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雪勤

歲月滄桑，轉(zhuǎn)眼霜雪染鬢，皺紋里折疊有許多花朵的紋理，一遇到合適的季節(jié)，便會自動復制，神采奕奕地盛放，在我靈魂里淺唱低吟。

這個時節(jié)，正是紅柳花的花期，花穗明媚，花語繽紛，帶來的不僅是強烈的視覺盛宴，更是心靈的感悟和相知的共鳴。

仔細梳理，這一世，入目入心的花兒，吐蕊在我心尖的，不外乎佇立在無邊的沙海，用最為火紅最為熾熱的情愫，助我破繭成蝶、精神充盈的那一簇簇美過朝霞的紅柳花。

這種從未登臨大雅之堂的低矮植物，在被沙漠惡劣的環(huán)境深度套牢的漫漫歲月里，日日與干旱抗爭，時時與風沙對峙，將極少的養(yǎng)料轉(zhuǎn)化為巨大的能量，竟能綻放長久不衰的花束，在無人賞識的漠野，迎風的花穗分明是唱給我的歌謠，恒久地在我記憶里喧嘩……

那年月，墾荒大軍已經(jīng)安營扎寨，面對生存的困境，紅柳淪為燒火做飯的柴薪在所難免，家家戶戶的炊煙里，都飄浮著紅柳柴清淡的味道。有一年的四月，我家一日三餐的柴火告急，父親便帶我到沙包窩窩去挖紅柳柴。視野里已經(jīng)找不到冬雪的影子，極少的枯草凌亂搖曳在微冷的風中，沒有生命跡像的沙丘沉默如孤獨的紅柳，滿目的荒涼鋪排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父親的腳步停留在沙丘邊的一叢紅柳旁，向根部挖去。挖著挖著，健壯的父親似乎忘了自己的初衷，跟這叢紅柳耗上了，欲探尋紅柳的根到底扎得有多深。鐵锨與沙子摩擦的聲音，從早晨響到中午，沙坑足有兩多米深了，甚至挖出了含有大量水份的沙子，卻仍然沒能看見紅柳根的盡頭。

我一直安靜地看著父親挖紅柳，隨著父親手臂拋動，紅柳暴露在外的枝干越來越粗壯，紐結(jié)在一起的主干分枝也越來越碩大，枝枝杈杈盤根錯節(jié)，且遒勁有力。從一個側(cè)面看過去，像極了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周身洋溢“沙埋一寸，我長一尺”的從容淡定，伸展的腳爪，竭盡一切地與沙為伍，與沙廝守；從另一個角度琢磨，紅柳叢又好似拚命伸展手臂的巨人，向著旭日，向著月華，太陽給她勇氣，月亮給她憧憬。

越挖，敗給紅柳的沮喪和狼狽就越明顯，父親時不時地往手里吐著唾沫，想再聚集身上的力氣，偏偏頭上不斷冒虛汗，可沙子里的紅柳仍然沒有到底的跡像。最終，氣喘吁吁的父親撂下鐵锨，爬出沙坑，眼里有明顯的挫敗感和一種我沒有讀懂的復雜。他虛脫無力地對我說，可能挖一天也挖不到底，收拾收拾回家吧。他甚至回填了部分沙子，讓我撿拾部分碰斷的灰暗枝干，捆成一捆，放在車上拉回家。

那時候，我剛上初二，迷上了讀言情小說，沉溺于故事里的愛恨情仇，思慮一花一葉的悲喜，蓬勃的少女心對身邊的沙漠植物格外好奇。不經(jīng)意之間，我仿佛追隨父親的鐵锨，認真閱讀一本翻開的書頁，一本關(guān)于紅柳生命旅程的書。隨著父親的又掏又撬又刨，沙子從紅柳的枝椏間滑漏，扭曲的枝干上一些疙疙瘩瘩的傷痕烙印，昭示紅柳有著非同凡響的磨礪成長，并能想像出，紅柳靠著深不可測的根系，戰(zhàn)勝了無法用語言描繪的困境與劫難，內(nèi)心深處不由地生出對紅柳滿滿的敬畏與心儀。

也許挖紅柳的過程太過震撼，打那以后，哪怕周圍挖紅柳的人司空見慣，我家再也沒有挖紅柳當柴燒了。

每每到沙包窩拾柴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挖開的大坑已經(jīng)被流沙填平，那叢紅柳，老枝發(fā)新芽，婀娜多姿的紅褐色技條上長出鮮綠的針葉，柔韌而濃綠，給沙漠披上春天的綠衣。既便是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滾滾而來的沙塵暴面前，紅柳的鱗片針葉依然綠意靈動。

很快，我又欣喜地發(fā)現(xiàn)那叢紅柳開出如夢如煙的花穗，細細觀察，每一朵小花都開得嫵媚而精致。漠風吹動，圓錐形的花序搖搖曳曳，艷麗的紫紅，在我眼眸豁然明亮。我忍不住折了幾枝，拿回家插在罐頭瓶子里，夢里都能聽到紅柳花對我訴說心曲。

特別是每年初夏時節(jié)，放眼荒涼的戈壁沙丘，紅柳花綻放火紅的生命激情，長長的花期，將生命的內(nèi)涵和外延傾情呈現(xiàn)。

說起來，我初中畢業(yè)就參加工作了，獲得的知識少之又少，毫無根基可言。但因著紅柳花的牽引與照耀，我擁抱晨曦，堅持不懈地潛進知識的海洋，積蓄破繭成蝶的能量；我攀登星光，不知疲倦地跋涉文字遼闊的疆域，還毅然走向詩歌神圣的殿堂。當我的詩作不斷在雜志上發(fā)表的時候，那是我心靈的花朵，一如紅柳花開，告訴人們，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

后來，我離開沙包窩窩，先是去了軍墾小城，之后又到大都市尋夢，走了很遠的路，吃過很多的苦，無論遭遇怎樣的不公，無論碰到怎樣的低谷，也從未遠離過紅柳花高潔的靈魂。因為，在持續(xù)閱覽人文地理、山水畫卷之后，我知道，溫室里的花朵，永遠無法知曉紅柳花每一次綻放的初心；水渠邊的千屈菜，永遠體會不到每一滴雨露對紅柳花的珍貴。

當然，最為神奇的，是我學會了構(gòu)建與紅柳共生的精神之樹。挺拔鋼筋一樣的根系，盛開思想紅碩的花朵，千錘百煉信念的馨香，且領(lǐng)悟了根與花之間的意義和價值，亦領(lǐng)悟了索取與給予之間的鏈接與轉(zhuǎn)換。

光陰流淌，懵懂的青春早已飛逝散場，只有漠上花屹立在時光深處，色彩斑斕的樣子時時給予我提示，給予我必須努力的因果。

我傾心紅柳花，是一生一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