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 風(fēng)車
2017年年底,因一篇《我是范雨素》的文章刷屏互聯(lián)網(wǎng)的中年農(nóng)婦范雨素,消失大半年后,終于以“2017年度傳媒女性榜樣獎”獲得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至此,12歲扒火車離家出走的范雨素,從歲月深處,從千萬個育兒嫂里,走出了屬于她的大隱隱于市的人生傳奇。
2017年4月,范雨素被一通電話驚醒:“你紅了!網(wǎng)上到處都在轉(zhuǎn)發(fā)你的文章《我是范雨素》!”范雨素平日不上網(wǎng),到網(wǎng)上一看,手足無措,惶惑不安。
范雨素1973年出生在湖北省襄陽市農(nóng)村,家里一貧如洗,生活潦草。因大哥誓言要當(dāng)作家,將家里糧食換成了書,范雨素得以書充饑,閱書無數(shù),夢想著有一天,能帶上自己的文字上路,赤腳走天涯。
1985年的一天,范雨素終于等來了機會,留下字條,扒上火車離家出走去流浪。母親張先之帶著親友找了幾天幾夜,頭發(fā)都急白了。三個月后,等范雨素像個乞丐一樣回到家,張先之揚起巴掌要打,卻又不忍心:“女兒,你要聽話??!”總有一股力量,在她青春的身體和心靈的荒野狂奔,讓她無法安分守己。她改了名字,張先之無可奈何;初中畢業(yè)要輟學(xué),張先之苦口婆心的勸阻,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無奈,張先之只得托人,讓范雨素在村小當(dāng)了民辦教師。
年少的范雨素任性,無拘無束,瘋狂讀書,瘋狂地寫字。稚嫩的文字,寫滿了對遠(yuǎn)方的向往。六年彈指而過,襄陽市襄州區(qū)打伙村的彈丸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冗長日夜,終究承受不了范雨素的花樣年華。她的夢想和愛情,都在遠(yuǎn)方。范雨素要辭職去北京。年過六旬的張先之氣得捶胸頓足:“我怎么生了你這個孽障!”范雨素依然我行我素,去了北京。
1994年的北京,胡同里隨便撞上一個人,不是詩人就是搖滾歌手。可范雨素的北京,只有飯店服務(wù)員的油膩和天橋上擺地攤的瑣碎。夢想,跟她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夢想無法觸碰,可愛情,卻悄然來臨。1994年底,范雨素認(rèn)識了王順。王順來自內(nèi)蒙古的滿洲里。王順長得高大帥氣,伶牙俐齒。他跟別的男孩不一樣,他會給范雨素送書,會跟范雨素聊中俄、中蒙邊境的風(fēng)情,談貧瘠生活里的夢想。1995年年初,王順向范雨素求婚:“嫁給我吧,我們一起回東北,我做生意,你看書寫詩!”這是愛情??!范雨素將王順帶回來見母親。張先之大手一揮:“反正你也不會種地,兩個人能打工多賺點錢也不錯?!?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4/03/qkimageszyxyzyxy201803zyxy20180310-1-l.jpg"/>
1996年,范雨素跟著王順回了滿洲里,后來生下了女兒萌萌??煞队晁睾芸彀l(fā)現(xiàn),貧瘠的土地,開不出愛情的花朵。王順脾氣大,酗酒,還愛吹牛,每次喝醉了便為一丁點小事無中生有地吵鬧不已。有次,范雨素終于忍不住跟王順吵了起來:“喝酒誤事又傷身體,你就不能少喝點?”王順的邊貿(mào)生意一直不順,見妻子敢管他,一個巴掌就甩到了范雨素臉上。酒醒后,王順哭著向妻子道歉,可這一巴掌,拍碎了范雨素的愛情幻想。范雨素的心,荒涼,無枝可依。
2000年12月,小女兒小寶出生,王順變本加厲,每天早上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條街上醒來的。有一天,王順又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范雨素嘮叨了幾句,王順抄起凳子就砸向了范雨素:“女人就是嘮叨,還沒完沒了!”范雨素的額頭瞬間血流如注,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永別了,愛情。
范雨素牽著大女兒背著小女兒,出現(xiàn)在了張先之面前,說:“媽,我要離婚!”流浪,遠(yuǎn)嫁,離婚,本已是離經(jīng)叛道,張先之氣得咬牙切齒:“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還鬧孩子脾氣!”范雨素撩起衣服,傷痕累累。張先之什么都明白了,可在農(nóng)村,離婚是件丟人的事;而且,一個女人離婚,帶著兩個孩子,怎么活?張先之以死相勸:“我和你爸爸也常吵架,現(xiàn)在老了,也是個伴兒。挨打,忍忍就過去了?!北M管母親最終還是同意給她帶孩子,但范雨素知道,她已經(jīng)沒有家了。范雨素謊稱老鄉(xiāng)在北京給她找好了工作。帶著兩個女兒,她將白發(fā)老母和那個小小的打伙村,遠(yuǎn)遠(yuǎn)地留在了身后。
2001年5月,回滿洲里離婚,王順不要孩子,也不給生活費。范雨素輕蔑一笑,在離婚協(xié)議上鄭重簽下自己的名字,從此,王順將從她的生命里剔除干凈;從此,“我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的過客,我的孩子是無根的水中飄萍?!?h3>“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
2001年6月,范雨素懷揣著1500元錢,帶著萌萌和小寶重返北京。范雨素找到一個地下室的單間,每月三百元租金。一張破床,一臺舊電扇,一墻綠青苔,是她們娘仨所有的家當(dāng)。
因為小寶才一歲,還在吃奶,范雨素只得擺地攤。出攤第二天,她剛把小飾品擺上,就聽見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大喊:“城管來啦!快跑!”天橋頓時亂作一團,范雨素只得兜起桌布抱著小寶就跟著小販們跑。等城管走了,范雨素又重新開張。她不慣于吆喝,只是羞澀地站著。那個上午,她只賺了十元錢。
2001年11月,范雨素抱著小寶去進(jìn)貨,萌萌乖巧地跟在后面。范雨素走得急,等她清點完貨品,一扭頭,才發(fā)現(xiàn)萌萌不見了!那天,一向摳門兒的范雨素,顧不得花兩百多塊批好的襪子,抱著小寶在街上狂奔。街頭,一張張臉朝她撞過來,就是沒有她的萌萌!范雨素張皇失措,心急如焚。“媽媽,媽媽,我在這里。”看到女兒的一瞬間,范雨素跑過去抱住女兒,號啕大哭。擦干眼淚,范雨素牽著孩子回去繼續(xù)打貨。身高一米五、體重九十斤的范雨素,被沉甸甸的貨物,一點點拽往地面。但這瘦小的身軀,卻蘊藏著巨大的能量。
2003年12月,范雨素終于帶著女兒住到了地面上。雖然只有八平米,但窗戶朝南,天晴時,陽光灑滿窗臺。冬天,燃起一爐木炭,娘仨擠在被窩里,一起讀書。第二年開春,萌萌在租房附近的打工子弟學(xué)校上學(xué)。范雨素一邊擺攤一邊照顧小女兒。萌萌稍微大些后,范雨素開始將小寶交給她帶,自己則去工作。有天,范雨素回家,小寶正在哇哇大哭,萌萌則正在給小寶洗眼睛。見母親回來,萌萌立即哽咽著說:“媽媽,我給小寶打痱子粉,結(jié)果弄到眼睛里了?!笨粗让葌挠侄拢队晁匾踩滩蛔〉粝铝搜蹨I。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真的看不到光啊,最窮的時候,一分錢都沒有。范雨素抱著孩子坐在馬路牙子上,好多次想開口向行人伸手,最終都不忍丟下尊嚴(yán)祈求幫助和施舍。
即便如此艱難,范雨素還是會帶著孩子去首圖、國圖看書,去潘家園舊貨市場買書看。有了文字,就有了精神寄托,也有了繼續(xù)努力下去的力量。這世上,誰不是一邊不想活了,一邊又努力活著?
一個偶然機會,范雨素聽說做育兒嫂工資比較高,她咬牙拿出2000多元錢,報名參加《高級育嬰師》資格證考試,并高分拿下資格證,當(dāng)了育兒嫂。
第一份工作,范雨素要照顧一個三個月的女嬰,每天給她喂奶粉、洗澡、撫觸,還要逗她玩耍。半夜里,起來給孩子喂奶粉,換尿不濕,哄著孩子入睡,范雨素都止不住淚流滿面:我的孩子們,這一周,過得可還好?在富豪家做育兒嫂的每一分每一秒,內(nèi)心都在煎熬。尤其是,萌萌失學(xué)之后。
2010年9月,范雨素突然發(fā)現(xiàn),萌萌沒有北京戶口,無法繼續(xù)上中學(xué)。對此,她束手無策。萌萌雖然長在棚戶區(qū),可她的心,是她親手用文學(xué)喂養(yǎng)的啊!范雨素痛心疾首。她腆著臉回襄陽找母親,艱難地開口:“媽,我想讓萌萌回襄陽讀書?!?4歲的張先之含淚答應(yīng)??擅让葏s倔強地說:“媽媽,我不喜歡讀書,我更想工作!”范雨素明白,女兒是不忍白發(fā)蒼蒼的外婆在暮年還為她們娘仨榨盡最后的生命。范雨素再次帶著兩個女兒離開襄陽。
萌萌還是輟學(xué)了。每次見到萌萌,范雨素都跟賊一樣,無法直視女兒。畢竟,無用的她,偷走了女兒的青春和夢想!每次在雇主家宮殿一樣的房子里照顧著小公主小王子時,范雨素都心如刀絞:我的女兒,萌萌,14歲,謊報年齡到餐館當(dāng)服務(wù)員,到超市當(dāng)收銀員……她的14歲,比我的14歲還殘酷……
生活是一攤泥濘,一腳下去,滿身臟污。唯有文字,能洗去一身風(fēng)塵。無法入眠的夜里,她讀詩:“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她又何嘗不是在一個又一個雇主家度過中年,試圖將女兒的命運重組?看護孩子的間隙,她在腦海里寫下一段段文字,有空時再一個個謄寫到紙上。在一個個時間的縫隙里,她將靈魂深處的疼痛與疑惑,化為詩句:“大地靜謐,千千萬萬棵野草/在風(fēng)中搖晃,成片地匍匐生長/她們,是千千萬萬個范雨素?!蔽淖质撬掷锞o握著的帶血的刀,有刀在手,她才可以驕傲地?fù)P起頭對命運說:“你來啊!”文字,像陽光,漸漸將泥濘曬干。曾經(jīng)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也漸漸有了亮色。
2012年6月,范雨素聽聞婦聯(lián)給貧困女童開辦速錄班,她帶萌萌報了名。聰慧的萌萌以優(yōu)異成績結(jié)業(yè),并被一家公司錄用。因為閱讀量大,文字功底好,萌萌總能將會議記錄潤色得當(dāng),是不可多得的速錄人才,第一年就被評為公司優(yōu)秀員工。2014年年初,萌萌被上海一家世界500強外資企業(yè)挖走。這一年,小寶也面臨著小升初。萌萌對范雨素說:“媽,我們一定要讓小寶上大學(xué)!”為此,范雨素不惜花了一大筆錢補交了半年北京社保,請中介帶著她跑手續(xù)。可最終,小寶還是無法在北京上學(xué)。范雨素一狠心,花一年兩萬的學(xué)費,將小寶送到了河北一家私立寄宿學(xué)校。
2014年3月,范雨素回家時,偶然瞥到一個掛牌——打工文學(xué)小組。這一片都是民房,工棚,居然能出現(xiàn)文學(xué)小組,范雨素的心怦怦直跳,像個少女一樣,莽撞地就沖了過去。范雨素這才知道,北大中文系教授張慧瑜老師免費給打工文學(xué)愛好者上文學(xué)課。范雨素看著這些文學(xué)愛好者們自發(fā)印制的小冊子,上面的詩歌敘述著打工生活的苦與樂。她伸手觸摸那粗糲的文字,想要將字一個個摁進(jìn)自己的血肉里。她能聽到文字在心內(nèi)急速奔跑的聲音。她眼眶紅了,這就是她一直要找尋的心靈家園!
范雨素參加了打工文學(xué)小組。這是她第一次正式接受文學(xué)教育。這些年讀過的文字,在腦海里寫過的長句短章,瞬間活了過來,它們奔涌著要找到一個出口,范雨素必須將它們記錄下來!
2015年2月,42歲的中年大嬸范雨素,又一次叛逆了:她辭去了月薪6000的育兒嫂工作,干起了收入不穩(wěn)定且時薪低廉的小時工,只為有時間寫作。這部小說叫《久別重逢》,是一部科幻小說。為此,范雨素大量閱讀和學(xué)習(xí)量子力學(xué)知識。2015年9月,20萬字的小說完稿。有雜志社從張慧瑜老師那里得知這部小說,找范雨素想做長篇連載。但范雨素明白,這一輩子,恐怕只寫這一部小說,她希望端給眾人的每個文字,都是光潔珍貴的。為了精益求精,她拒絕了該雜志社。
2016年5月,范雨素發(fā)表了《農(nóng)民大哥》。2017年4月,《我是范雨素》一文,全網(wǎng)轉(zhuǎn)發(fā)和閱讀超過一千萬!每個人都在她的文字里,讀到了自己的一生。這些質(zhì)樸的文字,像一面鈍刀,不鋒利,卻生猛,拍在身上,生疼。2017年4月25日,范雨素感受到“爆紅”的壓力,不得不對外謊稱:“我已進(jìn)深山,不接受采訪?!?/p>
范雨素將自己關(guān)在家里,埋頭寫作。范雨素字斟句酌,力圖讓文字精煉。小寶的書桌變成她的書桌,幾十斤的手寫稿都快堆不下。范雨素給自己設(shè)定每晚寫到十一點,冬季天冷,即使開著電暖器,手腳都快凍僵了,她把手放在嘴邊呵呵熱氣,起來活動下跺跺腳,再回到書桌前繼續(xù)寫。
經(jīng)過精心修改,《久別重逢》簽給了廣西師大理想國出版社。她還是每天去菜市場買買菜,照樣人來人往,沒人認(rèn)識她。她每天控制十元錢的花銷,買點蘿卜白菜豆腐燉燉,合上白米飯,就是一頓。寫累了,就去溫榆河畔轉(zhuǎn)轉(zhuǎn),用手機聽會音樂,聽《九月》:“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鮮花一片,遠(yuǎn)在遠(yuǎn)方的風(fēng)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奔t與不紅,范雨素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只想安心寫作,與她想寫的文字為伴,走完一生。
范雨素出名后,萌萌急忙打來電話:“媽,你還是做體力活,腳踏實地,賺錢也踏實。但是你喜歡寫,我支持!”女兒的理解和貼心,讓范雨素很得意。小寶跟媽媽逗樂子:“媽媽你成名人了啊,我還以為只有王俊凱是名人?!狈队晁鼐蛿Q下小女兒的鼻子說她貧嘴。對于出名,范雨素總是自嘲說:“像我這個年紀(jì)出名,就相當(dāng)于大年三十撿了個兔子,有它也能過年,沒它也能過年,對我來說,已經(jīng)無所謂了?!蔽ㄒ蛔屗杏X“出名”有意義的是,它能給母親帶來一點慰藉,這也算是她回報母親的生養(yǎng)之恩吧。
2017年11月,一家媒體主辦了女性榜樣評選活動,“榜樣可以別樣,不必非要高大上”的初衷打動了范雨素。英國大使親手給她頒布了“年度女性榜樣獎”。也有媒體想要頒給她“堅強女人”和“勵志媽媽”獎,范雨素拒絕了:“我不是出色的母親,只能算是合格的母親。文字讓我和孩子都懂得感恩。我的母親一無所有,但我感恩母親;我也一無所有,但我的孩子也感恩我。這就是文字的力量?!薄白呒t”后,范雨素回打工文學(xué)小組,給同學(xué)們上了一堂課,講的是“量子力學(xué)”,講了波粒二象性和薛定諤的貓??炊嗔宋锢頃队晁赜X得自己更加通透。雖然還是住在城中村,但她不再孤獨,不再凄惶。母親節(jié),萌萌特地從云南給她定制了一大束鮮花,小女兒也拿回好成績??粗矍暗孽r花和漂亮的考試分?jǐn)?shù),范雨素淡淡一笑:她終于通過文字將自己和兩個女兒的命運重新裝訂了!
范雨素,一個大城市中的育兒嫂,一個城中村里的文學(xué)愛好者,一個嘗過命運的苦酒與甘霖的女人,對《知音》的記者和讀者說:“我這四十幾年,在別人眼里一直是過得凄凄慘慘,他們看到的我一手拉著孩子,一句話不跟人說往前走,他們不知道我有文字。我對目前的生活很知足,不是有這樣一句話:一個人即使坐在陰溝里,也要仰望星空!”
編輯/宋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