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官和御史,在古代又被稱為言官,用白話講,就是說話的官。這種官,沒有別的職責,就是要說話。
說話難,又必須說,不說,飯碗有虞,因此,言官之言,往往在高頭講章和不痛不癢兩個方面做文章,說大道理,拽大詞,宏觀地扯開,從三皇五帝開講,最后說幾句現(xiàn)成話,無非勤政愛民,不失農時,半天都落不到地上。如果這招兒不行,就扯點兒無關宏旨雞毛蒜皮的小事,只是后一類文章如果說得不好,一不留神,就成了笑話。
北宋慶歷年間,有衛(wèi)士震驚宮禁,滿朝文武嚇了一跳。有御史建議,說是蜀中羅江狗(一種狗的品種,類似于今天我們說德國黑背)不錯,可以用來頂替衛(wèi)士。真要照這樣做了,那么皇帝的禁衛(wèi)軍,就變成狗衛(wèi)隊了。
金人入侵,宋室南渡,言官說話的水平并沒有提高多少。某年大旱,皇帝親自出面求雨,有諫官奏請皇帝禁止天下宰殺鵝鴨。那意思,似乎只要不殺這些水里漂的動物,老天就會開恩降雨。碰到同樣的情景,明朝的諫官提的建議是,不許百姓吃蛤蟆。這多少讓人感覺靠譜兒了一點,因為民謠曰,蛤蟆叫,天下雨。不吃蛤蟆,多些蛤蟆叫叫,說不定雨就有了。
清朝的時候,言官說話最難,大道理不能說,因為皇帝認為,這種大道理,只有朕才有資格講,臣子奴才亂講,等于僭越。彈劾批評也不好出手,說錯了,立馬被懲罰。當然,不說話更不行。不得已,言官們只好眼睛向下,盯著老百姓,說點兒所謂似是而非的興利除害的小事。
雍正年間,有位御史連上三奏,第一奏請皇帝下令,讓尼姑還俗。第二奏,要求民間如有女孩子年過二十還沒有出嫁的,由政府出面為其擇配。這種主意,雖說強橫了一點,但也是古已有之的增加人口的老辦法,舊話重提,在那種時代,不算離譜,只是操作起來有難度。第三奏最絕,他說,在他看來,民間斗毆多半因為數(shù)十文錢的緣故,因此勞駕皇帝出面,要求有關部門查清所有需要數(shù)十文錢的窮人,每人發(fā)數(shù)十文,于是天下太平。結果,雍正皇帝覽奏后很生氣,后果很嚴重,直接讓這位御史老爺回家吃老米去了。
如果雍正能夠同時看到另外一位都老爺(明清兩代御史的俗稱)的奏折,估計氣肯定消了。當年,北京城里城外,都可以見到馱煤的駱駝,由賣煤的人趕著進進出出,有時候,趕駱駝的人,就騎在駱駝上,橫著豎著的都有。某位御史老爺,大概騎馬騎慣了,看見有人橫著騎駱駝,橫豎看不順眼。于是上奏要求皇帝出面,禁止趕駱駝的橫著騎,說是可以防止他們被顛下來。
其實,在那個時代,諫言的人,理論上是言者無罪的,屬于制度上特許的可以放開一點兒膽子說話之輩,但是,即使這些人,依然難以不因言而遭殃。只要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一言九鼎的皇帝,有惹不起的權臣,或者得寵的嬪妃、皇帝身邊的太監(jiān),任你是誰,說話也得小心。只要諫言僅僅是諫言而已,聽與不聽,聽多少,高興不高興聽,在上面,那么,即便是有特權的言說者,大概也只有說空話的膽量,沒有說錯話的權利。言的質量,更不會高,出點兒笑話,自是難免。
(摘自《張鳴說歷史:朝堂上的戲法》天津人民出版社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