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寅

(河北大學(xué)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071002)

南宋時期，皇帝皆葬于紹興府會稽縣寶山，先后有：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寧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度宗永紹陵，合稱宋六陵。至元二十二年(1285)，元滅南宋20年后，江南釋教都總統(tǒng)楊璉真伽率人盜掘宋六陵，“至斷殘支體，攫珠襦玉柙，焚其胔，棄骨草莽間”[1]卷4，43，其中以理宗遺體最慘，理宗顱骨巨大，“胡俗以得帝王頂骨為缽盂，則吉祥如意”，故“胡僧竊之制為飲器”[2]卷17，144。其時，義士唐玨、林景熙、鄭樸翁、王英孫等，獨懷痛忿，不忍見陵骨暴曠荒野，冒死秘密收拾諸陵遺骨，瘞葬于蘭亭山南，并從宋常朝殿掘冬青樹植于其上[1]卷4，44，以為標(biāo)志，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六陵冬青之役[注]關(guān)于冬青之役的時間和參與者，歐陽光先生有詳盡考述，可參其所著《六陵冬青之役考述》，《文史》第三十四輯，第201-209頁。。

自冬青之役發(fā)生直至清朝，歷代詩人、學(xué)者關(guān)于宋六陵、收拾六陵遺骨的義士、作為六陵遺冢標(biāo)志的冬青樹多有感慨和考論，但對于唐玨、林景熙等當(dāng)初為何選擇冬青樹作為標(biāo)志，以及冬青樹在此后的文化意義，古今學(xué)者尚未有明確論述，故本文對此稍作申論。

一、貞節(jié)：宋六陵遺冢選植冬青樹之由

冬青，以“冬月青翠”[3]卷12，361，故名；又名凍青，“貴其有歲寒不改之節(jié)”[4]卷29，239；又名女貞木、女貞樹、貞女樹，以其“寒涼守節(jié)，險不能傾”，“負(fù)霜蔥翠，振柯凌風(fēng)”[5]卷89，1543，“冬夏常青，未嘗凋落，若有正節(jié)[注]“正節(jié)”，當(dāng)作“貞節(jié)”，避宋仁宗趙禎諱改。，故以為名”[6]卷10，218；又云萬年枝，或萬年樹[注]此稱呼或有地域差異，吳曾《能改齋漫錄》卷8《萬年枝》曰：“萬年枝，江左謂之冬青，惟禁中則否。”(中華書局，1960年，第216頁)；[嘉靖]《常德府志》卷8亦記載：“江浙所謂冬青樹，宋宮中呼為萬年枝?！?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本)，“長不凋謝，即萬年之謂”[7]卷11，“從其不凋而標(biāo)之美名”[6]卷10，218。

冬青樹(女貞木)象征女性貞節(jié)，來源于一個古老的傳說。相傳周朝魯國有一女子，年紀(jì)大了尚未嫁人，常常倚柱悲吟長嘆，為魯國前途擔(dān)憂，卻被鄰人懷疑著急嫁人，于是躲入深山，見到女貞木，喟然嘆息，援琴而歌《處女吟》，并自縊而死，所以這首詩又名《女貞木歌》，其詞如下：

菁菁茂木，隱獨榮兮。變化垂枝，含蕤英兮。修身養(yǎng)志，建令名兮。厥道不同，善惡并兮。屈身身獨，去微清兮。懷忠見疑，何貪生兮。[8]卷58，843—844

約千年之后，南朝時期，沈約(441—513)和梁簡文帝(503—551)又先后作《貞女行》，進(jìn)一步贊美了魯國處女“傳芳托嘉樹(女貞樹)”以保貞節(jié)的事跡。其詞如下：

貞心信無矯，傍鄰也見疑。輕生本非惜，賤軀良足悲。傳芳托嘉樹，弦歌寄好詞。(沈約)

借問懷春臺，百尺凌云霧。此有歲寒松，南臨女貞樹。庭花對帷滿，隙月依枝度。但使明妾心，無嗟坐遲莫。(梁簡文帝)[8]卷58，844

自此之后，冬青樹(女貞木)象征女性貞節(jié)的觀念便深入人心，并成為女性墳頭最喜歡栽植的樹種，直至清朝中國古代社會終結(jié)。歷代以冬青樹贊美女性貞節(jié)的詩文不計其數(shù)，茲略舉三首如下：

楊維楨(楨一作“禎”)堂妹楊宜，許嫁陸氏子，娶前一夕，陸氏卒，其后，有達(dá)官聘之，楊宜誓死不嫁，其母逼之，遂閉戶自盡。楊維楨表其墓曰“女貞”，并作《女貞木楊氏》詩：

守死重關(guān)志不暌，九泉不負(fù)陸郎妻。至今墳上女貞木，不受商陵怨鳥棲。[9]卷4

明朝末年，清兵破揚(yáng)州，有李玉潤妾饒氏者，“衣寸寸縫，沉水死，抱母尸不脫”，劉城特為寫《饒烈婦歌》：

回首蓮花不染泥，彩鴛已自共雙棲。人間只少冬青樹，特赴清流待品題。[10]卷10

清代有杜稼軒者，其一女從小許嫁給同鄉(xiāng)張以均，未嫁而以均亡，稼軒欲循常例改嫁，女?dāng)嘀缸允?，卒歸張氏，詞人徐虔復(fù)特為寫《杜貞女行仿忠雅堂體》：

東海濤，白如雪。女貞木，堅如鐵。罡風(fēng)吹，天柱折。靈為愁，鬼為泣。貞女操，凌霄節(jié)。未同衾，愿同穴。薝蔔花，蟾蜍魄。女對茲，共芳潔?！绞懥毅?。我作詩，汗簡馨。冬青樹，長青青。[11]卷41

在中國古代的人格品質(zhì)中，女性最重貞節(jié)，男性最重忠義，貞節(jié)與忠義主要針對不同人群而言，本身并無二致，因此，冬青樹得到了男性、女性的共同欣賞，“清士欽其質(zhì)，而貞女慕其名”[5]卷89，1543。這即是唐玨、林景熙等義士選擇冬青樹作為六陵遺冢標(biāo)志最重要的原因。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原因：其一，傳統(tǒng)上，陵墓周圍多栽植松柏，原六陵即如此[注]高啟《高太史大全集》(四部叢刊本)卷9《穆陵行》有“六陵松柏悲風(fēng)來”；[萬歷]《會稽縣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本)卷14，季本詩有“六陵松柏五峰前”。，如果唐玨、林景熙等義士沿襲傳統(tǒng)栽植松柏，時間久了就會難以辨認(rèn)，起不到標(biāo)識的功能。其二，南宋皇宮流行栽植冬青樹?！渡凼下勔姾箐洝酚涊d：“謂萬年枝者，冬青也。玉樹者，槐也。宮苑中多此二木?！盵4]卷29，239但稱呼有地區(qū)差異，“江、浙所謂冬青樹，宋宮中呼為萬年枝”，所以，當(dāng)徽宗以《萬年枝上太平雀》為題考試畫院諸生時，畫院諸生無能識其何木者[7]卷11。唐玨、林景熙等義士特于宋常朝殿移植冬青樹于六陵遺冢，還具有特殊的政治象征意義，即象征著趙宋統(tǒng)治和華夏文明如冬青樹般凌隆冬而不凋[注]王人恩在研究蔣士銓《冬青樹》后認(rèn)為，宋帝陵上樹冬青應(yīng)該包括象征漢族政權(quán)長青久遠(yuǎn)的寓意，參其所著《蔣士銓和他的〈冬青樹〉》，《中國古代小說戲曲研究叢刊》，第二輯，第188頁。。事實上，冬青樹在江浙一帶相當(dāng)普遍，所在有之，“陳墓村落間為盛”[12]卷14，204，如果僅僅為了標(biāo)識功能，隨處皆可取之，完全沒有必要長途跋涉五十多公里、冒著生死危險去杭州常朝殿盜掘[注]史書并未點明唐玨、林景熙等義士盜掘冬青樹，但考慮到常朝殿的特殊地位，元朝當(dāng)派有官員和士兵把守。。

二、“從此冬青增顏色”：冬青樹所代表之新精神

六陵冬青之役是完全秘密的行動，不為當(dāng)時社會所知，但主要參與者唐玨、林景熙及摯友謝翱都留下了詩作以“暗記”[13]卷5《跋謝翱冬青樹引后》)此次忠義行動。這些詩作成為后來歷代學(xué)者不斷詮釋、贊美、紀(jì)念冬青義役的基礎(chǔ)。茲略述三人及錄三人詩作如下：

唐玨(1247—？)，字玉潛，號菊山，會稽山陰人，事跡見于張丁《唐玨傳》[14]卷下、羅靈卿《唐義士傳》[15]卷355，546-548。唐玨為冬青義役的倡議者，時年32歲，“聞之痛憤”，“邀里中少年若干輩”，“收遺骸共瘞之”。事后，“山陰人始有藉藉傳唐事者，由是唐之義風(fēng)震動吳越”[15]卷355，546-548。唐玨有《冬青行》二首：

馬箠問髐行，南面欲起語。野麕尚屯束，何物敢盜取。余花拾飄蕩，白日哀后土。六合忽怪事，蛻龍掛茅宇。老天鑒區(qū)區(qū)，千載護(hù)風(fēng)雨。

林景熙(1242—1310)，字德陽，號霽山，浙江平陽人。林景熙為唐玨舊友，“當(dāng)宋亡時，忠義耿耿”[16]附錄三，422，冬青義役的同謀者和共同參與者[17]206。林景熙有《冬青花》一首：

冬青花，花時一日腸九折。隔江風(fēng)雨清影空，五月深山護(hù)微雪。石根云氣龍所藏，尋常螻蟻不敢穴。移來此種非人間，曾識萬年觴底月。蜀魂飛繞百鳥臣，夜半一聲山竹裂。[18]卷3，277

謝翱(1249—1295)，字皋羽，號晞發(fā)子，福建福安人，南宋遺民、愛國詩人。謝翱曾為文天祥門客，雖未直接參與冬青義役，但冬青義役甫成，謝翱即到了會稽，結(jié)識了唐玨、林景熙等人，并為他們的英勇事跡深深感動[17]208。為紀(jì)念和表彰護(hù)陵義舉，謝翱特以冬青樹為題撰詩一首――《冬青樹引別玉潛》：

冬青樹，山南陲，九日靈禽居上枝。知君種年星在尾，根到九泉護(hù)龍髓。恒星晝隕夜不見，七度山南與鬼戰(zhàn)。愿君此心無所移，此樹終有開花時。山南金粟見離離，白衣人拜樹下起，靈禽啄粟枝上飛。[19]卷4

六陵冬青之役時，宋已滅亡20年，盡管是秘密行動，但唐玨、林景熙等義士“無所為而為”的“高義卓行”[20]附錄三，426注定將彪炳史冊。然鑒于當(dāng)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三人的詩作，尤其是謝翱的《冬青樹引》只是“暗記”，即隱諱地寫出了冬青之役的過程和心情。正因為如此，讀者往往“未易通其詞旨”[14]卷下《釋冬青樹引別玉潛后跋》，歷來為之作注者甚多，傳世至今的就有張丁《冬青樹引注》(又名《釋冬青樹引別玉潛》)[14]卷下、黃宗羲《冬青樹引重注》[21]。在張丁之前已有很多學(xué)者作注，張丁正是因為“舊注頗有異同”[14]卷下《釋冬青樹引別玉潛后跋》，才決定重新作注。

綜合謝翱原詩及張丁、黃宗羲注，《冬青樹引》大意是說：宋六陵被盜掘之后，唐玨、林景熙等義士懷著痛憤的心情，冒著赴死的危險，歷盡艱辛，收拾六陵遺骸，葬于蘭亭山下，并種冬青樹以為標(biāo)志，這既是對光復(fù)華夏的期待，也充分彰顯了忠君愛國之義。

因為唐玨、林景熙等人的“高義卓行”，《冬青樹引》問世之后，“讀者莫不灑淚”[14]卷下《唐玨傳》，代有學(xué)者為之作注題跋，僅元代“自馬相[注]“馬相”，當(dāng)為馬廷鸞，南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至八年(1272)曾為右丞相。而下，題其后者十?dāng)?shù)公”，但多“隱其名”[13]卷5《跋謝翱冬青樹引后》，傳世至今者計有：趙汸《跋謝翱冬青樹引后》、張丁《釋冬青樹引別玉潛后跋》、孔希普《冬青樹引跋》[16]附錄三，422、黃景仁《冬青樹引和謝皋羽別唐玨韻》[22]卷22，514。

作注題跋之外，借冬青樹來紀(jì)念和贊美冬青義役的詩作更是不勝枚舉。楊維楨《冬青冢篇》有云：“江南石馬久不嘶，冢上冬青今已拱。百年父老憤填胸，不知巧手奪天工?！崩顤|陽《冬青行》有云：“玉魚金粟俱塵沙，何須更問冬青花?！盵23]卷2李昌祺《續(xù)冬青行》有云：“復(fù)恐后人迷此處，識以常朝殿前樹。”[24]卷2何喬新《讀西臺慟哭記》有云：“冬青樹下頻往還，淚眼摩挲望天目。……浮云倏忽風(fēng)中燭，忠義千年有余馥。”[25]卷23應(yīng)德成《題冬青樹》有云：“只今剩有冬青樹，瑛玉山頭幾度尋?！盵26]附錄四，445孫枝蔚《冬青行》有云：“從此冬青增顏色，卻使后人長嘆息。”[27]卷3唐夢鵬《六陵冬青篇》有云：“冬青樹，長青青，雪壓霜欺不改形。對此憶我先義士，萬年挺特留菁英?！盵28]卷36彭孫貽《會稽雜詠七首》有云：“百年忠義心，天地留韋布?！蔫饕严?，千古冬青樹?！盵29]卷2

詩歌之外，至明代，冬青樹的故事開始向傳奇(戲曲)和小說發(fā)展。卜世臣《冬青記》以《南村輟耕錄》卷4《發(fā)宋陵寢》為藍(lán)本，以傳奇的形式演繹冬青義役。[注]《冬青記》原有2卷36出，現(xiàn)已殘缺，殘本收入《古本戲曲叢刊》二集。沈自征《冬青樹》劇，“聲情激楚”[30]卷14，“不減燕市悲歌”[31]卷6《沈文學(xué)傳》，“殆演唐、林義士事”[32]卷6，351，可惜已佚。周清原《西湖二集》卷26《會稽道中義士》則以平話小說的形式演繹冬青義役，其中寫到：“話說楊禿驢等死了，除了一方大害，人人向空作禮，舉酒慶賀。唐玉潛見楊禿驢受報而死，方才了完報國之心，又同前日眾少年到陵上祭奠告道：‘臣等犬馬之意盡矣。’那時冬青樹分外生發(fā)，青青可愛，眾人無不喜悅。唐玉潛遂賦《冬青樹行》。”[33]425

“從此冬青增顏色”，冬青樹因六陵冬青之役而超越了此前所特有的象征女性貞節(jié)的文化意義，被賦予了忠與義這一新的文化涵義。丁瓚在給林景熙《霽山先生集》寫的跋語中說：

古今扶綱常立人極者，忠與義而已。昔伯夷、叔齊恥食周粟，孔子賢之，賢其義也。張巡、許遠(yuǎn)致身于國，百世祀之，祀其忠也?！鄻涫?，為所難為，于戲！宋亡久矣，此人此心，果何為哉？忠義激之也。觀斯集者，厥有感于斯歟？厥有取于斯歟？[34]附錄一，389

“觀斯集(《霽山先生集》)者，厥有感于斯歟？厥有取于斯歟？”這一設(shè)問不僅適合于《霽山先生集》，同樣適合于冬青樹，“觀冬青樹者，厥有感于斯歟？厥有取于斯歟？”

三、“留取丹心照汗青”：冬青樹之永恒意義

從忠義涵義的角度而言，有關(guān)冬青樹的詩作，如謝翱《冬青樹引》，最初主要是為了記述冬青之役本身，紀(jì)念和表彰護(hù)陵義舉，但正如上文所言，“觀冬青樹者，厥有感于斯歟？厥有取于斯歟？”在“感與取”的過程中，冬青樹逐漸與忠義精神建立起了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不再單單象征護(hù)陵之義，而是上延下伸，逐漸擴(kuò)展到其他忠義之人和忠義之事，向上如文天祥、張世杰、岳飛，向下如史可法。正如洪亮吉在《蔣青容先生冬青樹樂府序》中所言：“慨六葉之承華，冬青一樹”，“一二士之心，猶回天地”，“忠義之忱，亦于今為烈者焉”[35]317。下面依次略述冬青樹與其他忠義之士之聯(lián)系。

1.文天祥

文天祥(1236—1283)，號文山，官至宰相，抗元英雄，以忠烈名傳后世，與陸秀夫、張世杰并稱為“宋末三杰”。董元度《廿三日贛州啟行舟中雜詠》云：“當(dāng)年文信國，桑梓此江潯。……常衛(wèi)冬青樹，誰能戀故林。”[36]卷4張塤《宋文丞相墓》有云：“公視死生如脫屣，天地?zé)o情長已矣?！耵~金碗出人間，凄涼別有冬青樹?！盵37]卷1韋謙恒《謁文信國祠二首》有云：“許國何曾更有身，雪霜歷盡后凋真?！鄻湎轮一暝冢c斷年年杜宇春?！盵38]卷3華長卿《謁文丞相祠》有云：“大漠幾人歌正氣，小樓終古剩殘陽。東南望斷冬青樹，魂魄惟知拜宋皇。”[39]卷63

以冬青樹歌詠文天祥最充分者當(dāng)數(shù)蔣士銓所寫傳奇《冬青樹》[注]參見錢靜方：《冬青樹傳奇考》，載其《小說叢考》，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129-133頁。。蔣士銓(1725—1784)，字心馀，又字苕生，號藏園，又號清容居士，江西上饒人，清代戲曲家、文學(xué)家?！抖鄻洹肥鞘Y士銓的戲曲代表作，全劇分上、下兩卷，共38出，“以文山(文天祥)、疊山(謝枋得)為經(jīng)，以趙王孫、汪水云幕府諸參軍及一切遺民為緯，采掇既廣，感激亦切，振筆而書”，“此書除《勘獄》一劇，余皆實錄”[40]附錄一，245-246。劇情主要為：主人公文天祥于國難當(dāng)頭之時，起兵勤王，出使談判，被扣又僥幸逃脫，幾經(jīng)磨難，其志不改，堅持抗元，最后戰(zhàn)敗被俘，押往大都；面對威逼利誘，文天祥義正詞嚴(yán)，寧死不屈，并作《正氣歌》以明心志，最終于柴市慷慨就義，以身殉國。該劇的主旨在于表彰忠義，蔣士銓在《自序》中言：

竊觀往代孤忠，當(dāng)國步已移，尚間關(guān)忍死于萬無可為之時，志存恢復(fù)，耿耿丹衷，卒完大節(jié)，以結(jié)國家數(shù)百年養(yǎng)士之局。如吾鄉(xiāng)文、謝兩公者，嗚呼難矣哉！秋夜蕭然，不能成寐，剪燈譜《冬青樹》院本三十八首，三日而畢。摭拾附會，連綴成文，慷慨歌呼，不能自已。庾信之賦《哀江南》曰：“惟以悲哀為主?！贝蛩浦??！督?jīng)》曰：“歲寒然后知松柏?！比魞晒撸匆詾槎嘀畼?，誰曰不宜？[41]246

“若兩公(文天祥、謝枋得)者，即以為冬青之樹，誰曰不宜？”答案當(dāng)然是“宜”。文天祥、謝枋得之氣節(jié)即如冬青樹，冬青樹即象征著文天祥、謝枋得之“孤忠”“耿耿丹忠”。

2.張世杰

張世杰(？—1279)，官至樞密副使，抗元英雄，戰(zhàn)死于廣東厓山，“宋末三杰”之一。羅天尺《張柏園司馬修復(fù)宋樞密張?zhí)的贡囊娂囊蚋谐筛韬凸缕隆酚性疲骸罢龤庠雠喑嗫泊澹一瓴挥锰扉捲V。表忠原是男兒心，天綱共挽無古今?！Ａ曛４笕缣欤邑M待精衛(wèi)填?！秸律接贮S楊山，兩處俱種冬青樹。樹種黃楊冬愈青，白虹氣吐忠魂停?！盵42]卷5

3.岳飛

岳飛(1103—1142)，字鵬舉，謚武穆，追封為鄂王，官至樞密副使，抗金英雄，以精忠報國聞名于世。葉奕苞《岳武穆王墓》有云：“無塊更吊冬青樹，回首中原恨不堪?！盵43]卷4何焯《岳墳》有云：“冬青樹小埋雪霜，折沖豈若留忠良?！盵44]卷15屈大均《泰州作》有云：“傷心一代冬青樹，葉葉枝枝是大忠。”[45]卷14

4.史可法

史可法(1601—1645)，字憲之，又字道鄰，官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抗清英雄。郭起元《梅花嶺謁明史閣部墓》有云：“魂歸祗哭冬青樹，骨冷猶纏寢廟香?？伤莆纳狡纯?，南枝歲晚傲寒霜?！盵46]詩集卷3

到明清時期，冬青樹的文化象征意義已經(jīng)深入人心，為保全節(jié)義，不乏有人特意選擇死于冬青樹之下[注]前述周朝魯處女雖自縊于女貞木下，但其真實性大為可疑。先秦時期，兩性關(guān)系比較自由，女性貞節(jié)意識尚很薄弱，僅僅因為鄰居懷疑自己著急嫁人就跑去自殺，這在情理上難以講通。。有蘇瑤青者，常熟人，贈大學(xué)土嵇永仁之妾。清初，耿精忠逆叛，嵇永仁挈妾在范承謨幕，同被執(zhí)，不屈，幽于監(jiān)獄。嵇永仁顧蘇氏在側(cè)，掩面欷歔。蘇氏毅然曰：“君無以妾為念，妾請先?！苯馑鍘?，自經(jīng)屋北冬青樹下，年十七[49]卷9《嵇義士傳》。蘇瑤青的行為不僅僅是為了維護(hù)女性貞節(jié)，更重要的在于成全丈夫即義士嵇永仁之忠義，可以說是忠義與貞節(jié)之合體。很顯然，蘇瑤青熟知冬青樹的特殊意義，所以特意跑到屋北冬青樹下自盡，以使自己的節(jié)義行為與冬青樹之精神渾然一體。為表彰蘇瑤青的節(jié)義精神，詩人孫原湘特以謝翱同名作為蘇瑤青賦《冬青樹引》：

猛虎負(fù)隅縛虎急，范公嵇公同被執(zhí)。腥風(fēng)磷火黑獄中，旁有如花侍嵇立。嵇也對之掩面泣，載拜愿君無念妾。范不屈，常山舌。君不屈，侍中血。愿君報友即報國，無學(xué)兒女徒嗚咽。古來多少英雄人，大半妻孥喪其節(jié)。君如念妾妾請先，幽魂自候君黃泉。解妾腰下帶，斷君眼前思。頃刻芙蓉花，化作冬青枝。冬青復(fù)冬青，寒暑無雕零，乃是烈婦所化之精靈。當(dāng)時幸遇嵇義士，夫婦同時不屈死。夫即不死婦亦死，男兒枉識忠義字滿紙。君不見，十七如花好女子。[50]卷10

蘇瑤青的行為表明：冬青樹的文化意義已經(jīng)內(nèi)化于其心，讓自己的靈魂與冬青樹同在成為一種內(nèi)在的訴求，這是對外在規(guī)范的超越，具有更持久的生命力。

四、結(jié)語

至元二十二年，江南釋教都總統(tǒng)楊璉真伽率人盜掘宋六陵，唐玨、林景熙等義士冒死秘密收葬諸陵遺骨，并特意從宋常朝殿掘冬青樹植于冢上，以為標(biāo)志，是為六陵冬青之役。唐玨等義士之所以選擇冬青樹作為標(biāo)志，關(guān)鍵在于冬青樹在當(dāng)時具有獨特的文化象征意義，“冬夏常青，未嘗凋落”，象征著女性之貞節(jié)，這與男性之忠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皬拇硕嘣鲱伾?，冬青義役賦予了冬青樹新的、更重要的文化象征意義，即忠義。元明清各代詩人、學(xué)者的不斷吟誦與詮釋豐富和發(fā)展了這一新的文化內(nèi)涵，使冬青樹忠與義的文化內(nèi)涵上升到了更抽象、更普世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