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侃瑜 周建平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曾受邀參加上海國際文學周,上海-臺北兩岸文學營,香港美倫星際科幻大會等,多次獲得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作品見于《萌芽》《科幻世界》《聯(lián)合文學》等,代表作《重返彌安》《云霧》。
霍金去世后本刊邀請四位中國科幻作家以“霍金去哪兒”為主題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霍金去世后本刊邀請四位中國科幻作家以“霍金去哪兒”為主題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
這晚又下雪了。多倫多的3月天黑得早,街上行人很少,雪緩緩飄落,在路燈投下的暖橙色光柱里旋舞,落到地上便消失不見。真美啊,也真短暫啊,埃萊娜想。她走得很慢,這是她一周來回家最早的一天,她想留時間讓雷克希打開暖氣,讓室溫上升到怡人的22度,她想逃避工作一會兒,不再面對電腦也不再面對鏡頭,她想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會兒他,而不是同別人談論他。如果他還在,又會怎樣談論自己的死亡?
嗒,嗒,嗒,死亡是生命的必然,正因為死亡隨時可能降臨,而且每一分每一秒都離我那么近,所以我才痛恨浪費時間,我抓住有限的時間去做我感興趣的事,而且還做得不錯;我比醫(yī)生宣判的死刑日期多活了53年,我想我贏了。
如果是公眾演說,他或許會這么說,但埃萊娜知道,公眾面前的他是霍金,又不只是霍金,漸凍癥讓他無法僅僅依靠自身來表達,他的身后是由助手、學生、護士、電腦等等組成的網(wǎng)絡,是一個人機合并的霍金。人們總說他的成就歸功于他偉大的頭腦,身體的殘疾也無法阻擋思維的火花,卻從不提輔助他的人和機器,如今,他脫離了肉體的桎梏,那顆偉大的頭腦是否也掙脫了束縛得以飛升?不,不會的,埃萊娜輕笑搖頭,他本人根本不信那些,上帝、靈魂、天堂,科學提供了更好的解釋,宇宙起源于大爆炸而非上帝創(chuàng)世,死了就是死了,沒什么死后世界,他是個無神論者。
“我回來啦?!卑HR娜打開門,朝屋里喊道。
燈亮了,雷克希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歡迎她回家。
埃萊娜脫下靴子和外套,室內(nèi)似乎比往常更熱一些,她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到沙發(fā)上盤起右腿,問雷克希:“有什么新聞嗎?”
仍舊是沉默。沙發(fā)對面的電視被打開調(diào)至新聞頻道,屏幕上滾動播出新聞,政府撥款兩億加元資助下一代5G無線網(wǎng)絡研究,美國亞利桑那州自動駕駛汽車撞死一名路人,普京連任俄羅斯總統(tǒng)后各國領導人反應不一……雷克??偸悄苓x出她偏好的科技類新聞,也許今天的政治新聞過于重要,所以也被選入。一周前,他的死訊鋪天蓋地占據(jù)所有媒體的頭條,而現(xiàn)在,只有科技類媒體仍持續(xù)關注他生前最后一篇論文。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那篇論文預測了世界的終結(jié)和平行宇宙的可能。埃萊娜很愿意相信他去了平行宇宙,但她甚至無法完全讀懂他的論文。她聽了他那么多講座,跟他進行了那么多次一對一的訪談,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究竟如何工作,單邊臉頰肌肉的小幅運動如何轉(zhuǎn)化為文字繼而轉(zhuǎn)化為電子音,腦海中的靈光如何經(jīng)由學生的計算推導驗證成為完備的理論,可她仍舊不懂他的宇宙。她畢竟不是理論物理學家,而是選擇了他作為研究對象的人類學家。
埃萊娜·米亞萊花了十年時間來研究斯蒂芬·霍金。她訪談與他接觸的每一個人,護士、學生、助手、同事,甚至采訪過他的記者,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田野。她出過關于他的學術專著,做過關于他的講座,為大眾媒體寫過關于他的文章,因為那些文章,她飽受非議,甚至受到過死亡威脅。她把他們心中的偶像擺在顯微鏡下,用理論進行解剖,告訴他們奇跡背后的人工斧鑿,玷污了他們的國家英雄。她為自己辯駁,同時深感可笑,霍金從來都沒想成為神壇上的偶像,他一次又一次參與到流行文化當中,開通社交媒體與普通人互動,恰恰因為他愿意與人親近。
“雷克希,幫我搜索霍金參演過的流行文化節(jié)目并播放?!痹趯懴乱黄恼轮埃霌Q一種思路,或許從媒介而非科技的角度出發(fā),更容易回答霍金去哪兒了的問題,當然,她也可能是真的太想聽他的笑聲。
電視黑屏了五秒,隨即開始上演霍金的流行文化秀。他總是扮演自己,從《生活大爆炸》到《辛普森家庭》,從《星際迷航》到《飛出個未來》。這些片段她再熟悉不過,每一段她都看過許多遍,她一邊看一邊笑,笑著笑著卻不免想哭,他再也沒辦法在節(jié)目里客串了,今后他們得請人來扮演他,就像他們請人扮演愛因斯坦和牛頓一樣,就像他們在《萬物理論》里請人扮演年輕版的他一樣。
201 7年3月,歐洲宇航局宇航員托馬斯佩斯凱在國際空間站外進行太空行走
“哈,哈,哈,”一陣與電視畫面脫節(jié)的笑聲從她身后傳來,“我最喜歡這段,缸中之腦,和你說的一樣?!?/p>
“雷克希?”不,不對,這不是雷克希的聲音,而更像是……“霍金?”
“晚上好,埃萊娜。”那無疑是霍金的聲音,她在各種場合聽過無數(shù)回的、帶有美國口音的男聲電子音。
“怎么可能……是系統(tǒng)錯誤嗎?”埃萊娜仍舊記得幾天前雷克希突然發(fā)出的詭異笑聲,把剛洗完澡的她嚇了一大跳。難道系統(tǒng)升級后加入了霍金的語音包?
“不,我是霍金,我在這里?!?/p>
埃萊娜從沙發(fā)上跳下來,沖到擺放智能音箱的圓桌前,圓柱形的機體頂端浮現(xiàn)紅光,而往日,環(huán)繞音箱的是一圈藍光。
“真的是你嗎?天吶,我一定是在做夢。”她掐了自己一下,手臂上傳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