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睦楚
(1.云南師范大學 教育科學與管理學院,昆明 650500;2.浙江大學 教育學院,杭州 310028)
研究近代中國歷史的變遷,不能不碰觸到近代學生的問題;而研究近代學生的問題,則不能不碰觸到近代留學生,由此,留學生成為了研究近代中西文化交流進程繞不過去的一個重要問題,其中緣由是基于留學是拯救國家于危亡的重要途徑這一邏輯,這部分群體致力于通過建設(shè)新式教育以“吾先覺而后使人覺”的方式以激發(fā)國人之良知,[1]26再通過更大群體范圍的“國人的良知”的“自我啟迪”來完成整個龐大社會的轉(zhuǎn)型。[2]在這一過程中,近代中國留美學生受歷史的需要被“拋”向了大洋彼岸,也在異邦被塑造出一種獨特的形象,美國對近代留美學生形象的探討逐漸變得清晰且復雜,形成了基于中美公眾視域之下的一套對于留美中國學生的形象認知,也構(gòu)建了近代留美學生在美國公眾視域下的獨特面貌。對留美學生群體在異邦所呈現(xiàn)出的某種“面貌”的探討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近代留美學生的身份形象問題,也有助于進一步認識留美學生在近代中國歷史變遷過程中所呈現(xiàn)出的獨特面向。
20世紀初,中國莘莘學子漂洋過海奔赴大洋彼岸,美國對于這一學生群體很顯然是充滿著好感的。1923年美國出版的刊物中就對留美中國學生稱贊:“假如我們美國人將赴美的中國人進行等級區(qū)分,那么我們將會得出答案——中國的留學生通常是視為最佳的中國人階層,這或許是由于中國留學生在他們原來的國家已具有一定的身份并擁有一定的聲譽。”[3]143北美人士逐漸意識到留學生的重要性而普遍善待中國留學生,或許也是出于讓中國留學生感受到美國人民的“善意”,哈佛大學、耶魯大學、韋斯利安學院于一年之后相繼創(chuàng)立了“中國學生獎學金”,有一些美國友好人士則眼光高遠,呼吁善待留美學生,例如北美基督教青年會協(xié)會主席約翰·穆德(John R. Mott)曾號召美國基督教領(lǐng)袖的基督教家庭友好接待中國留學生,以便讓中國留美學生“知曉美國基督教家庭的家庭生活及實際狀況,也讓中國留學生接觸到美國社會中最善良的男女,使中國留學生了解在美國基督教整體中的美國家庭生活和德行。”[4]202對此胡適評價道:“許多基督教家庭響應(yīng)此號召,這對我們當時的中國留學生,實在是獲益匪淺,”[5]152中美兩國友誼的種子也隨之逐漸生根發(fā)芽。這種美方對留美學生的熱情逐漸累積的中美兩國的深厚友誼,受到留美學生的熱情稱贊:“在我們國家與美國的相互之間所有的交往當中,美國是我們國家最好的朋友?!盵6]具有留美學生身份的陳衡哲對于中美之間相互的關(guān)系感同身受,她根據(jù)自己留美的經(jīng)歷詳細地闡述了兩國之間這種“熱情的友誼”,她認為“中美文化的長期友誼,萌芽與中國的派遣留學生,而開花結(jié)果在于兩個民族之間的了解與友愛。這友愛與了解又是史無前例的,因為它不曾遭受到任何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靠著兩個國家之間友愛的基礎(chǔ),我國赴美讀書的青年們才能以一個正常與善意的態(tài)度,去觀察書本以外的許多文化色相,對于美國人,他們乃能獲得一個更深刻、更普遍的認識?!盵7]
實際上,留學生對美國抱有的這類友好感情,在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的顧維鈞體會得尤為深刻。1915年未滿30歲的顧維鈞被政府指派為中國駐美大使,曾在哥大做了一場充滿深情的演講:“我將我所在的哥倫比亞大學視為未來最偉大的大學,更將美國視為孕育這所偉大大學的沃土,當然,這不僅僅是因為美國這個國家占據(jù)了世界文化中心的地位;更因為美國是中國留美學生最具溫情的、最值得留學生留念的樂園?!盵8]1917年12月19日,顧氏又在芝加哥大學建校100周年的紀念會上做了一場演講,名為“中國與美國”(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演講中顧維鈞回顧了中美雙邊130余年的貿(mào)易交流、87年的傳教士文教交流以及73年的政治外交關(guān)系的發(fā)展,以及延續(xù)了近半個世紀的庚款留學教育,他認為在如今國際化潮流洶涌的局勢之下,世界上有將近一半的地區(qū)正遭受著戰(zhàn)火的摧毀,或是人民之間互相憎恨之情逐漸蔓延,但與此不同的是,中美雙方卻反而是緊密相連的。在過去的時光中,中美雙方用誠意的了解及友善的交往化解了雙方的誤解,也用真誠締造著友誼及和平。[9]31
但由于各方面的原因,美國對中國各方面的了解仍然不足夠,這一點被留美學生所深切地感知到。1921年留美學生所創(chuàng)辦的報刊——《留美學生季報》刊登留美生的《旅美雜感》的文章,作者在文中舉了一個例子,指出美國對于東方了解的必要性所在。作者回憶到兩年前在一個社交聚會當中,一位在美國的婦女青年會職員告訴作者:“因為國際間許多的誤會存在,有很多美國人對于中國的事體不甚了解,到各處大講其中國的各類存在的問題,”這位美國婦女青年會職員表示這實在是很不幸的事,并表示十分同情中國??墒?,隨后她卻立即問道中國有‘冰其冷’嗎?中國人現(xiàn)在還吃‘鴉片’么?”[10]甚至在一次美國舉行的展覽會中,美方將中國婦人所纏的小足鞋作為展覽品展覽。[11]如此的事件,在美國層出不窮,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類令人啼笑皆非的誤會,均由于美國對于中國情況的不甚了解之故。為了使美國人民更好地了解東方國度,1918年年末的美國《瞭望》周刊選出了“圣誕節(jié)日必讀書單”,其中一本由學者Gulielma F.Alsop所著作的《我的中國時光》(My Chinese Days)被列為美國人圣誕節(jié)最值得一讀的著作,也一度在美國書店脫銷。[12]此類的著作層出不窮,為了使得美國人更充分地了解遠東問題,1922年年初的紐約《獨立周刊》甚至還專門開辟了一個專欄,如數(shù)列出值得國人一讀的關(guān)于中國的著作。[13]由此可見,除了中國學子對于美國極度的向往之情之外,美國方面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于這批來自于東方的古老的國度的學生缺乏著必要的了解,也需要將中國文化向美國社會介紹。這種同時來自于中西文化融合的使命感,恰恰是中方留學生與留學國度方面需要具備的寶貴精神,一方面成為留學生更好的理解和接受美國現(xiàn)實的重要途徑,另一方面也提醒著美國對于中國了解需要不斷加深的必要性。
1.棄中與崇西:一種角色的嫁接
留美學生作為“過渡時代”的“過渡角色”,其身份形象被深深鐫刻出了一種復雜的形象。留學生在異邦留學的數(shù)年時間內(nèi),首先不得不面對的“西化”的問題,這種“西化”的現(xiàn)象在美國公眾看來無疑是一種“角色的嫁接”。1914年的5月,哥倫比亞大學留美中國學生上演了一場名為“崇尚西方浪漫”(Facor Western Romance)的話劇,劇中塑造出一個由美歸國的留學生背棄了中國婚嫁傳統(tǒng)——聽從父母之命或是媒妁之言,而追尋西式的婚姻價值。哥倫比亞大學張彭春扮演劇中的主角“陳樹森(Chen Shu-Seng)”,展現(xiàn)了一系列與中國封建舊式傳統(tǒng)斗爭的劇目,對留美生兩難的內(nèi)心刻畫的入木三分:“在中國他已有了老婆,或是和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子訂了婚約。他厭惡這種習慣,常常在想怎樣能夠以計取勝,不被人罵他‘不義’的方法。可是同時,他又不愿意人家說他太美國化了?!盵14]一位美國劇作家埃爾默·雷恩斯泰因(Elmer L. Reizenstein)也到場觀看了這出戲,他高度評價道:“毫無疑問,這出劇是紐約本季最有趣的戲之一?!盵15]該劇的演出在留學生群體中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回響,頗令人注意的細節(jié)是,這一出話劇最主要的觀影群體,正是該年度完成學業(yè)即將回國的留學生們——與其說這是一種巧合安排,不如說這是一種對于中國現(xiàn)實的提前呈現(xiàn)與抗爭演練。1926年,一出由留美學生匯演的話劇也在上演,話劇中講述了兩個在美的男同學去參加一個社交活動,其中一個男同學的舉止像女士,兩人在舞臺上擁抱撫摸,而觀眾們只能“痛苦地等待著最糟糕的這一刻”,[16]事后,一位留美生在反思1926年的這次話劇表演時,用了“低級趣味”這樣的形容詞:“除了少數(shù)人,在美國的大多數(shù)中國留學生都過于輕浮和無所用心,他們實在理解不了這樣的東西。要使中國復興,首先要使他們的頭腦、品德和靈魂復興。”[17]這部分留學生的形象不得已被塑造成為一種類似于果藝專家用嫁接法造出的“中與西”湊體,留美學生此種嫁接的角色在情感與理智層面是偏向美國的,甚至在某些方面是完全拋棄故邦的。[18]
1914年,在美留學生會刊《留美學生月刊》甚至是向全體留學生讀者介紹了一本極具特殊涵義的書籍:《東方是東方,西方亦是西方》,該著作描述了森(San,音譯)與他的未婚妻在中國碼頭話別的情景,她對他一次次地重復:不要忘了她。但在美國呆了四年之后,森無論在言行上還是在思想上都變得美國化,對于家庭中兩人相處的看法也逐漸發(fā)生了改變。這本書籍之后描述道,在森美國化最高點的時候他已經(jīng)習慣了美國的生活習慣,無論是在什么樣的聚會上,森總是要上臺演講一下,他最喜歡的演講題材是“世界和平”和“在中國的教會”一類的演講題目,森甚至自備了一輛福特車,穿起了Halt Mark的美式襯衣,時常吹一吹美國的索士角(Saxophone)。直到森動身回到中國之前,曾到美國東海岸去旅行,遇到了一位來自于衛(wèi)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的中國女學生,隨著他們彼此之間友誼的增長,森漸漸地覺得自己在中國的未婚妻不夠漂亮、不夠聰明、同時缺乏應(yīng)有的生活情趣,森在美國的這段日子里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他不愿意回到中國,更不愿意過一種傳統(tǒng)的、平凡的日子,可見留學生這種“棄中與崇西”的形象被美國公眾刻畫得入木三分,自此,留美中國學生被刻畫上了“棄中與崇西”的形象。[19]
2.享樂與功利:游離于學業(yè)之外
另外,本應(yīng)是天之驕子的留美學生,在美國公眾視域中也被鐫刻成為了“享樂者”的形象。由于美國學校中的社交、聚會、足球賽、跳舞等活動把學生時間占去了一大半,留美學生難免纏綿于逸樂,于是相關(guān)的公眾評論對這一現(xiàn)象深感擔憂: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好似一個花花公子,有錢有勢;吃不愁、穿不愁、居不愁、內(nèi)無內(nèi)亂、外無外患,無所掛慮,無所窘迫,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心閑思淫,于是不得不花天酒地,安享逸樂,看電影、看戲、跳舞等等……和一切逍遙自在的奢侈,差不多成了他們的日常生活。[20]可以說,在國外的留學生有一部分“習異域之浮華而忘祖國之憂亂,虛糜公款于茶樓酒肆,損耗精力于歌舞場中,惟圖逸樂,不事正業(yè)者大有人在,”[21]有的評論還嚴厲批評“留美學生中至少有一部分是來混日子的,他們的目的只是一塊招牌,中國人聽了個‘洋’字,便有三分崇拜?!盵22]因此,留美學生們往往被批評為“受了美國盛行的表面上社交的毒”,變得愈加享樂及功利。[23]在美留學生由于受著美國學生群體豐富多彩的影響,逐漸開始對美國的交際文化產(chǎn)生認同,一位多次參加留美學生社團聯(lián)誼活動的中國留學生甚至認為,這是由于美國“現(xiàn)代派”的生活方式對中國留學生產(chǎn)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這一時期美國男女大學生醉心于尋歡作樂,因而美國學生‘開車兜風取樂、爵士舞會、男女愛撫派對’是‘新自由的象征’,因此中國不得不改頭換面跟著走。”[24]1918年留美學生社團在《留美學生季報》上更是專門開辟了一份專欄——《留學雜評》,其中很大篇幅對于留學生的現(xiàn)狀進行了描述:“留學生有留而實未學者,亦有學而如未留學者。蓋言留而實未學乎,則逍遙課外,虛擲光陰,僅僅寄足跡于異邦而未專志于學習也?!盵25]
由于長期以來社會巨大的慣性心理定勢,留美生過?!昂冗^洋墨水”理應(yīng)有鮮花簇擁,但隨著時代更迭與人們思維的不斷變遷,留學生遭遇到更多的卻是冷嘲熱諷。就留學生在國外學習的態(tài)度而言,一直以來就受到了國內(nèi)大眾人士的詬病,有的人士認為留美生中缺乏士氣激蕩,所謂留美學生中之佼佼者,有人盡可夫者;有的人認為留學生有師事卑污惡齪之小人者,有公司賬目混淆不清者,至于在國外之留學生稱頌?zāi)扯杰娭Φ抡哂兄?,為民賊辯護者有之;有的人士還批評了留學生謂其在國外時,尚有慷慨救國之志愿,一入國門,便為腐濁空氣所惡化。有的人還嚴厲指出很多留學生在美留學時期“不務(wù)正業(yè)”,例如有學物理學而編劇本的;有學心理學而寫白話詩集的;有學哲學而講政治的;有學氣象學地質(zhì)學而講考據(jù)的…….失卻了‘為己’的學問之道。[26]甚至有的輿論對這些戰(zhàn)時在國外的留學生大加指責:“如今戰(zhàn)事紛紛,留學生們?nèi)f不得已仍可回國,何必流落海外,成為高等乞丐?”[27]
在世人眼中,留學生常常是與手癢眼熱、只懂跳舞、趾高氣昂的“騾子”劃上等號,既不屬于中國固有文化又不屬于美國文化。國內(nèi)甚至專門刊登一則漫畫,諷刺“普通之留學生回國不知救國,惟善用抽水馬桶”,[28]30用來說明留美學生在美國所度過的安逸享樂、驕縱奢侈的留學生活。留學生秉祥從“留學與救國”的角度入手也提出自身的看法:“看罷!現(xiàn)在的政府中高級官員,大學中高等教授,社會上高等流氓(名流蓋流氓之別名)已經(jīng)多半是留學生出身了,可惜國家依然被人欺凌著,文化依然是這般幼稚,社會上種種事業(yè)依然被外國佞人所操縱,留學生對于國家的貢獻在哪里呢?——坐汽車、住洋房、著西裝,總而言之無非是提高了中國社會的物質(zhì)享受欲,招搖撞騙,自欺欺人而已。派送留學生決不是國家的根本大計,只是文化落后者萬不得已的救急辦法”。[29]
3.歧視的遭遇:華人社區(qū)的以偏概全
“黃種能變白種乎?”[30]這句話不僅僅意味著黃種人得以成功的融入美國社會,更是意味著在美的留學生們不再被視為“黃禍”,在美的中國留學生也理應(yīng)受到應(yīng)有的尊重。對于大部分未能夠走出國門的美國人而言,對中國人的想象往往是基于一些形象的描述,從而構(gòu)建起的是一種關(guān)于中國人這一群體復雜的印象,他們大多通過與日常中所見到的中國人得出對所有中國人評價,其中自然也包括對漂洋過海遠道而來美國的留美學生的認識。[31]72“中國佬(Chinaman/Chin)”,這一詞匯是用以形容在美國打工的低層次勞動中國人,例如洗衣工、飯館工人及其他販賣勞動力為生的中國人,帶著一絲羞辱、諷刺,甚至是憎惡的情緒,精英知識分子層次代表的留學生,自然也無時不刻或多或少感受到美國大眾的輕蔑。[32]事實中,因為白人自身對于亞洲人的優(yōu)越感,而對黃皮膚的學生不免戴著有色眼鏡來看待,基于這一點,留美學生易鼎新就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感受:“白人之妄自尊大鄙視黃人、羞以為伍,今日中下等人民大多以在美華工為主,于是美國民眾但凡遇到高尚的黃人,大多“誤以為日本人,而不知是中國人,尚有出類拔萃其能力知識等?!盵33]由此可見同樣作為亞洲人的日本留學生,卻與中國留學生有著截然不同的待遇。例如,1912年4月,留美學生團體公開了一份針對在美華人所受到的歧視的聲明:“按照美國的第H.B.No.27號條令,中國人在美國嚴禁與白人通婚——而與此同時在美的日本人、韓國人卻不受此條約限制,因此,出于人權(quán)平等的考慮,我們反對這一條令的實施,主張將這相關(guān)法律保護的對象擴大至整個亞洲民族,而不因為對某一種族有特殊的區(qū)別對待從而引起不必要的憤怒情緒。”[34]
當時美國大大小小的唐人街,其中有飯店、有貨店,甚至在“地下中國城“(Underground Chinatown)有無數(shù)的賭博場所、各類鴉片館、以及其他不正當人所聚集之地,街道又極其污穢。[35]加之彼時華僑大多衣衫粗鄙、不講衛(wèi)生,“日前在美,余之所見各片大失所望且令人發(fā)指,自前至尾無一非吾國最下等最污穢之事,捉虱、吸鴉片、纏小足、停棺墻隅,以風水不利而多年不葬,妓院之狎邪、賭窟之欺詐等等畢現(xiàn)白幕之上,乃知吾友所謂更壞于長指甲千百倍之影片之言,且東鄰之此等丑事,美邦絕少,望我國國人對于衛(wèi)生、道德、行為等加以研究改進,勿要因循遺誤,邊幅不修,致使國中丑態(tài)永為海外詬病?!盵36]此種海外的各種國人陋習大多有關(guān)于中國之國體,絕對為“美人輕視華人之一大原因”,雖然在美華工與在美留學生是兩類本質(zhì)上不同的群體,但在美國人眼中,卻由于相同的種族與民族的相似而被緊密地“栓”在了一起。[37]因此,在美留學生大多對公眾如何看待自身的形象有種極為復雜的情緒,從而對唐人街也有著復雜的情緒,因為僅僅只通過對在美唐人街華族的考察“根本就無法了解到中國真正的文化和制度”,但事實中這種對留學生形象了解的方式卻成為了美國人了解中國人的唯一的來源渠道。[38]80甚至有很大一部分留學生呼吁道:“不要以為你去過舊金山的唐人街、上?;蛳愀?,就了解了關(guān)于中國的一切。事實上,這些地方并不是真正的中國,就像紐約東區(qū)并不代表整個美國一樣。”[39]正是由于中國人在美國地位低下這一現(xiàn)實激發(fā)了許多留美生的民族情感,使得他們立志改善華人社區(qū)的現(xiàn)狀,同樣身為留美學生的張宏祥則認為以近來留學界而觀,有了些許新氣象,這些新氣象主要產(chǎn)生于留美學生對于當?shù)毓媸聵I(yè)的重視當中:“由于在美各華僑類聚而居,離開中國時皆為苦力、洗衣匠工,不知教育為何事。入美而后寄人籬下,更見其絀居住衣著不知修飾,留美生對華僑聚居之處極力設(shè)法改良,如紐約波士頓等地,俱有學生擔任教書宣講及童子軍等事,此為留美生以擔當公益事業(yè)為己任?!盵40]究其本質(zhì),與其說留美生開展“公益活動”的最終目的是改善中國勞工的狀況,不如說留美生群體是為了改善中國在美國的形象地位,甚至更為確切的是,為了改善留美生群體在美國人眼中的固有形象。
回顧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主要任務(wù),大致有三項:抹去一段屈辱,爭得一份尊嚴;懷揣復興夢想,實現(xiàn)一個心愿;重塑民族形象,重振國族雄風,可見中國近現(xiàn)代之于世界領(lǐng)域的形象重要性所在。在中國近現(xiàn)代轉(zhuǎn)型過程中的一系列問題中,不能不碰觸到知識分子的問題;而研究近代知識分子問題,則不能不碰觸到近代留學生,可以說留學生成為了研究近代中西文化交流進程繞不過去的一個重要問題,伴隨著近代中國百余年教育現(xiàn)代化歷程,近代留學也已經(jīng)渡過了一百余年的漫長歲月。在近代“后發(fā)外源型”的現(xiàn)實境況下,之所以強調(diào)近代留學生在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作用,乃因近代中國留學生大多具有一種時不我待、報效祖國的使命感。浩浩蕩蕩的中國近代化浪潮中,這部分留學生在推動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不僅身先士卒找到一條現(xiàn)代化應(yīng)有之路,更加注意到了國家現(xiàn)代化復興的應(yīng)有之義。值得注意的是,這漫漫數(shù)百年的中國學生留學史,也是留學生與異邦互為“他者”的互動史,彼此之間既有理解又有依存,既有誤解也有摩擦?;凇八摺钡囊暯牵鞣揭惨虼诵纬闪嘶谖鞣阶陨硐到y(tǒng)的一套對于近代留美中國學生的形象認知,也因此建構(gòu)起了一個西方視域中的留美中國學生的獨特面貌。事實上,關(guān)于西方公眾視域下留美中國學生形象的問題不僅是一個現(xiàn)代性問題,而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跨文化關(guān)系的問題,關(guān)涉到了近代留美中國學生主體形象的自我確認問題,歸根到底也關(guān)涉到留美學生在世界觀念體系中對自我文化的認識、對自我身份確認的問題。
近代中國留學生在美國公眾視域中的形象,有著極為特殊、極為復雜的形象。在異邦的“想象”之下,留美學生似乎褪去了某種“光環(huán)”,在各類公眾視域中被建構(gòu)、被塑造、被言說。在這種情況下,留美學生的形象或是受制于時代局限游離于中西之間不知所措、與物質(zhì)享樂掛上鉤、受華人社區(qū)以偏概全而并不盡如人意。究竟該如何形塑這一群體自身的形象?究竟該如何在做出對這一學生群體形象的定位?為了扭轉(zhuǎn)留學生在大眾心中長期的負面形象,留美學生群體在積極地或通過發(fā)表刊物或通過實際活動以改善留美學生群體的形象。部分留美學生指出,留學生想要有志于國家的進步,首必先耐勞團結(jié),且恪守學問之心,例如一部分學生在歸國前夕,往往會實習數(shù)月或一年,通過這一學習過程,由此,留學生更進一步指出,除了需要耐勞團結(jié)之外,留美學生還需要去除心中的官利思想,必須吃苦耐勞,踏實肯干。針對大批留學生,留美學生會刊還刊登了一份名為《留學生之過去與將來》的文稿,指出留美生在其青年時代的留學期間,誰不志存匡濟、滿懷熱誠;而投身社會之時,卻又重受“熏陶”,如入“鮑魚之肆、學業(yè)全拋;如墮熔爐之中,壯志消磨,腐化恐后,酣嬉逸樂,”[41]回國之后,這些留學生大多又是“步入官場”或是“徜徉商場”,不免使人發(fā)出惋惜的呼聲:“嗟乎!我國派遣留學殆已數(shù)十年矣,試問留學生之所以吸取外人菁華以灌輸文明于祖國而彌補國家社會之缺失者,果何在乎?留學生誠不能辭其咎也,因此留學生之責任當先拔去第一病根——為官利思想之中毒于人心深矣。”[42]
當然,留美學生也并未沉浸在書齋當中,而是積極地尋求一系列實踐的途徑來建設(shè)團體以及改良華人在美國的形象地位。中國人在美國形象并不盡如人意這一事實極大刺痛了留美學生群體敏感的神經(jīng),作為“天之驕子、國之棟梁”的留學生群體,無論如何也不愿也不甘承受美國對其的偏見。針對這一的情況,為了提升留學生在美國的形象地位,留美學生相關(guān)社團隨即發(fā)表聲明,叮囑在美的留學生尤其需要注意自身的形象:“一須整飭衣裳。衣服乃交際上最先奪目之事,無論華裝布服,奢儉各殊。茍其人為修己自自愛之士,鮮有于一身之內(nèi),不力求衣飾整潔者;二須慎重言語,意立言之道首在溫恭;三須檢點舉止,不可低頭曲背蹣跚而行一若久病之夫;四須謹慎交游;五須注意身體?!盵43]除此之外,留學生更是起而行積極改善華人社區(qū)不良現(xiàn)狀,早在1909年間,留學生會刊《留美學生月報》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們能夠為這個國家的勞工階層同胞做些什么?”這一“敏感但又很重要(the question of great delicacy)”的話題,收到了無數(shù)讀者的回應(yīng)來信,也得到了留學生的熱切回應(yīng):“為國內(nèi)和國外中國人的福祉而努力——為改善本國勞工狀況而努力”,[44]“所有的在美留學的中國學子都應(yīng)當肩負起幫助中國勞工的責任來”。[45]基于這樣的問題,留學生社團于是開展了一系列改善華僑社區(qū)的活動。例如1910-1912年間,少數(shù)的留美學生參與到了一項“改善勞工狀況的公益活動”(General Welfare Work),隨后與1918年成立了“公義社”的固定團體,旨在開始改良華僑社區(qū)。[注]所謂“公義社”,則指為留美學生群體所成立的關(guān)乎于改良華僑的社團,例如波士頓公義社在于改良在美的中國城。其主要舉措有:一方面在于為華工提供教育;另一方面在于為華人工商會提供公益服務(wù);再一方面在于為工人子女提供國民義務(wù)學堂的教育。其中國民義務(wù)學堂所提供的教育分為四類:(1)為華僑提供英文教育;(2)為華僑商人提供算數(shù)學習;(3)為華僑提供中文教育;(4)為華僑提供廣東話教育。波士頓公義社自從成立之后,致力于改良中國國民華僑的居住區(qū)等一系列活動,已取得相應(yīng)成效。賀楙慶.波士頓公義社報告[J].留美學生年報,1913,(2).
以上留美學生在異邦被想象出的三類特殊“形象”,雖不能完全覆蓋留美學生的整體面向,但卻折射出了留美學生于近代中國轉(zhuǎn)型的獨特面向,以及留美學生在近代中國所承擔的特殊責任。當清末搖搖欲墜的帝國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時,為了拯救帝國衰亡的命運,帝國的統(tǒng)治者首先想到即是向“新式教育”發(fā)出救亡圖存的吁求。中國的未來在何方?中國目前的景況已經(jīng)瀕臨“九死一生之境”“國將衰,則問診于教育”,這一現(xiàn)實邏輯不斷地往后延伸,數(shù)十年后以留美生為主體的留學生則主動肩負起了這一“救亡重任”,不可避免地承擔起運用西方文明“藥劑”,醫(yī)治中國彼時“頑疾”的歷史責任,在這種情況之下,留美學生被“放逐于”大洋彼岸,以期根據(jù)國內(nèi)動態(tài)及社會走向西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的變革種子,再造國內(nèi)文明。留學生的自我形象的形塑并非鐵板一塊,而是歷史客觀進程與具體文化脈絡(luò)相互作用的形塑過程,縱觀近代中國教育轉(zhuǎn)型過程,留美學生的形象在中與西、文與野、今與古之間來回切換,有時還不得不采納某種超越個人范圍的某種現(xiàn)實適應(yīng)方式,才能從歷史中獲得個體生存的可能。誠然,對近代中國留美學生異邦“形象”的探討并不僅僅局限于某種或者某種形象之中,而是一個必須放諸于近代復雜的歷史轉(zhuǎn)型社會背景之下處理的問題,同時也應(yīng)該摒棄所謂的對近代留美學生形象評述所謂的“批判主義范式”,而更多地力求從微觀、個體與內(nèi)在途徑(Internal Approaches)關(guān)注到近代留美學生形象的復雜特質(zhì),并不斷尋求最為可能、最為恰當?shù)慕忉尶蚣?,從而使近代留美學生的形象才能得以形塑成為一種“全面、客觀而完整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