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娟

這十幾年間，她照顧過3000位老人，陪伴過240多位老人走完人生最后的旅途。她希望老人能在最后的時光里，感受到溫暖和尊嚴。如果世上沒有愛，春天沒有花，這世界還有什么美麗可言？而她，就是春天里的花。

那一年，太原市南十方街上，一座有著仿古大門的四合院靜悄悄地建成了，李麗珠站在灑滿陽光的四合院里，想象著未來。那里是山西省太原市精神病醫(yī)院新建的老年科—山西省太原市紅十字托老中心，作為主任的李麗珠將會在之后的歲月里，帶領(lǐng)自己的團隊，迎接那些被送到托老中心的老人。

之后的十幾年間，四合院里住過許多老人，有失智的，有失能的，還有精神障礙的，許多老人在那里度過了他們的最后時光……

李麗珠曾和許多老人拍過照，可如今，她卻把那些照片都藏了起來不敢再看，她說自己曾經(jīng)那么用心地照顧過那些老人，怕一不小心就會觸碰記憶，把自己帶到悲傷里。

瑞士政治家格雷利希曾經(jīng)說過：活在人間只有一次，只要能為任何人做好事或能表示仁愛之心，我會即刻去做，因為生命對我只有一次。也許李麗珠也是這么認為的，才有了她和那些老人的故事。

走近老人，才能慢慢走進他們的內(nèi)心

托老中心的老人對李麗珠的稱呼各種各樣，有叫閨女的，有叫姑姑的，還有叫老伴兒的，80歲的老邢甚至管李麗珠叫“媽媽”，在他們心里誰最親，李麗珠就是他們心里的誰。李麗珠覺得，老人叫自己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對待老人既要像父母一樣尊重，又要像孩子一樣疼愛呵護。

李麗珠每天早上都會到病房走一圈，不是幫這個拍拍手背，就是幫那個擦擦鼻涕，還會問問他們睡好沒。每天下班前，她會再去一趟病房，問問身體不適的老人是否好些了。她為老人進行急救、打針、輸液，更換胃管、尿管，甚至幫老人喂飯、梳頭、洗腳、清理大小便。

有人問李麗珠，這些生活瑣碎也是你的服務(wù)范圍嗎？李麗珠笑著說，我沒有想過哪些是我該做，哪些是不該做的，只要老人有需求，我能做到的，就會盡全力。李麗珠的盡心，讓她有了更多機會走近老人，并走進他們的內(nèi)心。

那一年，托老中心來了一位患輕度阿爾茲海默癥的張大爺，他經(jīng)常無端發(fā)脾氣，還指責(zé)托老中心的設(shè)施簡陋、飯菜不可口。他張口閉口就是：“孩子什么都不管我，卻管我的錢我的房?！彼?jīng)常嚷嚷著要和家人斷絕關(guān)系，每次跟孩子見面就吵架，還拒絕治療，甚至拒絕吃飯。在張大爺?shù)难劾铮瑹o論是家人還是托老中心的工作人員，都是在“謀他的財產(chǎn)”。

看到張大爺?shù)那闆r，李麗珠每天查房的時候，就專門到他的房間里去坐一會兒，和他聊聊天，或者聽他發(fā)發(fā)牢騷，有時候，傾聽也是最好的愛。仿佛在李麗珠身上找到了溫暖，也仿佛終于有人可以和自己心貼心了，張大爺開始慢慢放下戒備，不再拒絕吃飯，甚至答應(yīng)接受治療。

李麗珠成了張大爺最信任的人，他最聽李麗珠的話。有幾次，李麗珠剛查完房走出房門，張大爺就已經(jīng)開始忙活她剛交代和叮囑的事了，這讓李麗珠既感動又欣慰。

另一位老人高老師曾經(jīng)自殺過，她一直覺得世界就像一片荒漠，讓人活得沒有希望。李麗珠得知后，一有空兒就去跟高老師聊天，她想，對于悲觀絕望的人來說，有機會讓陽光照進他們的內(nèi)心，也許才能讓他們更好地感受生活的美好。

李麗珠有時候會跟高老師聊點兒高興的事，有時候也會聊聊發(fā)生在別的老人身上的故事，她給高老師講過百歲老人石奶奶的故事。石奶奶是李麗珠護理過的老人，她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會拉著李麗珠的手說：“現(xiàn)在社會多好??！我退休時工資才拿48元，現(xiàn)在不上班了，工資快漲到2000元了，90多歲了國家每月還給我補助，雖然我老了，渾身是病，但我要堅強地活著，因為活著‘舒心?！?/p>

“我要堅強地活著，因為活著‘舒心”這句話深深觸動了高老師，那天，她聽完石奶奶的故事，一直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

李麗珠只要一有空兒，就會去跟高老師嘮叨兩句。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高老師變了，她不再像以前一樣只是沉默不語，不愿跟人打交道，她有時候會拿著小板凳坐在陽光下的人堆里，聽別人說說話，或者是主動跟其他老人打個招呼。有幾次，李麗珠站在遠處，看著陽光下的高老師，感覺歲月靜好。

托老中心還住著一位吳教授，他在自己的行業(yè)里可謂德高望重，可癱瘓在床之后，生活幾乎無法自理，當(dāng)女護工第一次給他穿上一次性紙尿褲時，吳教授一邊拼命搖頭，一邊睜大眼睛看著李麗珠，看著看著，竟然掉淚了。李麗珠有點兒心酸，也突然意識到，人老了病了，卻也是需要尊嚴的。那天，她給吳教授換了一個男護工，也給吳教授換了一個男士接尿器。那之后，每次換紙尿褲的時候，吳教授再也沒有掙扎過。

考慮到孤寡老人的特殊性，李麗珠把他們安排在同一個房間里，她覺得同樣的人生經(jīng)歷，會讓他們有更多共同語言，而且每逢節(jié)假日的時候，不會因為看到同屋其他家屬來看望而產(chǎn)生難過的情緒。

每月中旬，李麗珠會開車帶著幾位患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幫他們領(lǐng)工資，帶他們逛超市、吃油條和老豆腐，李麗珠和幾位老人走在街上的時候，經(jīng)常會被路人關(guān)注，可她一點兒也不在意，甚至有時候跟人開玩笑說：我終于知道什么叫回頭率了。

李麗珠說，走進老人的內(nèi)心世界，傾聽老人的心聲，你就會慢慢理解老人、接受老人，甚至喜歡上他們，因為很多老人的內(nèi)心都藏著一個小孩兒。

那些被溫暖過的老人都是懂得感恩的

這些年，李麗珠從老人身上感悟到很多，最大的感受就是，他們懂得感恩。

一位在托老中心住了幾年的大爺，有一天中午突然大罵起來，他一邊罵，一邊比手畫腳哇哇大嚷著，還不讓護工靠近喂飯。李麗珠慢慢走上前，一邊跟大爺說話，一邊輕輕拍著老人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樣。等他慢慢安靜下來之后，李麗珠拿起碗，一口口把飯喂到老人的嘴里。他嘴巴一癟一癟，認真吃著，臉上也開始有了笑容?？勺尷铥愔闆]有想到的是，老人吃著吃著突然吐了李麗珠一身，還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李麗珠被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弄蒙了，她努力站起身，看到剛才還好好的老人正沖自己嚷嚷著，她也聽不懂。平靜下來之后，李麗珠猜測，身患阿爾茲海默癥的大爺應(yīng)該是突然出現(xiàn)了幻聽、幻視的癥狀，雖然看起來不可理喻，但其實需要更多的理解和包容。

從那天起，李麗珠只要有空兒，就陪在大爺身邊，扮演他熟悉的親人陪他說話。雖然每次溝通的時候，大爺總是答非所問，可李麗珠還是十分耐心地聊著，沒有絲毫待慢。大爺在托老中心住了4年，只要李麗珠在單位，一日三餐都由她來喂。大爺跟李麗珠走得越來越近，只要聽到她的聲音就會高興起來，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會給她豎起大拇指或者敬個軍禮，一次都不落。李麗珠知道，那是老人最樸素的表達感謝的方式。

2015年4月，李麗珠的母親突然患病，身體一直很好的老人家，心臟瓣膜突然斷裂，堵塞了大動脈，導(dǎo)致心梗腦梗。因為照顧病重的母親，李麗珠有好幾天沒有去托老中心。幾天后，李麗珠出現(xiàn)在四合院里，一見李麗珠，年近八旬的常大爺拉著她的手，從枕頭底下拿出一些錢來：“主任，聽說你母親病了，這些錢拿去給母親買些吃的吧，這是我們?nèi)业男囊??！崩铥愔檠廴t了，她沒有接常大爺?shù)腻X，卻握住他的手說不出話來。

一個多月之后，李麗珠的母親走了，自己照顧過那么多老人，卻在母親的最后時光只陪了她35天，李麗珠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遺憾和難過。母親出殯后的第二天，李麗珠帶著失去母親的悲慟上班了，80歲的老邢跌跌撞撞跑過來抓住李麗珠的胳膊說：“媽媽我想你了?！崩铥愔槲兆±闲系氖郑蘖?。

還有一件事也讓李麗珠終生難忘。有一次，她在為一位氣管切開的大爺做處理的時候，大爺氣管套管里不時噴出的黏液濺了她滿身滿臉，可李麗珠并沒有離開，而是繼續(xù)給大爺處理。讓她怎么都沒有想到的是，不能開口說話的大爺，竟然費力地合攏雙手，呈作揖狀，眼里充滿了感激。那一刻，李麗珠被深深地感動了，她知道，老人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感恩的姿態(tài)，也許就是最美的姿態(tài)。

她贏得許多即將走完人生的老人的信任

有許多老人是在托老中心去世的，在他們最后的時光里，李麗珠都會為老人蒸水蛋，親自喂老人吃，還會親自給老人擦臉、刮胡子、理發(fā)。每位老人的最后時刻，李麗珠都會陪在他們身邊，輕輕撫摸老人的手和臉，然后輕輕呼喚著：“大爺（大媽），您睜開眼看看，我來了……”聽到呼喚聲，有的老人會努力睜開眼，再看看李麗珠，然后平靜地離去。

那年11月，夏大爺因突發(fā)腦梗，被家人送往綜合醫(yī)院急救，到醫(yī)院后，雖然一側(cè)身體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但夏大爺還是掙扎著挪動著身體，最后竟然從床上掉了下來。他既不配合治療，也不安心住院，最后，家人只得又把他送回托老中心。見到李麗珠，夏大爺滿含熱淚，雖然已經(jīng)不能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愿了，但他還是努力抬起一側(cè)的手，閉上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麗珠。在場的人都沒有明白老人的意思，但李麗珠明白了，老人是在告訴她：即使閉上眼睛，也要待在托老中心，跟著李麗珠。李麗珠當(dāng)時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拿什么贏得了一位即將走完人生的老人的信任，但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好好照顧夏大爺?shù)淖詈髸r光。

80多歲的農(nóng)村孤寡老人張大爺多年患精神疾病，被送到托老中心之后，每天都在院子里撿垃圾，和其他老人交流很少。后來，張大爺?shù)纳眢w越來越不好，彌留之際，他說什么都要見“李主任”。李麗珠得知后，趕忙來到老人身邊，一邊握著老人粗糙的大手，一邊輕輕撫摸著他滿頭的白發(fā)，李麗珠甚至將自己的臉貼在老人的臉旁，想聽聽他要說什么。最后，張大爺異常艱難地說了一句：“李主任，請你把我送回老家吧?！崩铥愔槁犕辏铧c兒掉淚。雖然送臨終老人回家，并不是她分內(nèi)的事，可想想這是張大爺最后的心愿，她決定幫老人完成愿望。

那天，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李麗珠于當(dāng)晚10點把張大爺送回了老家?？粗约浩婆f的老屋，張大爺?shù)纳袂楫惓M足，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之后很快就進入了昏迷狀態(tài)……那一晚，李麗珠凌晨一點才回到家，她怎么都睡不著，眼前都是張大爺在昏迷前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淚，她知道，落葉歸根，故鄉(xiāng)才是根啊。

在托老中心住了15年的張大媽，生前脾氣古怪，總跟周圍的老人吵架，也是跟李麗珠鬧得最多的，可她臨終前說的話卻是：“主任真好！”李麗珠聽完掉淚了，自己是用什么贏得了這么多老人的信任和贊美？李麗珠想，也許是愛和用心吧。

18年了，李麗珠照顧過3000位老人，陪伴過240多位老人走完人生最后的旅途，她因此獲得了60多項榮譽稱號，并成為十九大代表。

在這個世界上，關(guān)懷和愛也許是最有力量、最能讓人看到希望的。李麗珠用自己的愛，讓許多老人看到了希望，也讓他們在最后的時光里感受到溫暖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