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蕓

（蘇州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蘇州 215021）

一、構建中國學派是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堅定文化自信的必然追求

文化自信是主體對自身文化的認同、肯定和堅守。對當代中國而言，文化自信既是一個政治問題，也是一個學術問題。在政治層面上，文化自信“是中國道路選擇、理論創(chuàng)新和制度構建的文化支撐，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支柱”[1]，也是中國共產黨執(zhí)政的精神支撐。在學術層面上，“研究者要站在新時代的大背景下進行理論研究，回應歷史性變革，順勢而上，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在文化領域創(chuàng)新中國人文哲學社會科學的研究，加快構建富有中國特色、風格、氣派的理論體系，在學術命題、學術思想、學術觀點、學術標準、學術話語上迎頭趕上，推動創(chuàng)新引領”[2]。因此，當前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創(chuàng)建中國學派，既有可能也是必然，既是追求也要有實際行動。

學派的分野往往針對某一學科而言，是指“有著一致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一致的主題、方向和興趣的有組織的學術團體”[3]。其是否存在的驗證標識可歸納為五個方面：一是有核心的代表人物；二是共同擁有近似的學術精神；三是由學術精神衍生出相應的學術方法；四是由此產生經典理論文獻；五是有一定的依托空間，如某個地域或像大學這樣的學術研究機構。[4]5-620世紀三四十年代，著名社會學家吳文藻帶領著費孝通等人在中國鄉(xiāng)村進行了大量鄉(xiāng)土調查研究，形成了在國際上別具特色的社會學人類學的“中國學派”。當下創(chuàng)建中國學派，顯然是對哲學社會科學各學科的共同要求和統(tǒng)稱，與單一學科內的學派內涵既有共同點，也有差異之處。

中國學派，在學理層面意指“既符合普遍理論標準，又具有中國視角的理論；既在一定時空范疇內、在宏觀層面上具有普適性的意義，又在微觀層面上表現了屬于中國的實踐經驗和理論建構路徑”[5]。社會科學理論的特性為創(chuàng)建中國學派提供了學理可能性，而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時勢發(fā)展則是中國學派產生的現實基礎，實踐探索和理論研究兩個層面同時發(fā)力，中國學派的創(chuàng)建意識和持續(xù)構建完善的動力由此而生。

回顧過往，比較文學研究、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等領域較早就有了“中國學派”意識覺醒，“早慧”者有一個共同的原因：在特定領域的研究中與西方的思想、理論或實踐之間的交流、碰撞幾乎每時都在進行，高強度的刺激促生了“中國意識”。其中，中國香港、臺灣及海外的華人學者、漢學家們因更早、更深刻地體會到了全球化時代多元文化的意義和價值，高調而堅決地肯定了中國文化的獨特價值，顯現出基于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確實，社會科學不同于自然科學，其理論的科學性并非一元而是多元，亦即社會科學理論天然地具有地域性。其原因在于作為社會科學雖同樣開始于“問題”，但是其研究對象——人類社會，無論是社會存在還是社會意識，都是特定時間、空間和文化環(huán)境中的人思維和行動的結果，按照文化功能主義的觀點，社會組織與文化機制都是人適應環(huán)境的成果，它們對人的現在與未來生存、生活具有工具性的功能。就社會科學理論的知識論角度而言，社會科學理論永遠是局部理論或“在地理論”[6]。中國文化自信理論內含著“世界上不同國家和民族都對人類文明作出了貢獻，我們必須尊重世界文明的多樣性”[7]的價值前提，因此創(chuàng)建中國學派在學理上完全可行，也是中國堅持文化自信的邏輯必然，文化自信是中國學派生成、發(fā)展最強勁的內在邏輯動力。

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經歷了政治上的撥亂反正之后，推進現代化建設的訴求在全社會范圍內獲得了普遍認同，但來自意識形態(tài)和實踐教訓的規(guī)約和引導，使得其在制度層面明確了西方資本主義道路及蘇聯以計劃經濟為核心特征的社會主義道路并不適合中國，因此有了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來現代化建設的指導思想和發(fā)展實踐的全面反思，并逐漸對中國社會主義道路的“中國特色”進行理論上的概括和總結。到了世紀之交，學界基于實踐，尤其是中國現代化建設取得偉大成就的實踐，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領域開始有意識地構建“中國學派”。由此可見，一個國家的學術話語體系，本質上是一種國家敘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的總體性目標，就是構建中國話語體系，打造中國學派，其主要目的都是為了構筑新的與國家崛起大背景相適應的國家敘事。[6]從中國特色到中國學派，不是一般的詞匯轉變，而是理論自覺到理論自信的轉變，理論建設到理論創(chuàng)新的轉變，個體化理論發(fā)展到體系化理論發(fā)展的轉變。[8]中國學派的生成、發(fā)展歷程恰恰吻合了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內在邏輯進階。

近百年的中國，實現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的歷史性飛躍，其經驗和智慧既獨一無二，又極具價值。中國作為世界上超大型的發(fā)展中社會主義國家，取得了現代化建設的巨大成就，是全球現代化進程的重要成果，是發(fā)展中國家可以參照的經驗，更證明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價值所在。中國學派的未來發(fā)展，必須要向世界系統(tǒng)而自信地展示中國思想和中國智慧，這也將是中國對社會主義國家、發(fā)展中國家乃至對全球現代化進程的理論貢獻。積極構建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中的中國學派，就是要確立中國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中的話語權，最低限度上也應做到中國問題、中國經驗、中國智慧的權威解釋來自中國。

二、文化自覺引領下的理論創(chuàng)新是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創(chuàng)建中國學派的根本途徑

構建中國學派，是學術創(chuàng)新，更是理論創(chuàng)新。文化自信視域中的理論創(chuàng)新必須經由文化自覺的路徑?！拔幕杂X是對文化的自我覺醒、自我反思和理性審視，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歷史圈子中的主體對自己的文化應該有自知之明，既清楚長處，也了解短處，同時也要了解和認識其他文化，處理好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關系?！盵9]文化自覺是文化自信的前提與基礎，文化自信是文化自覺的目標與擔當。沒有深刻的文化自覺，就不可能有堅定的文化自信。習近平提出文化自信的命題，就是基于對堅持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自覺。[10]中國社會科學從文化自覺到理論自覺，以反思為起點、以實踐為前提來確定研究的核心問題以實現理論創(chuàng)新，從而逐漸形成以中國問題為研究中心，真正對中國社會具有權威解釋力的中國學派。

反思，是中國學派進行理論創(chuàng)新的初級階段。從20世紀80年代肇始的中國學派，既要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蘇聯所闡釋的馬克思主義進行反思，也要對西方現代化理論及其道路進行反思，這是中國學派進行理論創(chuàng)新的原點。反思，必然是既有肯定又有否定，而不是以“否定”為根本的批判。特定階段的反思其側重點也有所不同。實踐證明，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方法論和終極價值追求，在時代變遷中一直體現著其先進性，但在社會主義國家的發(fā)展路徑上，即在具體體制的選擇上必然因時因地而變化，不存在唯一的、一勞永逸的模式。中國學界一定要摒棄教條主義的影響，自覺地對中國的現代化實踐進行反思，在此基礎上將中國經驗、中國智慧進行抽象，形成系統(tǒng)化、理論化的中國方案，即中國學派。

實踐，是中國學派理論創(chuàng)新的現實前提和邏輯前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實踐及其偉大成就，是中國學派一切理論創(chuàng)新的現實起點和客觀動因。與其他學派試圖以“理性優(yōu)先”來闡釋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不同，中國學派以“實踐”作為邏輯前提，這里的“實踐”是指以理論與實踐相統(tǒng)一的原則為邏輯前提、以現實生活實踐為研究對象、以解決實踐問題為根本目的、以哲學的概念框架為內在邏輯的思維方法。首先，中國學派注重理論與實踐的有機交融，強調應該有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反映中國道路的屬于中國自己的哲學。其次，中國學派以現實生活實踐為研究對象，而不是以具體社會問題為研究對象。[11]以實踐為前提，中國學派才可能確立自己的民族性、地區(qū)性，也才能在世界理論體系中形成自己的特色。

中國學派理論創(chuàng)新的根本任務在于確立理論研究的核心問題。只有當理論的核心問題是重大的、獨特的，并具有深刻的學理意義時，理論才可能成為范式，并形成一種主導話語。這種主導話語界定了理論研究的議程，而圍繞這種主導話語也就形成了所謂的“話語聯盟（discourse coalitions）”或理論學派。[5]如前所述，西方的現代化理論和蘇聯的社會主義理論不適應中國這個東方超大型社會主義國家的現代化建設要求，是“中國學派”整個理論體系之所以創(chuàng)建的初始動力和初始問題。這個初始問題經歷了理論的抽象、演繹和實踐驗證之后，必然形成系統(tǒng)化的理論問題，這是中國學派區(qū)別于其他理論體系的核心特征。通過時間、空間的雙重定位和文化選擇，中國學派逐漸把“全球化時代社會主義中國如何實現國家富強、人民幸福和國際認同”作為自身研究的核心問題。只有確立了核心問題，哲學社會科學各學科才能在方法論、研究方式和具體方法（技術）層面展開、豐富和完善，最終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體系。

三、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理論創(chuàng)新的原則和關鍵

理論創(chuàng)新，并非從空白處壘高樓；理論創(chuàng)新，往往還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破壞”，其中有整合和揚棄，也有解構和重構。理論創(chuàng)新要達到活力與秩序并存，必須要有文化自信的底氣，要有不忘初心又力求發(fā)展的堅守與追求，要有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更新轉化的自覺，要能以世界視野進行最佳選擇，為我所用。

第一，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要堅持用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來研究中國問題，這是必須遵循的根本原則，也是中國學派區(qū)別于其他學派的重要標志。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的現代化實踐，在空間、時間上都超越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研究邊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新成果也在不斷呈現，直至理論界要創(chuàng)建中國學派。那么馬克思主義是否還有價值，它在中國學派的理論體系中應該居于怎樣的位置？馬克思主義是一個向時間和空間開放的與時俱進的理論體系，它被歷史和實踐一再證明：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依然具有普遍指導意義，始終是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金鑰匙”。當前，必須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和方法，從時代坐標、歷史方位變化的語境或背景中，對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中的新理念、新思想、新戰(zhàn)略加以理解和闡釋，方能領會其中深意。要警惕、反思和糾正馬克思主義被邊緣化、空泛化、標簽化的錯誤傾向。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科學地認識中國現狀，總結中國經驗，解決中國問題。

第二，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理論創(chuàng)新必須要堅持以人為本。當代社會文化多元、價值多元，各種發(fā)源于西方的現代化思潮對中國社會產生了深刻影響，并經常性地表現為集體無意識。隨著公眾對現代社會體驗日漸深刻，對現代化中“人死了”這個最大的問題開始痛苦、反思，公眾對“以人為本”的價值訴求逐漸強烈起來，這代表著中國社會進步的希望和方向，文化界必須自覺而高調地擁抱這種可貴的覺醒。文化，在其根本上就是“人化”，堅持“以人為本”，就是對文化價值的認同和追求。哲學社會科學界要在世界觀、價值觀層面將其引領、提升，這是中國社會正在形成克服西方“現代病”能力的開始，必然也是中國方案的亮點所在。

第三，要高度重視中國學派生成發(fā)展的文化環(huán)境。環(huán)境是由多元素構成的結構性系統(tǒng)，文化環(huán)境亦是如此。在中國學派生發(fā)的文化環(huán)境中，尤其要重視基于中國本土文化和西方文化兩種不同的思想理論淵源。要“不為西方社會科學的視野所迷惑，樹立起中國問題的主位意識和相關分析概念，借鑒西方社會科學的方法論，發(fā)展出對中國人的行為及中國社會的組織運作具有確切解釋力的社會科學理論”[12]。

確立“中國問題”的主位意識是中國學派生成的前提。研究“中國問題”從中國本土文化中尋求資源，本是最自然的研究取向，但因要扭轉中國自近代以來因國力衰弱否定傳統(tǒng)文化的習慣心理而略顯困難。中國學派研究的核心問題，必然是經由文化選擇才能形成學界共識、全民共識，其理論成果才能趨向解決“中國問題”的可能。事實表明，尚未有任何國家能夠完全借由移植他國的思想和理論模式解決本國問題的成功案例。中國學派必須重視本土文化資源和傳統(tǒng)文化資源，中國傳統(tǒng)文化雖歷經千年，但面對當下中國問題、世界問題仍有價值，如“天人合一”思想中融合共生的整體主義思維對正確理解全球化就具有特別重要的價值。中國學派必須向當下中國最生動活潑的實踐經驗尋求資源，當下發(fā)展中重大而宏觀的“中國問題”較易進入社會科學的研究視野。但是改革開放40年，“中國的社會變遷已經逐漸擴展、滲透到家庭領域、價值領域和個人生活的其他領域，研究工作不必等到這些變遷己經完成或者相關問題變得尖銳后才展開，而應該在變遷之前或之初就有所預見和察覺。這些對國人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形態(tài)及變遷的記錄和理解在理論和經驗研究上的學術價值并不低于那些對宏觀議題的探討”[13]。中國學派在選擇“中國問題”的相關議題時，首要任務是要能準確而科學地判斷出相關議題是否具有長遠的學術價值，而非以宏大或是微觀而取舍。面向中國，致力當下，才可能使中國學派獨樹一幟。

強調中國學派要有本土意識，并不意味著要對抗和完全排斥西方的思想理論?？茖W的哲學社會科學理論都能反映共性規(guī)律，西方發(fā)達國家領跑全球現代化進程是公認的事實，作為其行動指導和經驗總結的思想理論，其先進性和科學性毋庸置疑。作為后發(fā)國家的中國，借鑒西方思想文化資源完全有必要，關鍵是要用科學思維來借鑒?？梢越梃b西方社會科學研究的方法，其研究工具和研究方法相對更先進，可以有效地幫助拓展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一定程度上可以借鑒西方的研究范式和分析框架，從不同的視角和結構借鑒其對中國問題的解釋，積累中國學派理論內涵。但是有兩個方面需要警惕：一是西方的哲學社會科學理論，無論是產生的現實基礎，還是理論的價值關懷，都是指向西方的社會現實，必然存在著與中國實踐不相一致的地方，“對國外的理論、概念、話語、方法，要有分析、有鑒別，適用的就拿來用，不適用的就不要生搬硬套”[14]。二是西方理論界、思想界對中國長期具有優(yōu)越感，傲慢和偏見結伴而來，理所當然地用西方的價值標準和理論成果來衡量、評價中國的現實和理論，因此必須審慎而冷靜地對待西方學界的評價和批判，堅持“以我為主”的立場，實事求是尋求中國方案和中國道路。

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fā)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15]23中國時代已經來臨，創(chuàng)建中國學派是文化自信引領下的理論自覺和理論自信的必然，方向已然明確，唯有堅持和大膽探索，方能實現當代中國的理論創(chuàng)新和文化創(chuàng)新，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提供精神動力和理論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