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六朝志人小說《世說新語》生動記錄了魏晉士人的言談軼事,魏晉人物追求精神自由、張揚自我個性的文化人格對唐宋詞人有顯著影響。在《世說新語》典故、語匯的使用中,兩宋詞人表現(xiàn)出對“魏晉風度”的追慕。他們在使用這些典故和語匯時,除了共性之外還存在值得注意的個性。這里以蘇軾及蘇門詞人、辛棄疾以及周圍文人、姜張詞派為例,考察不同時代、不同創(chuàng)作流派在使用《世說新語》典故時的差異。
蘇軾(1037-1101)“以詩為詞”,實現(xiàn)了對詞體的革新。他的“以詩為詞”在表現(xiàn)形式上值得注意的特點之一就是大量用典,尤其喜歡用《世說新語》的典故。蘇軾是宋代詞人中使用《世說新語》典故的第一人,今存360首詞作中,用《世說新語》典故達50多處*郭幸妮《東坡詞與〈世說新語〉》(《詞學》第十四輯)統(tǒng)計是53處,筆者經細致比對,去除誤判者增補未發(fā)現(xiàn)者,統(tǒng)計為55處,具體考辨詳見拙文《蘇辛詞派別集當代權威注本獻疑》(《學術界》2011年第10期)。。《世說新語》人物中,蘇軾詞稱引較多的是謝安,包括直接稱引其人其事與深層次的精神接受。
謝安(320-385),字安石,是東晉名士的領袖,無論在其當時還是后世都具有一定的影響力。當他隱居東山時,社會輿論就將振興天下的希望寄托于他的身上,有“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1]941之言。出山后,他從容周旋于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但時存退隱之志。據(jù)《晉書》本傳記載:
安雖受朝寄,然東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及鎮(zhèn)新城,盡室而行,造泛海之裝,欲須經略粗定,自江道還東。雅志未就,遂遇疾篤。[2]
謝安的故事見于《世說新語》的有一百多則,其最富有個人魅力的特征就是從容鎮(zhèn)定的氣度,《雅量》門記錄了這樣三則軼事:
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風轉急,浪猛,諸人皆喧動不坐。公徐云:“如此,將無歸!”眾人即承響而回。于是審其量,足以鎮(zhèn)安朝野。[1]437
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問謝曰:“當作何計?”謝神意不變,謂文度曰:“晉阼存亡,在此一行?!毕嗯c俱前。王之恐狀,轉見于色。謝之寬容,愈表于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笐勂鋾邕h,乃趣解兵。[1]437
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磿梗粺o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币馍e止,不異于常。[1]437
無論是與泛舟遇風暴,還是奔赴充滿殺機的宴會,甚至是在淝水之戰(zhàn)這樣事關國家存亡的大事面前,謝安都能坦然地面對,表現(xiàn)出驚人的從容氣度。
蘇軾在詞中多次提到謝安,如《八聲甘州·寄參寥子》“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3]577,《水調歌頭》“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中年親友難別,絲竹緩離愁。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洲”[3]188等都表達了對謝安歸隱志趣的理解。而《定風波》中的“何妨吟嘯且徐行”更是在精神上傳承了謝安的從容風度。
《定風波》一詞是蘇軾在元豐五年(1082)春謫居黃州時之作。錄小序及詞如下: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3]332
這首詞借一件途中遇雨的小事抒發(fā)人生感悟:行路有時會遇雨,有時則是艷陽高照,晴雨往往不是人所能預料與改變的。別人狼狽地躲雨,我卻只管一邊吟嘯一邊不慌不忙地行路。轉眼間雨過天晴,回首往昔,似乎壓根不曾有什么風雨。人生也是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使遇到外來的打擊,也不必在意。這種鎮(zhèn)定與謝公在泛海時的吟嘯不是很近似么?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外在的一切對他都不再構成影響。蘇軾對謝公雅量的繼承不僅體現(xiàn)在明顯用語上,更重要的是精神的發(fā)揚。他一生幾經貶謫,經過無數(shù)悲歡離合,心境更加通達,思想更加深刻。即使遠謫南荒,也始終從容面對。如《臨江仙》“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3]594。這種曠達的處事態(tài)度,固有個人修養(yǎng)與佛道思想的影響,而從文學上來看,還當?shù)昧τ谒麑x人風流的繼承。
除了謝安,蘇軾詞中涉及的魏晉名士還有阮籍。曹魏時期嘉平前后,司馬懿發(fā)動高平陵事件,陰謀奪取政權,不擇手段地鏟除異己,名士多難以保全,本有濟世之志的阮籍只好飲酒佯狂以自保?!妒勒f新語》中有關他的軼事多與飲酒有關,如《任誕》篇第5條載:
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shù)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1]858
劉孝標注云:
《文士傳》曰:“籍放誕有傲世情,不樂仕宦。晉文帝親愛籍,恒與談戲,任其所欲,不迫以職事。籍常從容曰:‘平生曾游東平,樂其土風,愿得為東平太守。’文帝說,從其意。籍便騎驢徑到郡,皆壞府舍諸壁障,使內外相望,然后教令清寧。十余日,便復騎驢去。后聞步兵廚中有酒三百石,忻然求為校尉。于是入府舍,與劉伶酣飲?!盵1]858
阮籍本不樂仕宦,卻為飲酒的方便而求為步兵校尉。在司馬氏虎視眈眈之下,他不得不出任地方官吏,卻又以不同尋常的方式處理了政務。于是流傳下來“步兵廚”“東平守”的典故。蘇軾詞中對此事津津樂道。如《定風波·送元素》:
千古風流阮步兵,平生游宦愛東平。千里遠來還不住。歸去,空留風韻照人清。
紅粉尊前深懊惱,休道。怎生留得許多情。記得明年花絮亂,須看,泛西湖是斷腸聲。[3]103
元素,楊繪字,《宋史》卷三二二本傳記載:
楊繪字元素,綿竹人。少而奇警,讀書五行俱下,名聞西州。進士上第,通判荊南。以集賢校理為開封推官,遇事迎刃而解,諸吏惟日不足,繪未午率沛然。仁宗愛其才,欲超置侍從,執(zhí)政見其年少,不用。以母老,請知眉州,徙興元府。吏請攝穿窬盜庫縑者,繪就視之,蹤跡不類人所出入,則曰:“我知之矣?!焙魬蜚搴镎咴懹谕?,一訊具伏,府中服其明。在郡獄無系囚。[4]
楊繪任開封推官時“遇事迎刃而解,諸吏惟日不足,繪未午率沛然”,別的官吏只嫌時間緊促,忙不過來,他卻沒到半天的功夫就從容理順。有穿墻而入盜竊府庫絲縑者,楊繪細查現(xiàn)場蹤跡,便知與耍猴人有關。這樣的才干與阮籍東平理事的情節(jié)差相類,蘇軾用此典送楊繪,贊譽其治世之才,真是典雅恰切。
蘇軾對《世說新語》典故的選擇運用對蘇門詞人形成了直接的影響,他們在使用時呈現(xiàn)出較為一致的傾向。蘇門詞人指“蘇門六君子”及其它一些在蘇軾影響下的作家,其中包括秦觀、黃庭堅、陳師道、晁補之、張耒、李廌,以及李格非、李之儀、唐庚、張舜民、毛滂和孔氏三兄弟(文仲、武仲、平仲)等[5]。此外,南渡詞壇上以葉夢得、向子諲為代表的詞人掀起了一股“崇蘇熱”,這些詞人追慕蘇軾的清曠詞風,在使用《世說新語》時也體現(xiàn)出相近的取向。試擇其中幾家詞作略作分析。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在豪放高曠方面深得蘇詞之精神實質?!端膸烊珪偰俊肪?98《晁無咎詞》提要云“其詞神姿高秀,實可與軾肩隨”[6]。晁補之在運用《世說新語》入詞時也體現(xiàn)了與蘇詞相通的傾向。如,《八聲甘州·揚州次韻和東坡錢塘作》詞云:
謂東坡、未老賦歸來,天未遣公歸。向西湖兩處,秋波一種,飛靄澄輝。又擁竹西歌吹,僧老木蘭非。一笑千秋事,浮世危機。
應倚平山欄檻,是醉翁飲處,江雨霏霏。送孤鴻相接,今古眼中稀。念平生、相從江海,任飄蓬、不遣此心違。登臨事,更何須惜,吹帽淋衣。[7]712-713
這是和東坡《八聲甘州·寄參寥子》之作。蘇軾為人剛直,新黨不能容,舊黨亦加以打擊,每因與執(zhí)政不合而出守地方。補之目睹東坡的政治遭遇,便以詞表明政治態(tài)度?!暗桥R事,更何須惜,吹帽淋衣”,用《世說新語·識鑒》篇所載孟嘉落帽的典故,說這些坎坷、失意,不過如同雨水淋衣,風吹落帽一樣,安慰蘇軾不必以此牽懷。詞中恢宏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與昂揚不屈的進取精神,正與蘇軾心靈相通。
又如,毛滂《水調歌頭·登衢州雙石堂呈孫八太守公素》,其上闋用《世說新語》典多處:
謝安涵雅量,叔夜賦剛腸。清宵假寐,應笑長孺臥淮陽。盡徹東平屏障,不廢南樓談詠,宴寢自凝香。庭下一抔土,須避赤帷裳。[7]872
開篇就點出了謝安的雅量,而對阮籍形象的接受也有受蘇軾影響的痕跡,截取阮籍赴任東平的畫面“盡徹東平屏障”,與庾公南樓嘯詠相組合,生動描繪出一幅風流太守的肖像。
葉夢得中年后開始有意學習蘇軾的詞風,在使用《世說新語》典故上也有不少與蘇軾接近者。如《應天長·自潁上縣欲還吳作》下闋云:“來往未應足。便細雨斜風,有誰拘束。陶寫中年,何待更須絲竹。”[7]996反用謝安中年哀樂,正待絲竹陶寫的典故,而“來往未應足。便細雨斜風,有誰拘束”放曠情懷也與前引蘇軾的《定風波》相近。
詞壇上向來蘇辛并稱,辛棄疾繼承了蘇軾以詞抒寫士大夫逸懷浩氣和主體意識的路子,但又有所開拓。蘇詞清曠典雅,富有文人學士之風度,辛詞則慷慨激昂,多英雄豪杰之壯懷?!疤K是衣冠偉人,是思辨型的智者;辛是弓馬實踐型的勇者。蘇追求的是‘詩書事業(yè)’,是文人政治上的功名;辛追求的是‘弓刀事業(yè)’(《破陣子》),是武將軍事上的功勛。”[8]辛詞在宋詞中是引《世說新語》最多者,達140多次。
同樣愛用《世說新語》典故,在取向上蘇辛多有不同,僅從對謝安軼事的使用即可見一斑。蘇軾尤為看重謝安的雅量,體現(xiàn)的是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作為文武兼?zhèn)洌哂泄軜分诺挠⑿墼~人,辛棄疾最敬仰的《世說新語》人物就是謝安。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謝安東山再起,輔佐朝廷,以安晉室的功業(yè)正與稼軒平生之志投合。辛棄疾年輕時曾獨自追殺叛逃的義端,并率五十騎沖入敵營,活捉叛徒張安國。清代詞評家陳廷焯在其《白雨齋詞話》中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可以為郭、李,為岳、韓,變則即桓溫之流亞?!盵9]辛棄疾南渡后得不到重用,閑置的時候總是以謝安的東山再起自期。稼軒提到謝安之詞,多悲痛慨嘆之音,用《世說新語》中謝安之典故,尤以“中年傷別”為最多,達十次。且時常連用多個謝安的典故,如:《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致道留守》下闋:“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盵7]2420連用謝安東山攜妓、淚落哀箏、淝水聞捷三個典故。淝水聞捷的相關記載已見前引,東山攜妓見于《識鑒》第21條:
謝公在東山畜妓,簡文曰:“安石必出。既與人同樂,亦不得不與人同憂。”[1]478
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
安縱心事外,疏略常節(jié),每畜女妓,攜持游肆也。[1]478
淚落哀箏見《晉書·桓伊傳》,據(jù)載,孝武帝宴桓伊,時謝安在坐。曾在淝水之戰(zhàn)中建立奇功的西中郎將桓伊,撫箏而歌的“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之句,令謝安噓嘆不已,潸然淚下。謝安之落淚蓋感于自己的政治遭遇,功高而遭嫉也。辛棄疾在詞中,一方面追慕安石詩酒風流,另一方面反用安石聞捷故事,“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仿佛不屑追求功名,只需兒輩去做即可,實際暗藏了英雄不遇、事業(yè)未成人空老的感喟。
在對謝安式人物褒揚的同時,辛棄疾對王夷甫之類的清談誤國予以痛斥,故多用“神州陸沉”的典故。如其名作《水龍吟·為韓南澗尚書壽甲辰歲》云: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沈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7]2414
這首詞的上闋,辛棄疾連用了多個《世說新語》典故,對宋南渡以來令人喪氣的局面進行了生動的概括和極其沉痛的譴責。他特別指出,造成中原淪陷和偏安政局的,乃是那些不恤國事、只尚空談的王夷甫式的一類人。這里用到的是當年桓溫追究西晉亡國、中原淪陷原因時說的一段話,見《輕詆》第11條:
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1]979
聯(lián)想靖康之后宋室南遷,士大夫也屢有趨尚清談空論的習氣,連宋孝宗亦曾以為憂,則辛棄疾在創(chuàng)作中調動東晉典故喚起讀者的聯(lián)想,既切合時事,又有力地表達了他們對清談誤國者的斥責。
稼軒詞派是南宋各詞派中相對來說政治思想較一致,藝術上皆追求豪壯悲慨的一派。除了骨干人物陳亮、劉過、劉辰翁、劉克莊,還包括趙善括、楊炎正、程珌、岳珂等與辛氏交往者。此外,戴復古、吳潛、李曾伯、陳人杰等南宋晚期詞人慕藺趨風,可謂此派之強大后勁,而袁去華、王質、李泳、京鏜、韓玉、李好古、李昴英、陳德武等皆為知名度較高的南宋中后期稼軒派詞人[10]。他們在使用《世說新語》典故的傾向上基本與稼軒一致。如李曾伯《賀新郎·辛亥初度自賦》詞云:
幸得閑中趣。問何為倏逾桂嶺,重來荊渚。喚醒門前弧矢夢,鉤月相輝初度。謾羞聽、軍中鼙鼓。馬上弓刀成底事,僅平明、旆入襄州去。能不愧,古羊杜。
此生何以酬明主。悵新來、鬢毛添白,衰容如許。三萬貔貅齊賈勇,好為一清狐兔。看柳色、大堤如故。世事付之杯酒外,那棋邊、得失都休語。來共看,雁兒舞。[7]3563
李曾伯(1198-?),曾任四川宣撫使兼京湖制置大使,赴前線主持大局。后來也屢任方面大帥。咸淳元年(1265)為賈似道所嫉,罷職。寫詞喜用慷慨悲壯之調,明確表示“愿學稼軒翁”。上面的這闋詞,開頭說“幸得閑中趣”,一個熱心事功的人如何能甘心投閑?“幸”實際是反語。而下闋的“世事付之杯酒外,那棋邊、得失都休語”,用謝安典,表面說不要提“棋邊得失”,即國家大事,實際卻暗含了憤激的情緒。這些表達與稼軒詞頗為類似。
面對金朝的窺伺,南宋迫切需要力挽狂瀾之士出現(xiàn)。因此,辛派詞人在運用謝安的典故時也與稼軒一致,追慕謝安側重的是他東山再起,安晉室、濟蒼生的風采。如劉克莊《沁園春》詞中用到謝安的典故多達八處,其中三次以“謝傅”稱之,都是用淝水之戰(zhàn)報捷的典故。“謝傅棋邊,萊公骰畔,淝水澶淵送捷旗”[7]3313,把宋代的丞相寇準與謝安并提。
魏晉人物中,與謝安相近的人物還有王導。在東晉皇室弛絕的情況下,有識之士深為國事而焦慮。溫嶠見了王導,便覺天下事可以無憂了,故以當年幫助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管仲相稱許。南宋后期,國家形勢之危難有近于東晉之時,所以文人時常借東晉故事來形容當世。稼軒詞派的很多迎往送來、喜宴壽慶詞都以天下大事、恢復中原相互勉勵,謝安、王導的典故便常出現(xiàn)于這類詞中。如:劉克莊《滿江紅·慶抑齋元樞八十》云:“屈指耆英,誰似得、三朝元老。尚留個、管夷吾在,何憂江表?!盵7]3338
辛詞對《世說新語》典故的愛好不僅影響了辛派詞人,而且對整個南宋詞壇都形成了影響。南宋詞壇,在稼軒詞風外獨樹一幟的姜夔對《世說新語》典故也頗為鐘情。與稼軒的英雄之詞迥異的是,姜夔等人的詞是追求清麗典雅的文士之詞。作為一介書生,生處宋金對峙局面已成,國家頹勢難挽的末世,姜夔固然沒有辛棄疾、陳亮的激昂慷慨詞作,但他的心中也有著傷時憂國的情緒。只是在表達上,他追求的是清空騷雅,善于用蘊藉含蓄的手筆來寫。表現(xiàn)在運用《世說新語》典故時,他和后來的追隨者們偏愛的是今昔對比的一類。如桓溫“金城柳”之典。
據(jù)《言語》第55條記載: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1]135
桓溫北征經過金城,見到當年手種的楊柳已長成了參天大樹,不勝今昔之感,拂拭著枝條,泫然淚下。武將桓溫竟也如此多情!這幕場景打動了很多文人。其中最著名的是庾信,所撰《枯樹賦》中直接把桓大司馬八個字的感慨敷演成一首四言抒情小詩:“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逢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11]姜夔在詞中一再用到這個典故,如:
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12]161
柳老悲桓,松高對阮,未辦為鄰地?!队烙鰳贰ご雾嵭量饲逑壬穂12]196
在自度曲《長亭怨慢》的序言中,姜夔直截了當?shù)卣f出了自己對這個典故的鐘愛。詞并序云:
予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故前后闋多不同?;复笏抉R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予深愛之。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shù)。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12]70
上闋歇拍處,姜夔又對金城柳的形象作了進一步的延伸:“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彼麑笢氐脑挿雌湟舛灾;笢匾詾榱鴺渌迫艘粯佑星?,所以昔日依依,今朝搖落;姜夔卻說不然,樹幾經送別,還能如此青青,哪里似人的多情!周密《水龍吟·次張斗南韻》也是這個用法,詞上闋云:
舞紅輕帶愁飛,寶韉暗憶章臺路。吟香醉雨,吹簫門巷,飄梭院宇。立盡殘陽,眼迷睛樹,夢隨風絮。嘆江潭冷落,依依舊恨,人空老、柳如許。[7]4157
開篇寫春暮花飛,刻畫相思的處所是“吹簫門巷,飄梭院宇”,結構、造語上都與姜夔的《長亭怨慢》開篇相近。歇拍將柳與人作對比,人空老,柳卻依舊,完全是姜夔詞的套數(shù)。
張炎(1248-1320?),是貴族后裔(循王張俊六世孫),前半生在貴族家庭中度過。宋亡以后,家道中落,一直落魄不堪。這種國破家亡的陵夷之變反映在其作品中,就是對舊游的追憶,對今昔巨變的感傷。他在詞中多次用到金城柳的典故,如《憶舊游》“嘆江潭樹老,杜曲門荒,同賦飄零”[7]4388,《探芳信·西湖春感寄草窗》“我何堪,老卻江潭漢柳”[7]4404,《瀟瀟雨》“倚闌干不語,江潭樹老,風挾波鳴”[7]4415等。
縱觀宋代詞史,我們看到,蘇軾沖破了詞專寫男女情愛的藩籬,“以詩為詞”,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范圍,將典故也大量用于詞中。而《世說新語》所表現(xiàn)的文人雅趣正與宋代士人對文雅志趣的愛好相合,因此,在蘇軾影響之下,《世說新語》典故在宋詞中使用比較典型。具體到不同詞派,他們在使用這類典故時又體現(xiàn)出了個性的差異。楊海明先生稱蘇軾是完成詞比較充分的“士大夫化”的第一人[13],這種“士大夫化”或許與東坡詞使用《世說新語》之典所表現(xiàn)出的對晉宋士風的接受不無關系。蘇詞清曠典雅,文士氣使蘇軾一脈的詞人在《世說新語》中找到了角色的認同。在將詞風引向陽剛上“蘇辛”并稱,但辛棄疾并非在風格情調上亦步亦趨學習前人,而是開宗辟派,遂使稼軒體成為詞史上一座高峰。辛棄疾一生執(zhí)著追求理想,以功業(yè)自許,因此,在《世說新語》典故的選擇上,辛棄疾與辛派諸賢對謝安等人物的功業(yè)存慕學之心。至于姜夔、張炎等南宋詞人,仕途無望,遂轉而寄情山水,標舉高雅風韻,對今昔巨變尤多感慨,故每每借詞作抒發(fā)黍離之悲,故對于《世說新語》人物的認同偏向于獨善其身,對“金城柳”等典故情有獨鐘。
此外,對南北宋的詞人來說,社會環(huán)境的差異也是造成他們對于《世說新語》中典故的不同選擇的原因。薩姆·溫伯格在《制造意義:世代之間的回憶是怎樣形成的》一文中說:“人們在回憶歷史時有高度的選擇性。實際上,歷史事件細節(jié)并非隨著時間的流逝被逐漸淡忘了,而是人們無論想起或淡忘什么,都要通過當今的事件以及對它們的解釋,對被回憶或忘卻的東西進行一番加工。”[14]比較而言,南宋詞人更習于使用《世說新語》的典故。蓋因同樣偏處江南一域的地理形勢,與東晉人一樣的南渡之傷痛,南宋詞人對東晉江左風流自然更覺親切,他們用《世說新語》典故時,也正是“通過當今的事件以及對它們的解釋,對被回憶或忘卻的東西進行一番加工”。
如果說,我們對魏晉風度的認識,其實是《世說新語》編撰者淘選的結果,那么,宋代詞人對《世說新語》典故的使用,既是《世說新語》接受史的重要組成,也豐富了“魏晉風度”的內涵。通過對宋詞文本的細讀,我們可以看到不同詞人、詞派對《世說新語》的選擇性使用,體現(xiàn)出不同詞人、詞派的個性特點。同時,這種選擇性使用也促進了不同詞人、詞派藝術特點的形成。希望筆者的這些思考,對于宋詞流派研究、風格研究有些微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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