門逃離現(xiàn)場,見她加速,中年婦女滿地轉(zhuǎn)圈似要拾磚,她嚇得一步不敢停。直到前面拐了彎,她才把車停下。她抹了一把頭上的虛汗,暗罵了句:“窮山惡水,潑婦刁民?!眴柮鞑耸袌鲞€有一站路,她再也不愿開車,慢慢地步行前往。
市場里越來越擁擠,羊腿豬腿脂白血紅地掛在肉鉤子上,雞籠里擠滿了待宰的母雞,個個閉眼耷頭,一派瘟相。條盆里是成堆的死魚,血污的鱗片在陽光下泛著暗淡的光澤。炸油條的油槽里,油色就像隔夜陳茶一般呈深褐色,不知已經(jīng)炸過多少輪油條了。忽然,路邊傳來一陣喑啞的嘶叫,循聲望去,只見一只母雞正被一只糙手捏住膀子放血,懸在半空的雞爪徒勞地撲騰著、抓撓著,掙扎稍緩還沒死透就被扔進熱浪翻滾的開水鍋里。
戚愛云今天穿的是一雙牌子叫作可兒的細跟涼鞋,涼鞋除了尖細的高跟外,只有那么幾根細細的帶子纏繞在腳上,充分展示出她白皙柔美的纖足。不得不說,可兒牌高跟涼鞋可不是為了走這種巷子而設計的。今天的計劃本來是要去逛美美、丹璐這樣的高端場所的。戚愛云的腳上難免沾染上一些不明的污跡甚至血水。但事已至此,她就有這么股子勁頭兒,她倒要看看石警官星期六在這種地方到底要干什么。
她終于擠到了賣青菜的地盤,她的目光在路邊攤販間逡巡不定,忽然,她發(fā)現(xiàn)了目標:街對面,石韜正坐在一張小馬扎上,兩手環(huán)抱著膝蓋,與一個賣菜的中年婦女以及另一個穿黑二道背心的愣頭青在說笑。說實話開始她還以為那是個市場保安,后來才認出是石韜。她第一反應就是先躲起來。盡管氣惱,但第一反應還是給他留些面子。如果硬在這種場合下見面,他一定會感到羞辱甚至自卑,萬一對她的動機產(chǎn)生懷疑,事情就弄復雜了。
她悄悄地藏在一座鐵皮雜貨鋪后面,向他那里觀望著。
賣菜的中年婦女脖子梗著,表情倔強。黑二道背心低著個頭,手里擺弄著一個紅袖標,頗顯為難。他呢,仿佛在居間調(diào)解著什么。盡管猛看像個保安,但只要看到他臉上的神情,立刻就覺得與一般人不一樣。他的臉上總浮現(xiàn)著那種安然篤定的微笑,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之中。而且周圍下九流的環(huán)境絲毫影響不了他那種自信超拔的精神氣質(zhì)。
他到底是種什么人呢?他身上就是這種讓人琢磨不透的氣質(zhì)在吸引著她,讓她不舍得撒手。今天算是看到了他的部分真相,說實在的有點失望,甚至有所動搖,但總有一種東西,仿佛藕斷絲連似的,還在心里牽掛著難以了斷。
12
石韜找到王詠梅的時候,王詠梅正在跟市場管理員為攤位費吵架,管理員吵急了要掀攤子,王詠梅挺著一對兒沉甸甸的乳房在前面護著,弄得管理員沒法下手,雙方眼看要撕扯到一塊,石韜趕緊跑上前喝住并細問原因。原來王詠梅本是在配件廠那邊的朝陽市場賣菜,因為市場被取締,才跑到紅旗廠這邊的槐蔭巷菜市場加塞兒。這兩天她才得知,老戶攤位費都是10元一天,而她這個外來戶卻是十五元一天。弄清原委,石韜勸管理員多理解王詠梅的難處,朝陽廠、紅旗廠都是倒閉老廠,各家有各家的難處,誰也不敢說一輩子不走背運的,互相多擔待點就過去了。石韜又告訴二人一條內(nèi)線消息,朝陽市場取締是暫時的,最多兩個月風聲過了還得開張。他對管理員說:“你一天多收個5塊錢,兩個月也就多收個300塊,你這么大個市場也不缺這300塊吧?”
管理員見管區(qū)民警把他當回事似的,和顏悅色講道理,算細賬,心里舒坦,樂得賣個面子,答應王詠梅也按10塊收。王詠梅也利利索索地把攤位費交了。
接著石韜就向王詠梅求證代宗義的身份。王詠梅連說:“有啊有啊,本地戶口正式職工,跟我一個車間的。”順嘴還帶了一句,“代宗義要是不判進去,哪有這幫惡狼雜碎的天下!”石韜問她:“哪些個惡狼雜碎?”王詠梅道:“就廖家武這一伙啊,你看看現(xiàn)在橫行霸道成啥了!朝陽、紅旗、燈泡廠,這一片整個成廖家的天下了!”
石韜問:“菜市場也歸廖家武管?”
“這點地盤人家早看不上了,讓手下管著呢。人家現(xiàn)在攤子鋪得大,聽說還想進軍房地產(chǎn)呢?!?/p>
石韜看著王詠梅,半晌沉默不語。隨后問起王詠梅當年代宗義犯的那起綁架案。王詠梅表情夸張地叫道:“那哪叫綁架呀,用書上的話說,那叫為民請命。壞事都壞在王向東那個雜碎身上,他弟王向高也不是個東西,如今跟著廖家武作惡,人五人六的!”
石韜一聽“為民請命”四個字,內(nèi)心一震,綁架案果然另有隱情,怪不得代宗義如此囂張!
這期間,開始不斷地有人過來挑菜買菜。
石韜見不是說話處,就與王詠梅約好晚8點到家詳談,并讓她多找?guī)讉€人就代宗義身份問題做幾份筆錄。
石韜從小馬扎上一起身,抬眼望見斜對面鐵皮雜貨鋪門口有個女子身影怪熟的,但一閃身就隱進雜貨鋪里了。石韜忍不住心中的疑問,朝雜貨鋪走去。他一進門,就與藏身貨架正朝外探頭探腦的戚愛云撞了個對臉兒。戚愛云短促地“啊”了一聲,慌亂地看他一眼就低下頭翻起包來。
他也一時懵懂,半晌才笑問道:“你咋在這兒呀?”
“我……我買東西?!?/p>
“你戚貴人會在這兒買東西?”石韜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你……咱們不是要到美美、丹璐去的嗎?”
“哎喲——真難為你還記得??!”戚愛云終于逮著了反攻的機會,口氣立馬尖銳起來,“讓我看看這都幾點了噢,這都12點了這都!”
戚愛云說罷,一對兒劍眉下的星目狠狠地盯在石韜臉上,最初的慌亂過后,她積攢一上午的惱怒開始泛上心頭。
“這就去這就去!本來就準備給你打電話呢!”石韜趕忙拉過戚愛云的手走出雜貨鋪。
兩人各懷心事,誰也不想先開口。終于還是石韜頂不住了,偷眼看看戚愛云臉色平緩了些,笑笑地問了句:“今天這是怎么的,跟蹤我???”
戚愛云道:“對,搞個記者暗訪,看看咱們?nèi)嗣窬於荚诿π┦裁础!?/p>
“你看也看了,覺得怎么樣啊?”石韜笑著問。
“不怎么樣,不就跟什么賣菜的、戴紅箍的坐那兒諞閑傳嗎?遠看就跟個市場保安沒啥兩樣?!逼輴墼普Z氣冰冷,聽起來不像開玩笑。
石韜沒想到戚愛云語鋒如此尖酸刻薄,真有點出乎意料。不過他依舊忍痛微笑著,他惦記著這個漂亮的女記者曾對他那份兒主動的關注,他從小受的教育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見他不吭聲,戚愛云忽然拉了他一下,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他說:“石韜,我問你句話,你心里應該有個長遠打算的吧?老是跟這些低層次的人混在一塊兒,時間長了把自己混進低素質(zhì)人群了還不覺得,而且對你的發(fā)展也不會有任何好處?!?/p>
石韜那一瞬間真想對她說,我從小就在這低層次中長大的!但他忍住了,他惦記著這個漂亮的女記者曾對他主動示好的那一個個瞬間。雖然他漸漸發(fā)現(xiàn)了她身上有些他不喜歡的東西,比如那份過了頭的追求時尚、迷戀物質(zhì)、愛慕虛榮,以及那種也許是女記者特有的攀龍附鳳的心態(tài)??墒牵砩先匀挥泻芏嗨蕾p的東西,比如聰明勤勉,在與他的關系中表現(xiàn)出的那種無心直率、順其自然等等。他必須把這些作為一個整體來接受。而且他內(nèi)心潛藏著一種自信,或許他能夠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慢慢改變她呢。
石韜沉默了半晌,說:“你不了解這些人。這些低層次的人中,有些人是很好的人,有些人很有本事,也很有意思。是命運把他們拋在這兒的。有空兒了我可以給你講講他們的故事?!?/p>
戚愛云也覺得自己有些言重了。她忽然想起今天本來是她精心策劃的一個快樂星期六,快樂是她的最高追求,她不想因為這些對遙遠問題的爭執(zhí)而破壞了眼下的快樂氣氛,她長吐了一口濁氣,拉著石韜跑向她的車。
二人在城市繁華地段的高端購物場所度過了快樂的一下午。不過,這只是戚愛云計劃的一部分,更精彩的是晚上9點的巨星演唱會,她搞到了兩張贈票,她與石韜約好9點在體育館門口見面。她沒有注意到石韜的心不在焉。
13
石韜踏進配件廠家屬院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天邊彤云翻滾,朵朵云彩厚重飽滿,層層堆砌,金碧輝煌。家屬院里的大片樓群都沉浸在從天而降的古銅色霞光之中,裸露的墻磚滄桑老舊,霞光映照下,如同鱗甲細密排列。
樓群的北邊還有十幾排磚砌平房,平房帶著小院,小院挖有菜窖。每年夏秋之交,整車整車的蘿卜洋芋大白菜拉進家屬院,分流進各家各戶的小院,最終下到黑洞洞的菜窖里。院里院外時常看見東一攤西一攤晾曬著的紅辣椒、蘿卜干、豆角干,一叢一叢的干樹枝插在院子里的向陽地中,樹枝上穿滿了一串一串的西紅柿干兒。家家房里都備有泡菜壇子,里面泡滿了紅紅綠綠的泡菜。整個冬季,除了過年那幾天,你就別指望這里的居民會買幾把反季節(jié)蔬菜。他們比冬眠的野生動物還善于貯藏。
房頂上電視天線林立,顫顫巍巍伸入藍天,天線造型各異,好像外星人的星河戰(zhàn)隊。有線電視公司雖然也在這里布了網(wǎng),但這兩年幾乎收不上什么電視費了。
還有瀝青涂黑的巨大油桶,進水管和出水管蜿蜒曲折地通向某家窗口,這是不花錢的洗澡設施。
樓和樓之間距離非常開闊,破舊沙發(fā)擺在樓下的空地上代替了高檔小區(qū)里的休閑椅。老人們圍著自家小桌打麻將。孩子們滿院瘋跑,玩著幾十年前的“電報開花”游戲。樓間空地都被一些退休老頭老太開墾成了菜地,周圍用沖壓加工后剩下的鐵皮料帶圍成了籬笆。
不知為何,每次來到配件廠家屬院,石韜都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仿佛突然穿越到了二十年前的某個時空,回到了少年時代生活過的那個大院。不僅是老房子老院子,就連活動其中的人,那一舉一動也都仿佛做著二十年前的事情。那個捏著一把苞谷粒咕咕叫著喂雞的老太婆,那個站在房頂上手持一根竹竿撥弄著電視天線的中年男人,在夕陽的映照下,就像是包裹在琥珀里的昆蟲一般,把一種久已逝去的生活逼真地呈現(xiàn)在你的眼前。石韜在大院里漫游著,有一種酒后微醺的恍惚和陌生感,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隱秘的驚詫感??粗笤豪锬切┩A粼谶^去卻又不自知的人物,石韜心中溢滿了滄桑懷舊,故地重游的溫暖和親切,并且對那一個個人物,都滿懷著一種溫柔的同情。
石韜帶著恍惚和感慨走進了王詠梅家的小院,他沒想到王詠梅不但找來了他需要的人,還炒了菜備了酒在等著他。石韜的心中滾過一陣溫暖,所長經(jīng)常教導他們,社區(qū)工作要以心換心。在以心換心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低層次的人,你跟他交心換心很容易,只要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更好。而所謂高層次的人,換他一顆心是很難的,他的心永遠屬于他自己,不可能屬于第二個人。這也就是石韜為什么喜歡跟社區(qū)里的底層群體打交道的原因。
此時坐在王詠梅家的小院子里,喝著酒聊著天,石韜有種仿佛和家人在一起的輕松自在,絲毫感覺不到什么工作的壓力和煩惱。頭頂上就是一盞金黃明亮的電燈,一團光暈籠罩著四個諞閑傳的人和一桌花花綠綠的酒菜,再往上,則是星光璀璨的蒼穹。十幾年前的那段傳奇而悲情的故事,就在這你一言我一語的散漫敘述中被娓娓道來,活靈活現(xiàn)。
十六年前,朝陽汽車配件廠已經(jīng)連續(xù)幾年走下坡路。在人心惶惶,難以為繼的情況下,廠里忽然出臺一項措施,要全體職工入股。一來為籌措周轉(zhuǎn)資金,產(chǎn)品更新?lián)Q代;二來增強職工的主人翁責任感和積極性。當時規(guī)定廠級領導一人5萬,中層領導一人3萬,普通職工一人1.5萬。不愿入股的就買斷工齡走人。這項政策可把大家為難壞了,入股吧,誰知道將來形勢咋樣;不入吧,等于立刻失業(yè)。少量在社會上有本事有門路的都走了,大部分人在招股紅榜上看到廠領導都十萬八萬地入了,也就將信將疑地跟著入了。有很多人家,一家?guī)卓诙荚谂浼S上班,一下子就要拿出五六萬元,那個年代對于工人之家來說,真有點天文數(shù)字的感覺。當時社會上的人見了配件廠的人都躲著走,親戚也不敢來往了,怕借錢啊。代宗義家里有三口人都在配件廠上班,一下子就得拿4.5萬元,沒辦法就借了高利貸。本來廠里答應得很好,第二年可以分紅,第三年可以退本。不料第二年一分錢紅利也沒分。慢慢就傳出說法來了,原來籌資的目的并不是搞新產(chǎn)品,而是聽信了邱作成的點子,看中了當時全國都炒得很熱的北海房地產(chǎn)項目,想把錢投到房地產(chǎn)項目里大撈一把。不料錢剛投進去,北海房地產(chǎn)泡沫就崩潰了。不但沒賺錢,還虧了大本。當時廠領導對外是保密拖延,對內(nèi)訂立了攻守同盟。但大家都傳說優(yōu)先把領導的本金還了。后來代宗義就帶著人鬧起來了。代宗義這個人,從小就是配件廠子弟里的王,雖說調(diào)皮搗蛋,有時也領著他那一幫人打個架什么的,但這個人跟一般的地痞流氓是不一樣的,他做事很講原則,就是一個“義”字。有些事跟他沒關系,他看不慣就要管。所以有些人說他愛管閑事,但很多人有事了就去找他,只要符合他那個“義”字,他就出面給你擔事,所以時間長了他能聚起人,他也不圖什么,就是享受那種前呼后擁的感覺。但那回鬧事就不太成功,邱廠長一伙早就料到他要領著人鬧的,底下做了好多分化瓦解的工作。放出風來說,廠里經(jīng)營不善,要裁員啦。鬧事的把本金退給你,你就被買斷工齡得走人。不鬧的繼續(xù)留崗,與廠子共存亡。這一下好多人害怕了,不跟代宗義干了。代宗義的隊伍土崩瓦解了,廠子里漸漸傳出風聲,說是邱作成要秋后算賬,重點收拾代宗義,他只怕不但拿不到本金,連工作也保不住。那段時間,代宗義可以說是英雄末路。他覺得人心渙散,隊伍叛變,這都是邱作成的陰謀詭計,心里把邱作成恨得要命,而且他死不甘心,想對邱作成搞個絕地反擊。恰在這時候,王向東找上他了。王向東也是個狠角色,不過他沒有代宗義的人氣,他們兄弟倆就是那種做事只為自己的狼娃子。他們家也入股了3萬元,而且當時父親病重急等用錢。他跟代宗義說:“現(xiàn)在人心散了,靠你的辦法弄不成事了。不如我們兩個合作把葉繼歡綁了,咱們也不多要,就把咱們兩家的本金要回來就行了。”代宗義那時正是氣血攻心,想都沒想,兩個人就干了……
時間在王詠梅等人的故事中悄然流淌,不知不覺已是月上柳梢頭。體育館門前,戚愛云等得心情焦躁。她本來就故意遲到了十分鐘,想把石韜晾晾,以泄心頭之恨,不料最后被晾的還是自己。為什么總是我?!她在心中發(fā)出了悲憤的吶喊。她暗下決心,今天決不再打電話,半小時內(nèi)再不趕到,就讓他付出代價!
體育館門前的停車場上,高級轎車已是川流不息,一對兒一對兒的時尚男女,隨著砰砰的關門聲,離開他們的座駕,向著戚愛云搖曳生姿地走來。潔白修長、性感驕人的大腿,云鬢花顏、顧盼生姿的笑靨,在衣冠楚楚、俊朗帥氣的男伴陪同下,帶著興奮而期待的神情朝著戚愛云飄然而至,又飄然遠去,她就像一塊孤零零的石頭,被拋在流水之中煢煢孑立,沒人搭理。
體育館的上空,五顏六色的激光柱已開始在夜空中掃蕩,富有激情的音樂和讓人血脈僨張的鼓點從頭頂上滾滾而去,焦躁的戚愛云再也等不下去了。那種有人陪伴、與人共享才能充分釋放的激動和興奮,看來是要落空了。醞釀一周的情緒,至此已徹底敗壞,一個謀劃很久的美好夜晚,就這樣被石韜徹底毀了……
與此同時,王詠梅的小院里,石韜聽得凝神屏氣,仿佛已神游到那個年代,代宗義的形象、性格,甚至內(nèi)心深處的某些東西,已漸漸在他的把握之中。他一邊請三人做好為其落戶的旁證筆錄,一邊詢問了最后幾點疑問:為什么綁架葉繼歡?她與邱作成是什么關系?代宗義與齊惠云為什么有如此的深仇大恨?
在王詠梅的講述下,石韜終于明白了個中原委。
原來,葉繼歡當年是邱作成的情婦。廠里有很多關于她的傳言,比如說,她在郊外有一套豪華的別墅,是邱作成買給她的,專供二人周末淫樂之用;她開的那輛捷達轎車也是邱作成給她買的,為二人淫樂提供交通便利;邱作成還借著所謂出公差的機會帶著她到新馬泰旅游。一到國外,二人忘乎所以,還拍下了不堪入目的錄像帶。在工人們看來,邱作成包養(yǎng)葉繼歡,花的是大家的血汗錢。一想到大家辛辛苦苦創(chuàng)造的勞動成果,卻被廠長獻給了野婊子;大家一年四季吃苦受罪,不但養(yǎng)不了家糊不了口,連個工作都要保不住,而野婊子卻可以騎在大家脖子上不勞而獲,大家的肺都快氣炸了。
廠長家里人都是熟人,綁起來不好下手。而這個葉繼歡引起民憤很大,二人綁架她覺得理直氣壯,干起來底氣很足。綁架之后,王向東負責看管。代宗義指揮著社會上的一個小年輕負責打電話談判,索要贖金的事。不料王向東看管過程中起了淫心,在奸淫葉繼歡的過程中致其窒息死亡。
代宗義與齊惠云結(jié)仇,不只是齊惠云一人的問題,她媽媽也有很大責任。當年她媽媽名聲雖然不好,但心氣卻高得不行。仗著齊惠云有幾分姿色,把代宗義根本沒看在眼里。她也知道女兒在配件廠肯定嫁不到什么上檔次的男人,所以一心指望著把女兒嫁給外單位有錢有勢的男人,從此好擺脫窮日子。為了這個,她還親自陪著齊惠云參加別的單位組織的什么聯(lián)誼會,甚至陪著女兒去社會上的舞廳里跳舞,由此可見攀附有錢人心切到何等程度。
但代宗義也不是省油的燈,在齊惠云身上下足了功夫。那時候這片廠礦企業(yè)集中的地區(qū),社會上很亂,流氓混混特別多。齊惠云沒爹,弟弟是個膿包,長得又有幾分姿色,若不是代宗義罩著,早不知被禍害多少回了。代宗義對她又特別好。猶豫不決的情況下,生米就做成了熟飯。她媽氣得在家屬院破口大罵,代宗義的小兄弟都聽不下去了,要上去收拾人,都被代宗義擋了,說罵吧,讓罵罵吧。后來,齊惠云她媽就按農(nóng)村的習慣提出5萬塊錢的彩禮。為了跟齊惠云結(jié)婚,代家是掏空了家底。恰在此時廠里改革了要求入股。這對代家來說可是雪上加霜,當時曾經(jīng)跟齊家商量先挪用一下彩禮錢,把代家三口人的工作保住再說。但齊惠云她媽堅決不同意,這個吃夠了沒錢之苦的老太婆,錢只要到她手里,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最后代家沒辦法才借高利貸交了廠里入股的錢。第二年聽說股本虧了,給大家還不了錢了,債主就開始逼債了。他們不敢找代宗義,就找他父親的麻煩。老頭子一輩子沒欠過別人錢,尤其是這么大一筆錢,感覺不還錢就活不下去了。代宗義這才鋌而走險與王向東合伙綁了葉繼歡。
出事之后,齊家無論如何不能把唯一的女兒,也是唯一的希望葬送在代宗義手里,堅決要離婚。為了補償代家,齊家七拼八湊了7萬塊錢賠付給葉繼歡家里人,算是給代宗義搞了個從輕判決,但房子啦財產(chǎn)啦就都歸了齊惠云。當時代宗義人被押在看守所,沒辦法抗爭,但他對齊惠云的仇恨就算是深深刻在了心里。
聽完代宗義的故事,石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此人經(jīng)歷和性格的復雜性,真的超乎他此前的想象。此人在管區(qū)落戶之后,會對管區(qū)長遠的穩(wěn)定形勢造成什么影響,到底該采取什么措施穩(wěn)控此人,一時還真不好說。石韜有種不好的預感,齊惠云的事,看來只不過是當務之急。照管區(qū)里埋藏的這種深刻復雜,源遠流長的矛盾來看,一旦有個什么風吹草動,說不定會出什么大麻煩。
忽然,石韜想起了與戚愛云的約定,一看表,演唱會已開場十五分鐘了。他匆匆別過王詠梅三人打的直奔體育館。
石韜走進體育館的時候,舞臺上正在演唱著意境悠遠深長的抒情歌曲,整個舞臺籠罩著如同藍色月光一般的夢幻色彩。臺下的少男少女們凝神諦聽著歌者的傾訴,眼中飽含著感動的淚水。石韜一路低聲道歉,摸向自己的座位??斓礁八虐l(fā)現(xiàn)戚愛云身邊坐著一個男人,手擋著嘴在跟她小聲說話,臉上一副搭訕的表情。石韜彎腰擠到跟前,戚愛云眼睛盯著舞臺理都沒理他。他只好悄悄拍拍那人肩膀:“不好意思,這是我的座位。”
“這是你的座位嗎?!”戚愛云斜了他一眼,厲聲說道。
石韜尷尬一愣,從口袋里掏出票,示意給那個男人看。
男人也看出些端倪,隱約明白自己只是被旁邊女人臨時利用一把的道具。他訕訕地起身坐回自己的座位,偷眼看著旁邊,發(fā)現(xiàn)剛落座的年輕人雖然幾度想和女人解釋,但女人不給機會,神色凜然地直盯著舞臺。
14
齊惠云不知道代宗義到底要鬧到什么程度才肯罷休。每天下班回家她都提心吊膽,每次電梯門快要打開的時候,她都會心跳得厲害,暗暗祈禱著、巴望著他已經(jīng)離開??梢蛔叩介T跟前,耳朵里就鉆進了電視機發(fā)出的那該死的喧嘩聲,門一開,眼前就出現(xiàn)了代宗義吞云吐霧、四仰八叉的身體。代宗義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望著她,總是逼得她目光躲閃手足無措。她在自己的家里卻有種寄人籬下的屈辱和緊張。只要他還賴在這座房子里,她的內(nèi)心就無法擺脫那種緊張感,一刻不得放松的神經(jīng)終于疲憊不堪。她想,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長痛不如短痛,她必須主動采取點措施,軟化他的仇恨。她不敢再用言語的方式來跟他溝通,那天他把她綁到椅子上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絞盡了腦汁,該說的都說盡了。換來的只是更羞辱的折磨。他是很聰明的,當年可能就猜出了警察是以她為誘餌抓捕他的,那仇恨恐怕已經(jīng)深深地刻進心里,永難磨滅了吧。那個恐怖之夜,他揪住這點不放,對她進行刑訊逼供,盡管挨了幾皮帶,但她強忍著疼痛和羞辱,抵死也不承認。事后她都為自己的忍耐力感到驚訝,尤其是在養(yǎng)尊處優(yōu)了這么多年之后??磥?,童年對人的磨煉有多么驚人。她不知道她的表現(xiàn)能不能動搖他的懷疑。她想試探試探,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隱忍和示弱,他的仇恨是不是已經(jīng)消磨了幾分。
那天早晨她特意起了個大早,弄了兩份精致的早餐。她把煎雞蛋攤在盤子里,熱牛奶倒在杯子里,面包切得一片一片的,五顏六色的小菜淋上香油尖尖地堆在小碟子里。她吃早餐時故意弄出聲響,以提醒還在睡覺的他,有準備好的早餐。隨后她把自己的杯盤收拾干凈,把他的那一份顯眼地留在餐桌上。
晚上回來的時候,她悄悄地到餐室里查看,發(fā)現(xiàn)早餐盤碟已經(jīng)被席卷一空。她就像馬戲團的飼養(yǎng)員初次討好一只兇猛的野獸,為取得的第一步成功而竊喜。下一步該怎么辦?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十五年前那短暫的婚姻生活,有時在劇烈的爭吵之后,他們靠做愛來緩和關系。
她猶豫了很久,不知這一招還能否管用。最終她還是咬牙決定一試,眼下除了忍辱負重,再也沒別的辦法了。她準備先到衛(wèi)生間去洗澡,透過餐室的玻璃門,她悄悄地觀察著躺在沙發(fā)上的代宗義,他的兩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在電視屏幕上,就像兩只玻璃球兒,看不出什么喜怒哀樂。她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曾轟動一時的美國電影《第一滴血》里的越戰(zhàn)殺人狂蘭博,他就有這樣一對兒眼珠,從這種眼珠里你看不出任何人類的情感,甚至連兇惡都沒有,就像動物一樣,只有冷漠。而她今晚的任務,就是要想方設法安撫這樣一只動物。
她毅然地走出餐室,低聲地向躺在沙發(fā)上的代宗義打了個招呼:“什么節(jié)目這么好看?”那對兒玻璃球兒猛轉(zhuǎn)過來,盯在她臉上。她的話說得如此慌亂、做作,連自己都感到可笑。他沒有任何反應。她有種挫敗感,但她必須堅持下去。
她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故意敞開門,任嘩嘩的流水聲流向客廳。她一邊洗一邊等待著,內(nèi)心里是緊張的煎熬,就像無意中激惹了猛獸的飼養(yǎng)員,準備著應對猛獸的攻擊,但猛獸毫無動靜。
一直到水涼得受不了了,還是毫無動靜。她慢慢地擦干身體,穿上孫長生最喜歡的那套半透明睡衣。走出了浴室,發(fā)現(xiàn)客廳的燈已經(jīng)熄滅了。她朝他占據(jù)的那間臥室望去,門開著半條縫,燈光從里面透露出來。她咬緊嘴唇慢慢地朝那間臥室走去,她輕輕推開門把自己展現(xiàn)在他面前,正坐在床上翻弄一個小本子的他抬起頭來看著她。那張臉在暗黃燈光斜射之下,顯得陰森可怖,突然從他的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滾!看見你我就惡心!”
她的臉就像被誰猛扇了一巴掌,頭腦中轟轟作響。她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把臉埋在枕頭里無聲地飲泣起來。
第二天一早,她給公司請了假。隨后她就打了那個社區(qū)民警的電話。她的話說得很猶豫,在她印象中,民警永遠都是既忙又煩的,催問工作進度往往會令他們很不耐煩。況且代宗義的戶口與她有什么相干?但對方的話卻令她松了一口氣。對方說:“快了,再有兩三天就可以辦下來了。問題是,我怎么找到他呢?”
“你給我打電話好了!”她趕緊說,接著她就不知道再怎么往下說了,但又不舍得掛電話,電話里于是一陣沉默。
“怎么的,他還在纏著你嗎?”
她心里一陣溫暖,大著膽子道:“他現(xiàn)在就住在我家里……石警官,有些事想跟你談談,行嗎?”
她沒料到對方爽快地答應了。于是她把石警官約在了小區(qū)里的一片林帶里。
她第二個沒料到的是,石警官不僅辦了代宗義的戶口,而且對他們倆多年恩怨似已了如指掌。有些話,出于利害關系考慮,她在敘述的過程中隱瞞下來了,但卻被石警官以旁敲側(cè)擊的方式指了出來。雖然她有一絲不舒服,但無形中卻也增強了她對此人的信任。她感覺,他似乎是要下大力氣解決這個問題的,而且已經(jīng)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她最終向石警官咨詢的就是,目前這樣設法安撫行不行。石警官告訴她,目前這么做是得當?shù)?。根?jù)此人的脾性和十五年坐牢的經(jīng)歷,此事只宜慢慢化解矛盾,簡單采取剛性措施激化矛盾,不但不利于長遠的安穩(wěn),還有可能逼其鋌而走險,激成變故。
石警官最后說等過兩天戶口一落下來,就要約談他一次。這兩天不要激化矛盾。
然而,他卻越鬧越不像話了。有一天她下班回來后,一開門就發(fā)現(xiàn)他和王向高坐在沙發(fā)上不知在談什么,滿屋子煙霧繚繞。王向高一見她嬉皮笑臉地叫了聲:“嫂子好!”她不冷不熱地答了句腔,就走進了自己臥室。她關上門,感覺自己一進家他們就把談話聲壓低了。他們在談什么?她有種本能的預感,王向高是想拉他去干什么事。她對王向高現(xiàn)在的角色略知一二。他會不會把他從這里拉走?她心里又關注起來,緊張起來。她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專心地傾聽著。然而,他們聲音太小,實在聽不清什么。突然,門被用力一推,她耳朵被撞得嗡嗡作響,代宗義站在門外,鄙夷地看著她,突然用那種命令的口吻道:“你出去!”
她捂著被撞疼的耳朵,一時惱羞成怒,積攢太久的憤怒和委屈讓她豁出去了!她第一次用那種凌厲的眼神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這是我的家!”
他剛要發(fā)作,就被王向高從后面抱住勸道:“好男不和女斗!好男不和女斗!走,找個地方邊喝邊談!邊喝邊談!”
那天之后,她找著了一點感覺,暗暗地用一種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與他對峙著。她不相信這樣的日子他會舒服,總有沒意思的那一天,戶口也馬上給他落下來了。她相信她總能慢慢把他擠出這扇門。然而,她沒料到他的黑手會伸向她致命的軟肋。
那天是星期六,她正在臥室里整理衣物。客廳里的座機忽然響起。打座機與她聯(lián)系的人是很少的,單位也好,孫長生也好,從來都是打手機,她的手機永遠為他保持著暢通。但漫長的日子中總會有疏忽的一刻。手機是在夜間沒電的,她沒有察覺到。開始她也沒想到什么,只是走出去接電話。但一進客廳她就驚呆了,眼前赫然是代宗義拿著電話:“她在……我嗎?一個朋友?!?/p>
他邊說邊望著她露出一絲獰笑,似乎從住進這個家以來,就一直等待著這一刻似的。
他把電話遞給她,悠悠地笑望著她,那張丑陋的笑臉,看起來是如此可憎。
她怒視著他,邊接過電話,邊在心里激烈地盤算著,誰的電話?萬一是他怎么辦?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地保持著平靜。
“喂?……”
“喂?……”
對面不吭聲。她心知不妙,對面的呼吸似乎都顯得有些粗重,有些緊張。她估計是孫長生,但此刻她可不想說出他的名字給他聽,只一個勁兒地“喂喂”著。
對面終于說話了:“是我?!?/p>
“咋不吭聲?”她先發(fā)制人,用的是嗔怪的語氣。
“不知咋回事,嗓子突然哽住了?!?/p>
她知道這是借口,但她假戲真做,關心地問道:“怎么,感冒啦?吃藥了嗎?”
“只是一時不舒服,感覺沒到吃藥的份上?!?/p>
“噢,那就好?!?/p>
“過段時間我想回來一趟?!?/p>
“那敢情好?!?/p>
“到時候來接我吧?”
“那是必須的。”
“怎么的,今天情緒不佳?”
“跟你一樣,感冒?!彼氡M快結(jié)束談話。
“那你也注意吃藥休息?!?/p>
“好的?!?/p>
“家里來的是同事?”他終于圖窮匕見。
“不是,原單位一個朋友。”
“好,你休息吧?!?/p>
她把電話放下,閉著眼睛長舒了一口氣。她轉(zhuǎn)身回臥室,眼睛掃過的剎那,看見了他那張得意地詭笑著的臉。她知道此時只能盡量不動聲色,不能讓他捕捉到任何信息。她走進臥室關上門,背貼在門上陷入激烈的盤算之中。她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出回來,他那個工程不是剛上馬嗎?本以為有足夠的時間把這邊擺平,現(xiàn)在看來時間緊迫了。
她是5年前認識孫長生的。相交5年,她使盡了手段,費盡了心思。但他也只是幫她買了這套房子,至今沒在結(jié)婚的事上點頭。她想要的可不僅僅是套房子,她想在年齡還許可的最后幾年要個孩子,給孩子一個體面的父親,一個體面的家。更重要的是,孫長生把他從前妻那兒奪到手的兒子帶她這兒住過幾天。就那么幾天的經(jīng)歷,促使她下定了決心,一定得生一個自己的兒子。這就是她的下半輩子。她整個上半輩子那么多的磨難,那么多的驚濤駭浪,都是在為這個目標而努力著。為了蛻掉過去那層硬殼,打造全新的自己,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忍受了多少疼痛,絕不能在最后一刻功虧一簣……
她感到自己的軟肋又一次捏在他的手中,那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又一次浮上心頭。
當天晚上,她把電話悄悄地挪到自己的臥室里。
果然,晚上他又把電話打進來了。在兜了一大圈之后,他終于以那種關心她的口吻把話題拉到她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人際關系上,最后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她上午的朋友來家干嗎的。她回答說是朋友正想裝修房子,來看看她家的裝修風格,想?yún)⒖紖⒖肌_@種解釋再自然不過了,而且即便再次發(fā)生,也還可以用上那么一兩次。但她警告自己再不能發(fā)生了。她決定每天上班后都把電話從線上拔下來帶走,晚上回來再接上。
但這不是根本辦法,根本辦法是如何讓代宗義心甘情愿地從這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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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日子,石韜不斷接到齊惠云打來的電話,對方用的是乞求的口吻。但越是如此,石韜面子就越是掛不住了。作為社區(qū)民警,連自己管區(qū)的一個弱女子都保護不了,還有何臉面踏進社區(qū)一步?可是像代宗義這樣一個破罐子破摔的亡命之徒,用的又是這種無賴的辦法,你能拿他咋辦?把他收拾一頓?拘幾天?管用嗎?石韜絞盡了腦汁,最后還是覺得對待此人只能是攻心為上。
一開始他想到了王向高,只有同類說的話,他才聽得進去。如果讓王向高去取笑他一番,讓他認識到跟一女人糾纏是多么可恥又可笑,或許還能起到點作用。但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堅決否定了這個方案。
其一,他對王向高這人沒有一點好感,甚至抱著一種警惕的心理。有一次,管區(qū)里的一家酒吧發(fā)生打架。他跟師父李效周前去處理??衫钚е芗炔徽{(diào)查調(diào)解,也不把人往派出所帶,只給王向高打了個電話。王向高一來就客客氣氣把二人讓進里面包間喝茶,轉(zhuǎn)身到外面就破口大罵,罵完老板罵服務員,罵完服務員罵打架的愣頭青,罵得所有人噤若寒蟬。
不到半小時就把事情擺平了。
李效周在包間里只管悠然自得地喝茶。石韜卻越坐越感到內(nèi)心不安和窩火,他媽的,為了省事就把執(zhí)法權(quán)讓渡給這些混混。他感到的不是清閑自在,而是一種深深的羞辱。尤其是事情擺平后,王向高進來與他們寒暄,雖然口中連稱“不好意思,給二位添麻煩了”,神情中卻有種地主一般的得意,一股“我的地盤我做主”的氣勢,溢于言表。他與李效周稱兄道弟,大大咧咧。中間居然還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來在他冷冷的瞥視之下,才放尊重了些。后來,他就在管區(qū)的特情耳目檔案上看見了王向高的名字,李效周物建他當特情已經(jīng)快有八年了。他想,怪不得他這么囂張。他又想,如果特情這么物建的話,早晚會尾大不掉。就像當年的黃金榮,明明是上海灘的大流氓,卻能夠干一輩子的租界公安局長(巡捕房總頭目)。
其二,就算王向高可以說動代宗義離開齊家,幫助民警解決個小問題,但如果讓這二人掛搭到一起,對管區(qū)治安來說,絕無半點好處。石韜決定,不管多麻煩,代宗義的工作必須由自己親自來做。要恩威并施,化解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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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代宗義正在配件廠家屬區(qū)里游蕩時,忽然望見有個警察正與三個配件廠的老職工坐在那里聊天。警察望見他,忽然叫道:“代宗義,跟我到警務室去一趟?!本旖兴臅r候,與旁人聊天的笑意還未從臉上褪去,兩眼卻直盯盯地望著他。他不知道警察要干啥,忽然想起來那天齊惠云報警的時候,出警的就有這一位,應當是管自己的社區(qū)民警。他的逆反心理頓時發(fā)作了,擺出一副應對的架勢,半瞇眼覷著問道:“干啥去?我犯啥法了?”
不料那警察撲哧一笑:“給你辦落戶呀,你不是急著落戶嗎?”那三個老職工看他一副緊張樣,也跟著笑起來:“石警官給你辦好事呀,你急啥?”
那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陷于某種可笑的境地,心中有些惱怒,但又發(fā)作不出來,只得悶頭跟著警察往警務室走。
到了警務室,警察只簡單對他說了說最近圍繞他的身份和原戶籍地所做的一系列調(diào)查和同意在本管區(qū)落戶的結(jié)果。隨后就遞給他一沓調(diào)查筆錄讓他仔細看看。
他看到這些調(diào)查筆錄都是找配件廠熟悉自己的老職工做的,有王詠梅、李西定等人。本以為只是做個簡單的身份證明,心里還納悶為什么會這么厚。等他一頁頁地看下去,他的內(nèi)心慢慢地被撼動,終至風云激蕩,波濤起伏。警察從十幾年前的綁架案問起,問到了當年職工被蒙騙入股的情況,問到了代宗義、王向東以及很多人家面臨的極端困境,問到了他領導著職工為退還股金而鬧出的風潮,還問到了職工們對廠長邱作成及其情婦葉繼歡咬牙切齒的仇恨情緒……看著看著,他就感到心潮澎湃,難以平靜。當年在法院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這些話,可是,他請不起律師,不知如何才能巧妙地按照法律的程序來為自己辯解,對方的律師卻巧舌如簧,把人人都知道的事攪得云山霧罩,面目全非。他家沉重如山的痛苦、困境和冤屈,被法院一句“不能成為綁架犯罪的理由”就四兩撥千斤地給駁回了,這些話憋在心里十幾年,他也由最開始的氣血難平、桀驁不馴最終被監(jiān)獄改造得表面上麻木不仁,實際上把一座火山深埋在心底,待機噴發(fā)。他沒有料想到,這些話多年之后竟然以這樣的方式抒發(fā)出來,他只覺得一股熱流直沖眼鼻,一種久違多年的鼻酸眼熱的感覺從心底直沖腦門,那一刻他心中竟一陣慌亂,生怕在警察面前露出丑態(tài),他調(diào)動全副意志力強壓住那種想要流淚的沖動。他暗自平靜了片刻,重新?lián)Q上平常那副冷漠的目光去打量對面那個警察,卻被一種強裝的感覺弄得很不舒服,他感到內(nèi)心多年形成的強悍冷漠的精神支柱,仿佛被什么東西泡軟泡酥,要支撐不住似的……對面的警察依然很平靜,眼中似笑非笑,此時看上去卻大有深意。他忽然感覺到,這個警察與他以前打過交道的警察都不一樣,似乎很不簡單,不簡單在哪里,他一時也說不清楚??傊?,他無法照以前的邏輯仇視他,也無法照以前的邏輯來應對他或蔑視他。他有種感覺,他是他繞不過去的一個存在。
他只得低下頭繼續(xù)看筆錄,他發(fā)現(xiàn),警察對他這個人似乎很感興趣,問題漸漸離開了案件,涉及他的為人、性格,甚至他年少時的很多往事。在王詠梅等人的陳述中,十幾年前他在配件廠聚集一幫子弟和青工,叱咤風云的歷史,都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甚至他小時候為齊惠云母親的工作而帶著一幫同學圍攻廠長的事都被翻騰出來。老職工們對他仗義執(zhí)言的性格至今十分贊賞懷念。蹲監(jiān)獄的十五年,他再也沒有與外界接觸過,他沒想到他在老職工們心目中還有一塊位置,他覺得非常感動,冷漠多年的內(nèi)心體會到一種溫暖。
筆錄里還詳細地記述了他與齊惠云一家的矛盾,那是從別人的眼光看問題的,他們不了解他與她之間的內(nèi)情,所以盡管對齊惠云一家有所譴責,但對這苦命的一家人畢竟也有所同情。與他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
筆錄中還有一件事刺痛了他的心,那就是關于當初王向東為何找他搞綁架。據(jù)后來王向高醉酒之后向他人透露出的說法,當初王向東想兄弟兩個做這件事,但王向高提出,萬一出事,兄弟兩個都不能在父母跟前伺候,他們咋辦?王向東因此去找的代宗義。
筆錄全部看完,已是夕陽西下。代宗義暗自長出一口氣,他感覺自己在姓石的警察面前,幾乎是透明的人了。他第一次在人前感到一絲疲憊和虛弱。他慢慢抬眼看了看石韜,紫色霞光正從側(cè)面斜照在他的臉上,使之看起來像銅鑄的一般,隱隱透露出一絲超出其年齡的深沉凝重。
石韜忽然問他:“聽說這幾天,你一直住在齊惠云那里?”
此時,不知怎么第一反應就是想起筆錄里他那叱咤風云的過往,再想起前幾天的所為竟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覺得必須在石韜面前挽回自己的形象。
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我正在找房子?!?/p>
石韜接道:“戶口本上也須填寫你的住址信息。你想租什么價位的房子?我這里租房信息很齊全?!?/p>
“一個月五六百元吧?!?/p>
“租了房以后呢?以后打算咋過?”石韜盯著他的眼睛。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p>
第三天,代宗義搬進了春風巷17號,配件廠家屬院12號樓3單元2樓的一間40余平方米的老房子。窗外小馬路邊就是那兩排臨街商鋪,代宗義朝對面望去,“阿瑞洗頭房”的招牌赫然在目,戴著黑手套的李安娜正寂寞地坐在洗頭房門口,臉偏向著巷口方向,不知凝望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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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咋過?自從石韜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之后,這個問題就像一只鉆進腦子里的螞蟥,叮在那里再也甩不掉了。本來出獄之后看著這日新月異、呼嘯而去的時代,他徹底絕望了。絕望之后,除了報仇,他再也想不出這輩子還有什么可干的。但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尤其是看了石韜的那份筆錄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被拋在時代之后的不是他一個,而是一大群,他在這群人的心目中還有著位置,這群人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他。他感到有點踏實了,一種模模糊糊的雄心又從心底深處萌蘗而出。正是這一絲萌蘗而出的雄心,使他對前一向的行為感到羞恥,促使他下決心從齊惠云那里搬出來。
這天夜里,代宗義就著幾顆花生米,正在獨酌悶酒,窗外夜色漸濃,幽幽藍天上升起了一輪金黃的明月,他兩眼望著月明星稀的夜空,覺得此時此刻,仿佛應該有個什么人惦記惦記的,可是竟然一個都沒有。他心情寂寥地呷了一大口酒,一股熱辣辣的酒氣直沖眼鼻,他忍不住站起來走到窗前,一種蟄伏太久,想要活動活動手腳的沖動隨著血液在周身流動著,他向窗外望去,一溜八九家洗頭洗腳按摩店個個燈火通明,整面墻的大玻璃窗里透出粉紅、橘黃、淡藍的光芒,把一條街染得如同彩虹。透過玻璃,店里的情景一覽無余,沙發(fā)上小姐們半躺半坐,潔白的大腿橫七豎八地陳列著,個個臉上慵懶無聊,玩手機的玩手機,閑聊的閑聊。街道上過客們各懷心事,有的目不斜視,匆匆忙忙奔他們的正經(jīng)事;有的呢,踟躕四顧,暗自挑選著小姐的賣相。
忽然,對面的阿瑞洗頭房傳來一陣粗暴的響動。代宗義抬眼朝那兒一看,只見有兩個年輕男人正在李安娜的店里面撒野。其中一個滿頭紅毛的男子揪住李安娜的頭發(fā)來回撕扯著,李安娜被撕扯得站立不穩(wěn),兩手抱著男子的手腕,腳步踉蹌,歪歪斜斜,嘴里發(fā)出凄厲的哭號和求饒聲。
地下室里那不堪回首的一幕陡然浮現(xiàn),那光禿禿的手指斷茬猛地勾起了刺心之痛,代宗義只覺得腦子蓬地燃起一片火苗……他一縱身躍上窗臺,從二樓跳下,大踏步朝巷子對面的阿瑞洗頭房走去。
“撒手!”代宗義看著那個揪著李安娜的男子,簡短地命令道。
男子愣了一秒鐘,立刻現(xiàn)出一副兇惡嘴臉喝道:“你誰呀?!”
“我代宗義?!?/p>
“代宗義啥玩意兒?!沒聽說……”
“過”字還沒出口,迎面一拳便打得男子人仰馬翻,滿臉開花。
旁邊的黃毛男子奮起一拳直搗代宗義面門,卻被代閃電般攥住手腕就勢往里一帶,腳下一別,踉蹌幾步撲倒在門外。剛爬起上半身,又被代搶上去一腳踹在心窩上,黃毛立刻把身體蜷得像只蝦球,喉嚨深處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附近幾個店里的小姐聽到響動,紛紛伸出半張臉來緊張地窺探著,此時,黃毛正艱難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鼻血的紅毛用紙巾捂著鼻子走出了阿瑞洗頭房的玻璃門,代宗義手里提著一把收攏的折疊板凳,直愣愣地盯住紅、黃二毛:“滾!以后這里少來!”
紅、黃二毛相互攙扶著走了,走出幾步開外,黃毛回過頭來陰森森地盯著代宗義看了半天,道:“代宗義,我記住了。不過你也記住,這可是向高哥的地盤?!?/p>
代宗義轉(zhuǎn)回店里,李安娜剛把扯亂的頭發(fā)撫平,她抬起蒼白的臉神色凄然地看了他一眼,臉上淚痕未干。她揪下右手的黑手套,用這只五指健全的手輕輕抹去臉上淚跡,強笑著問道:“哥你咋突然出現(xiàn)了?”
代宗義在沙發(fā)上坐下,道:“我剛好路過?!?/p>
“哥……你把事……有點搞大了。他們是王向高的人,長年負責收這片管理費的,這一段阿瑞不在,我們店里收入低得很,我給他們咋說他們不信……你一走他們更要找我麻煩了……”
“我走也走不遠,我就在對面二樓住著的?!贝诹x朝窗外努了努嘴,又接著道,“王向高你不要怕他,有啥事我跟他說?!?/p>
李安娜側(cè)過身子,兩眼深深地盯住代宗義,半天才說:“噢——對了,哥你和王向高是兄弟對吧?上次他還用他那輛大紅摩托車載著你轉(zhuǎn)呢……那我還得求你給他說說情吧,我們店本來兩個人還湊合,可是阿瑞真的是不見了,快一個月都聯(lián)系不上她,死活不知,現(xiàn)在一過11點我就關門了,夜里都睡不好,怕得很,哪有生意啊。再者說,我的手不好,只能接待生客,熟客人家都不要我,心里有忌諱,你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