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整天,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抬眼望去,看到東一堆西一堆的雪,被風吹得漫無邊際,不禁“撲哧”一笑,狗肉將軍張宗昌真有才呀,篩石灰呀篩石灰,這一句尋常人還真想不出來。
黃昏臨近,對面密密麻麻的鴿子籠正被次第點亮,昏黃的街燈如老嫗,顫巍巍地耷拉著幽深的脖子。
道牙上停滿了車輛,猛一看,清一色的白。精品超市的霓虹閃爍,扎眼地亮堂。一個穿紅色工裝的超市收票員,不時地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好像負有什么重大任務(wù)。
一輛綠色公交車,頂上蓋了一條厚厚的白氈子,疲憊地從街道滑過。前幾天城里還限號,每到這個時候,道路總是擁堵不堪,人們怨聲載道。今日卻被大雪統(tǒng)一了出行。
微信叮當一響,看到了老家好友發(fā)來一張照片,一棵雪松被大雪壓斷了腰,茂密枝葉頹然委地的慘狀,讓我心里不由一驚。連忙問是哪兒的?說是文化路的雪松。是了,雪松,不久前我還見過它們。從高大優(yōu)美的雪松下經(jīng)過時,我還用手觸摸了一下松葉,尖尖細細的,在陽光下閃著暗綠色的光,帶著金屬的質(zhì)感。
好多年沒遇到過這樣的大雪了。上一次見,大約是二十多年前吧,那時候我還年輕,整天跟一個閨蜜混江湖,暫且稱她A君吧。A君大我三歲,正值妙齡。容貌出眾,頗有才情,家世又好。街頭一站,宛如一朵原野上盛開的紅玫瑰,惹得那些蜂呀蝶呀的爭相追逐,令人眼花繚亂。
臨近年關(guān),有兩個人勉強入了A君的法眼。一個儒雅精干,大學畢業(yè),前程似錦;一個高大俊朗,部隊軍官,家境殷實。面對兩者,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那天下著雪,我們一起到水簾洞路口的河岸邊晃蕩。北風凜冽,吹得雪花如飛揚的柳絮,不一會就落滿了河床。河灘上形態(tài)各異的石頭,白雪斑斑,形成了迥異的畫面,明亮剔透,比原來的樣子好看多了。幾叢蘆葦,許是風中搖曳的緣故,竟謝絕了白雪的好意,以孤傲之姿,遺世而獨立。
A君穿著當時最流行的紅錦緞繡花襖,長發(fā)披肩,頗有大家閨秀的風采,只是眉間有淡淡惆悵郁結(jié),反倒憑添了一絲嫵媚的風情。那天我穿的單薄,一件毛衣,外罩一件褪色的舊外套,凍得直流鼻涕,如今想想,我多年來的鼻炎,追根溯源,就是拜那一場大雪所賜。
當時我看她郁郁不展的樣子,就調(diào)侃道:“吃東家飯,睡西家床,可乎?”她竟?jié)q紅著臉,抓起一把雪,朝我身上砸來。我連忙捧一捧雪回敬她,兩人就在茫茫的雪地里你追我逐,鬧的不亦樂乎,雪地上布滿了我們踩踏的腳印,縱橫交錯,不過回首間,竟又被大雪覆蓋,雪泥鴻爪,便再無跡可尋了。
第二天一早,聽家人趕集回來說,新華書店門口的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樹被大雪壓斷了,枝葉紛披冰雪,橫滿一路,引得路人紛紛觀看。都說是幾十年沒有遇到這么大的雪了,真是一道奇觀。我一聽就來了精神,連忙梳洗一番,飯都沒顧上吃,急忙趕去看風景,生怕去晚了大樹又突然立起來了。
路過A君單位門口,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敲了半天門,才聽見屋里傳來微弱的咳嗽聲,隨后A君踢啦著拖鞋開了門。我說了一起去看梧桐樹的事,她躺在床上,搖了搖頭,說不去了。我看她雙眼通紅,兀地一驚,“咋了,失戀了?”她搖搖頭,說已經(jīng)看過了。
年少歲月終究淺薄。倒下的大樹,竟引得人們奔走相告,也沒激發(fā)出絲毫的憐憫之心。后來看到著名設(shè)計師貝聿銘為一棵樹舉行葬禮時,才發(fā)覺自己幼稚無知得多么可笑。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A君和軍官、大學生都分了。大雪紛飛的那一夜,她和部隊回來的軍官一起吃了飯,在回家的路上被等候她的大學生看見了。雖然沒起沖突,但那天晚上,A君跟死腦筋的大學生解釋了整整一夜。就在新華書店門口,他們對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時而大江東去,時而小橋流水,時而曉風殘月,生生用一腔青春的激情對抗著凌厲的嚴寒,共同見證了這一場猛烈的風雪,席卷山城的壯闊。
A君后來嫁給了一位精明的官員,隨著她先生的不斷升遷,我們便漸行漸遠了。最后一次遇見,是在老家的桐山路上。一襲錦衣的A君穿著細細的高跟鞋從轎車上優(yōu)雅地走下來,表情矜持而尊貴,那條金色帶流蘇的披肩彰顯著貴婦人特有的優(yōu)越氣度,彼時,我正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急匆匆地從街頭惶惶而過,落魄不堪。
我竟沒勇氣上前打個招呼,窮人那點可憐的自尊和過剩的自卑,壓得人沒有了一丁點自信,我回過頭,看著那團金色的影子慢慢消失,仿佛一道冰冷的寒流,漸漸隱退,變成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大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人知道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的心已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起落。
有些人終究要走散,有些事終究無能為力。慢慢地我才明白,人間有多少芳華,就會有多少遺憾。人生在世,注定是一場獨自的修行,沒有人能陪你走到最后。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這個大雪飛揚的季節(jié),一張照片,讓我想起了陳年往事,心中便多了一份溫暖的回憶。那雪地上停留的足印,歡快爽朗的笑聲,相互取暖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閃過,那時候還年輕,原本一切都可以重來,只是滄海桑田,年少時白雪般純真的情誼,再也回不去了。
我把頭抵在玻璃窗上,側(cè)耳細聽外面的聲音。除了偶有汽車喇叭的滴滴聲,車輪碾壓結(jié)冰路面沉重的喘息聲之外,一切都是那樣地安靜。我面前的玻璃很快就氤氳了一團霧氣,我使勁哈了兩口,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