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佳佳
(南京藝術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210013)
作為中國社會轉型期的特殊產物,農民工群體自改革開放以來就持續(xù)為中國的工業(yè)化與城市化貢獻力量,然而,社會并未給予他們應有的回報,由于一系列結構性問題的存在,他們只能淪為“問題結構”下的利益受害者與底層人。面對這一境遇,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化浸淫下的老一輩農民工選擇了沉默與認命,而處于現(xiàn)代性獲得過程中的新生代農民工則因此產生了憤憤不平的敵意情緒,學界將這類情緒稱為“怨恨”。一般而言,個體層面的怨恨不足為奇,因為任何一個時代的人都可能遭遇個體性挫折與生活的不如意,但當怨恨情緒超越個體范圍,彌漫于群體、組織甚至整個社會時,就會演變?yōu)橐环N社會情緒,并進而影響整個社會的精神風貌與發(fā)展態(tài)勢;更令人擔憂的是,在當下高度信息化與媒介化的時代,媒體也參與到了社會怨恨情緒生產的流程中,為該負面情緒的擴散與再生產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支持,換言之,社會怨恨情緒在一定程度上被媒體建構著,甚至引發(fā)怨恨情緒的社會現(xiàn)實也可能來自媒體的加工與安排。社會怨恨作為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情緒基調之一已經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同,而根據(jù)相關調查研究,該群體媒介接觸普遍化、媒介使用頻率高,且新媒體成為其獲取信息的重要渠道[1],為此,我們得以基于媒體建構視角來分析新生代農民工社會怨恨情緒的傳染與控制。
“怨恨”一詞成為專業(yè)術語,得益于尼采在其《論道德的譜系》中的相關論述。在尼采看來,怨恨是人們“不能通過采取行動做出直接的反應,而只能以一種想象中的報復得到補償”[2]的特殊心理,它是對“外界”“他人”“非我”的一種否定,也就是說,怨恨是在外界刺激下或對立的外部環(huán)境中形成的、從反方向尋求價值的心理活動。舍勒沿用了尼采對“怨恨”的釋義,并作了更為具體的闡述。他認為,“怨恨是一種有明確的前因后果的心靈自我毒害,這種自我毒害有一種持久的心態(tài),它是因強抑某種情感波動和情緒激動,使其不得發(fā)泄而產生的情態(tài)”[3]。這里的情感波動和情緒激動包含仇恨、報復沖動、惡意、羨慕、忌妒等,其中,報復沖動是“怨恨形成的最主要的出發(fā)點”[3]。之后,他進一步指出,報復沖動不同于主動的、侵犯性的沖動,而是經受過攻擊與傷害后生成的復仇沖動,同時,它也不是對攻擊或傷害的即時反應,而是“將直接萌發(fā)的對抗沖動抑制住,或忍住一段時間至少一會兒,將對抗反應推到下次或適宜的場合”[3],而隱忍的原因在于考慮到了直接反抗會歸于失敗。因此,從本質上來講,報復沖動是“基于一種無能體驗的體驗,是弱者所處的一種情狀”[3],換言之,怨恨情緒是“弱者的生存體驗或生命態(tài)度”[4],是弱者表達抗議的特殊武器。
社會怨恨則是個體怨恨的彌漫與擴散,是存在于某一群體、組織或絕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身上的共同情緒,并且“其矛頭指向還與特定的傷害性事件脫鉤,仿佛是無具體控告緣由地坐落在結構性的社會矛盾上”[4]。具體而言,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把握社會怨恨的具體內涵。首先,社會怨恨的主體不是獨立的個人,而是群體或較大范圍內的社會公眾,并且這里的群體主要是指弱勢群體,并不包括強勢群體。因為“在心理學意義上,人們總是傾向于同情弱者,即使強勢群體有抱怨,有不滿和焦慮,人們并不給予認同和附和,通常只會被認為是矯情”[5]。其次,社會怨恨的對象不是具體的人或特定的事件,而是充斥著諸多矛盾的社會結構。作為宏觀意義上的區(qū)別于個體具體的、千差萬別的、與個體心理品格密切相關的個體怨恨,社會怨恨雖也是針對他者的一種反向情緒,但這里的他者主要指涉不合理的社會結構。正如舍勒所言:“忍無可忍、一觸即發(fā)的怨恨必然儲備在如下社會中:在這種社會中,比如在我們的社會中,隨著實際權力、實際資產和實際修養(yǎng)出現(xiàn)極大差異,某種平等的政治權利和其他權利(確切地說是受到社會承認的、形式上的社會平等權利)便會不脛而行。在這一社會中,人人都有權利與別人相比,然后事實上又不能相比。即便撇開個人的品格和經歷不談,這種社會結構也必然會積聚強烈的怨恨?!盵3]進而言之,對既定社會結構中的不公正因素的察覺、對自我與他人的價值攀比是社會怨恨產生的根源。最后,社會怨恨是鑲嵌在社會結構中的心理定勢。這就類似于前文所說的“無具體控告緣由”,即社會怨恨是“逐漸脫離原因、不隨原因而消失的體驗,是一種持久的憤怒和痛苦”[6],只要社會的結構性問題沒有消除,社會怨恨便如毒瘤般在社會成員心里扎根,一旦受刺激,毒瘤便會迅速膨脹、惡化,其產生的毒液甚至能感染他人。
基于上述對尼采與舍勒的觀點的剖析,可以給新生代農民工社會怨恨作出如下界定:新生代農民工群體面對中國長期存在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雖已松動但遺留下來的結構性偏差問題尚未清除這一宏觀社會現(xiàn)狀,意識到自身的不利處境卻因能力有限而無法改變時產生的一種強烈而持久的不滿、憤懣和仇恨情緒。具體來說,新生代農民工在教育水平與職業(yè)技能方面普遍有所提高,這使得他們在務工過程中具有高于老一輩農民工的效能感與自信心,也有能力接受新生事物和適應新的文化環(huán)境,也就是說,整體素質的提高促進了他們現(xiàn)代性人格的形成,在能力與自信的支撐下,他們對社會地位、權利、機會有了更高的要求,與此同時,現(xiàn)代傳媒與通訊技術的發(fā)展使他們不斷接受現(xiàn)代文明的熏陶,尤其是受公正、平等、民主等思想的洗禮,從而重塑自身的思維與價值體系。然而,現(xiàn)代性的獲得未能改變新生代農民工在社會分層中的弱勢地位,結構性排斥與社會文化歧視的雙重阻力限制了其向上流動的步伐,他們仍然無法平等地進入市場博弈和獲得無差別的社會保障,為此深感不公與憤懣,但由于自身的軟弱與無能而無法改變現(xiàn)實,只得將這種不公與憤懣強壓心間,強行隱忍。
如前所述,由于初步具備現(xiàn)代性人格,新生代農民工對于社會的結構性排斥與歧視更為敏感,在權利訴求無法得到滿足時,容易產生怨恨情緒。但這并不意味著,怨恨情緒的滋生必須依附于主體的直接體驗,因為隨著信息化時代的到來,大眾媒體以其獨特的方式生產、復制、擴散著某一個體或群體的情緒體驗,即將碎片化的個體或局部怨恨聚集在一起并無限放大,從而生成宏觀意義上的社會情緒基調。也就是說,社會怨恨成為新生代農民工的社會情緒基調之一,雖以該群體惡劣的生存發(fā)展困境為現(xiàn)實土壤,但大眾媒體在很大程度上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使這一負面情緒愈演愈烈。
我國的傳統(tǒng)媒體是在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思想指導下逐步發(fā)展起來的,向來以黨和人民的喉舌著稱,以正面宣傳或隱性滲透主流意識形態(tài)為己任,引導著社會各階層的認知與價值取向。然而,隨著媒體市場定位的凸顯,傳統(tǒng)媒體的正面導向功能逐漸弱化,轉而追求趣味以吸引受眾的眼球;同時新媒體的崛起給了它們巨大的壓力,為使自身不被新媒體完全取代,它們不得不越發(fā)模糊自身的價值定位與喉舌功能,從而使得報紙與電視節(jié)目中充斥著夸大或片面的新聞報道以及與主流價值相悖的節(jié)目內容。如不少電視綜藝節(jié)目對奢侈消費的推崇,既加深了新生代農民工對物質主義價值觀的認同,也使他們在看到現(xiàn)實與理想、自身與他人的巨大差距后產生社會怨恨情緒。換言之,傳統(tǒng)媒體的異化與失守使得新生代農民工在缺乏正確而堅定的價值引導的情況下,極易被媒體在“自我生產與自我揚棄”[7]過程中生成的碎片化信息所誤導,如媒體對新生代農民工的“刻板印象”“污名化”報道,對社會貧富差距、階層差異的描摹等,而這類碎片化的信息經過媒體別有用心的加工給新生代農民工構建出了一個特殊的語境與世界,社會怨恨情緒得以依托這一語境發(fā)酵與散播。
新媒體以信息的海量與傳播的迅疾著稱,它在充實新生代農民工的認知世界時,也有著構建失實的外部世界、誤導該群體的心理與行為的隱患。一方面,新媒體把關人角色的弱化限制了信息的真實性與價值塑造功能。雖然大眾傳播學極力強調大眾傳媒把關人的角色,認為傳媒應當嚴格篩選信息、編輯內容,有效控制信息的取舍與走向,但隨著媒介技術的突破,新媒體傳播迅速,信息的多重把關幾無可能,這使得一些不良信息及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悖的思想觀念極易成為漏網(wǎng)之魚,并在傳播過程中給予新生代農民工錯誤的價值導向,從而加劇他們的怨恨情緒。另一方面,“新媒體彌合了各種社會結構和階層之間的信息邊界”[7],因而其實質上演變?yōu)椤皵y帶怨恨的信息流與情緒流的載體”[7]。換言之,由于新媒體方便快捷,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召集龐大的圍觀者或參與者,“突破了原有的社會交往方式,極大地擴展了人際交往范圍與影響”[8],從而很容易使得新生代農民工與其他群體或階層發(fā)生串聯(lián)。在這種情況下,社會中的不平等現(xiàn)象或個人的慘痛經歷會隨著新媒體的推波助瀾無限擴散,使得即便沒有親身經歷或即便來自不同階層,也會在共情作用下生發(fā)類似的情緒體驗,從而推動局部的社會怨恨升華為一種多數(shù)人共享的情緒氛圍。
在傳統(tǒng)媒體時代與新媒體誕生之初,雖然也重視受眾的主動性,但信息發(fā)布的主動權仍在媒體手中,受眾只能被動接收信息。然而,隨著技術手段的突破,尤其是智能手機的普及和社交軟件的流行,受眾的角色發(fā)生了轉變,他們除了被動接受媒體設置的議程之外,也能制作與生產信息,并通過社交網(wǎng)絡的推動積聚自己的能量。換言之,“在中國這個已經有13億臺手提電話、7.21億手機網(wǎng)民、8億微信用戶的國家”[9],基于技術手段的支持,幾乎人人都能扮演自媒體的角色,他們往往先借助自己的朋友圈近親繁殖一些有意義和吸引人的話題,接收信息的人又分別可以以自身為圓心,輻射至各自的朋友圈,如此往各個圈子擴散。由于用戶身份的隱蔽性和意見表達的隨意性,很容易造成“網(wǎng)絡信息真假混雜、網(wǎng)絡輿論理智與非理智交錯的局面,甚至伴隨網(wǎng)下的聯(lián)動,從而形成群體性事件”[10],因此,新生代農民工某種認知或觀念的傳達、某些情緒的傳染或某項行動的號召均有可能影響到群體內部成員的心態(tài)與行為,尤其是在上述認知、情緒或行動號召充斥著個人的偏見時,極易加劇社會怨恨情緒,并產生不可預計的負面影響。
傳媒環(huán)境的魚龍混雜使得新生代農民工極易受到不實信息和不良思想的侵蝕,從而加劇其怨恨情緒,因此,要從傳媒環(huán)境的整治著手,有效避免社會怨恨情緒在新生代農民工中肆意傳播,影響其城市融入。事實上,傳媒環(huán)境的整治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既需要政府的強制性管控,也需要媒體自身的嚴格自律,同時也離不開新生代農民工的監(jiān)督。
盡管新媒體的蓬勃發(fā)展引起了傳播領域的革命,使得大眾傳播的功能與影響有了重大突破,但其“黨和政府的耳目喉舌”的政治定位不能因此被掩蓋。事實上,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載體,不論何種形態(tài)的傳播媒介都“必然受到實踐國家權力的政府的監(jiān)管”[11],因此,政府應明確其在媒體環(huán)境治理中的核心主體地位,明晰自身的管理職能,不僅要宏觀統(tǒng)籌各行政部門在治理體系中的職責分工,也要綜合運用行政、法律、經濟等手段,通過發(fā)布行政指令、制定法律法規(guī)、調節(jié)經濟利益等手段對媒體實行有效的管理和監(jiān)督。需要注意的是,政府與媒體之間并不是簡單的監(jiān)管與被監(jiān)管的關系,媒體是黨和國家的喉舌,可以為黨和國家發(fā)聲,因此國家和政府可以經由媒體傳播主流意識形態(tài),以引導社會成員的思想和行為??梢?,除了監(jiān)管外,政府也應將媒體視作親密的伙伴,借由媒體有效傳達各項社會政策,公開具體的公共事務,加深人們對政府的了解與信任。具體來說,黨和各級政府應當借助媒體宣傳黨的最新路線方針、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城市文明建設等主流思想,強化新生代農民工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同時,地方政府應結合自身特點,有效傳播該地政府的政策和公共信息,使新生代農民工感受到支持與認同,從而逐漸消除社會怨恨情緒在其心里留下的陰霾。
不論是傳統(tǒng)媒體抑或是新媒體與自媒體,其媒體形態(tài)的改變只是技術層面的事,其信息傳播、輿論監(jiān)督、文化傳承等功能并不能隨著信息傳播技術的突破而被忽視或弱化,因為“技術本身并不能改變歷史的邏輯,技術邏輯必須服從于社會和歷史的邏輯”[12]。因此,要有效發(fā)揮媒體固有的社會功能,就必須建立層級分明的把關機制,重建良好的信息傳播秩序,為抑制社會怨恨情緒肆無忌憚地在新生代農民工周圍渲染擴散奠定媒介基礎。一方面,媒體要嚴守價值底線,確保信息的真實性與正面引導性。面對來自多種渠道的海量消息,媒體從業(yè)人員應嚴格審查,除了要剔除那些虛假的歪曲的新聞報道外,也要謹防過分夸大事實、渲染某些情節(jié)等可能對受眾心理產生不良刺激的敘述;同時堅持正面的輿論導向,積極傳遞正能量,對一些不和諧的聲音,則要斟酌敘述方式,以客觀陳述代替主體代入,以規(guī)避其為惡服務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應加強技術把關,建立有效的網(wǎng)絡輿情預警系統(tǒng)。軟件開發(fā)團隊與發(fā)布平臺、互聯(lián)網(wǎng)終端應強化信息的甄別與過濾技術,爭取在源頭上過濾掉不良信息,通過對容易激發(fā)新生代農民工社會怨恨情緒的“敏感關鍵詞網(wǎng)頁內容的自動采集處理、敏感詞過濾、信息統(tǒng)計分析”[13]等來掌握輿情動態(tài),建立一個監(jiān)測、匯集、分析、警報、預控有機結合的輿情預警系統(tǒng)。
一定的媒介素養(yǎng)是人們有效甄別媒體信息的基礎與自覺監(jiān)督媒體行為的支撐,因為只有“培養(yǎng)國民對媒體信息的正確選擇、理解、分析和使用,他們在得到求知滿足、身心愉悅、審美熏陶、道德凈化的同時,才有可能通過與媒體的參與互動促進社會和諧發(fā)展”[14]。為此,應加強新生代農民工媒介素養(yǎng)教育,提高他們正確使用媒體和抵制媒體不良影響的能力。一方面,重視基礎性媒介知識的傳播,引導新生代農民工對媒體職業(yè)規(guī)范的正確認知。要使新生代農民工了解到大眾傳媒的基本功能,使其在面對虛假信息、低俗內容與負面報道時,合理選擇有效信息,拒斥甚至舉報不良信息。另一方面,強化新生代農民工對新媒體的規(guī)范使用,警惕自由平臺下不良信息的擴散。新媒體的互動參與和自由表達給公眾提供了巨大的話語空間,尤其是手機社交軟件的不斷完善使得公眾越發(fā)具備自媒體的條件,因此,作為潛在或事實自媒體的新生代農民工應當規(guī)范使用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和各類社交軟件,保證自身發(fā)布或轉發(fā)的信息的真實性,杜絕社會怨恨情緒的滋長與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