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湘子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去長春出差,當飛機從云端降落時,我的心情格外激動。因為在東北大地上有一個叫霍林河的地方,曾經是我少年時代夢繞魂牽的所在。
霍林河進入我少年時的想象,緣自我的姐夫在那里當兵。
我生活在南方的一個偏僻山村,巨大的雪峰山系與連綿不斷的五嶺山脈,把我們的山村重重圍困著。那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山村里沒有書刊可讀,也很少看到電影,更沒有電視。村里伙伴們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的:上午到學校里去上兩三節(jié)課;早晨和下午,我們?yōu)樯a隊放牛,還帶著柴刀,順便為家里砍柴回來。我們無法想象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樣,更不知道平原的遼闊和大海的浩瀚。
但是,我的姐夫訂婚不久,就去了東北的霍林河參軍,那幾乎是我少年時的想象力所無法達到的一個遙遠的地方。
第一次接到姐夫寫回來的信,我費了許多周折才找到一份破舊不堪的中國地圖。在地圖上查了半天,終于查到了那個寫著“霍林河”三個字的小黑點,它位于吉林省與內蒙古交界處。從那兒往南,到我的家鄉(xiāng)湘西南山地,姐夫的信穿越了大半個中國,越過了山海關、北京、黃河和長江才到了我的手中。這使少年的我感到異常驚奇。
母親讓我讀姐夫的信給她聽,然后說:“你寫封回信吧,在那么遠的地方,你姐夫收到家里人寫的信,會很高興的?!?/p>
那時候我上五年級,還從來沒寫過信。在學校里,我們學會了把紅薯種得跟南瓜一樣大,但從來沒有寫過文章。我撓了半天頭皮,不知道該怎么下筆。
母親放下忙著的家務活,坐到我身邊的煤油燈影里,想了想說:“就寫收到了信,家里人都好,不要他掛念,要他保重身體?!?/p>
我把母親的話,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然后又讀了一遍,母親聽了,高興地說:“就這么寫吧,以后寫多了,慢慢就會寫得好的。”
我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到代銷店買了信封,又跑到學校里,請老師教我把信封上的地址和姓名寫好,然后裝上了那封短信,托人帶到小鎮(zhèn)上去寄。
我的第一封信,寫得這么短而且艱難,寄走以后,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它能不能寄到那個遙不可及的霍林河。將近一個月后,我的姐夫寫了信來,他竟然收到了我的信。
這以后,姐夫幾乎每個月寫一封信回來,在信中給我講述霍林河的新鮮事。那里有寬闊無邊的荒野,人煙稀少,土地肥沃,種下的馬鈴薯不用管理,收獲時有燒飯的小鼎鍋那么大;成片成片的向日葵開花了,一望無際,像金黃色的海洋;冬天,那里冷到零下三四十度,到處是冰天雪地……姐夫在信中說的,是那么新奇陌生,使我浮想聯(lián)翩,霍林河是一個多么不一樣的世界??!我好幾回做夢都夢到了那兒,我甚至幻想自己躲進小小的信封中,到那個神奇的地方去看一看。
母親識字不多,每次姐夫來信,都是我讀給她聽的。母親說:“你也把家里的事說給你姐夫聽聽吧?!奔依锬男┦驴梢詫戇M信里呢?我滿眼冒著問號望著母親,母親就給我數(shù)出一串串事情來:家里孵出幾只小雞啦,父親在山里鋸木套住了一只果子貍啦,今年禾苗的長勢不錯啦……啊,這樣的事情也能寫到信里,我的信寫得越來越長了。
我把寫好的信念給母親聽,母親擱下忙碌的事,認真地聽著。有時她笑著稱贊我寫得好,有時會指出哪些事講得還不清楚,幾件事攪和在一塊了,要一件一件地說。我的母親只上過兩年小學,一輩子在田野和家務事里忙碌勞累,是個地道的山村婦女,但在我學習寫信的過程中,母親實際上成了我寫作的啟蒙老師。她教會了我用明明白白的生活語言敘述事情,要寫得有條理。母親用她的慈愛和鼓勵,消除了我對把思想變成文字的隔閡感和神秘感,使我有了用文字表達思想的自信。母親是無意中做到了這一切,連母親自己也料想不到,她讓我給姐夫寫信,僅僅出于她作為母親的愛,卻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人生。等到我上了中學和大學,我感到母親指點我寫信所講的那些簡樸的話,竟然比那些深奧的寫作理論更有用。母親是用樸素的話語傳達出了最本質的道理。
寫信,收到信,遙遠的霍林河成了那幾年我的精神世界里一個充滿色彩和魅力的地方。這使我比同齡的伙伴多了一份不一樣的心理經歷和精神收獲。
那次出差,我在那座北方的城市待了一個星期?;袅趾与x長春尚有數(shù)百公里之遙,但我感覺離它很近很近了。我沒有去霍林河,卻在自己初學寫信的少年時光里徜徉了一個來回,是霍林河讓我重溫了那段過去了的艱辛而美好的歲月。
我想給霍林河再寫一封信,盡管那里早已經沒有我熟悉的收信人,但我想問候一聲:霍林河,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