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培文
(廣西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在我國,羅爾斯的《正義論》不乏有人將其視為圭臬。它究竟如何,是一個不得不探究的學術疑難。其實,西方諸多學者并不怎樣看好羅爾斯,如諾齊克、德沃金、麥金太爾、泰勒、桑德爾、科亨、尼爾森、安德森,甚至還有阿瑪?shù)賮啞ど?,他們皆聚焦于對《正義論》的批判。是以展開對這些批判的再批判,也許對我國如何借鑒國外學術資源,推進我國學術話語國際化提供一面鏡子。
羅爾斯的《正義論》開卷曰:“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1]在這里,正義指涉的是一種制度正義。它是一個十分耀眼的價值概念,直指社會的基礎要件。盡管羅爾斯的制度只涉政治制度,而不觸及經濟制度。他說:“所謂主要制度,我的理解是政治憲法和主要的經濟和社會安排?!盵2]但還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招來了各種各樣的批判。這些批判的流派,復雜繁多,但就其思想觀點來厘定,可分為立足西方自由主義的自由學派、秉持平等主義的自稱為馬克思主義平等學派與將羅爾斯看作是“這個時代的中間派人物”的折中分析學派。
一是立足西方自由主義的自由學派。這一派高舉捍衛(wèi)西方自由核心價值觀的大旗,針對平等原則,認為羅爾斯的“公平的正義”,具有平等主義的傾向,損害了西方核心價值觀之個人自由。這一派的代表是諾齊克、德沃金、麥金太爾、泰勒、桑德爾等。雖然他們皆為自由主義一族,但對羅爾斯《正義論》批判所持的立場各有不同。諾齊克、德沃金可以成為自由或個人權利至上論者。其中以諾齊克的自由至上主義最為典型。在西方,正義是“得所當?shù)谩钡臋嗬峙?,諾齊克就以權利為核心展開了對羅爾斯《正義論》的批判。諾齊克認為,公平的分配就意味承認一種集中的分配,并直指過去的分配是一種不正義的分配,因而必須再分配。它是國家擴張其權力與功能的理由。這就關涉兩個核心問題:一是國家權力與個人權利的關系,二是持有的正義問題。諾齊克從個人主義出發(fā),用霍布斯等人的觀念闡明,國家權力無非根源于個人權利通過契約對國家的轉讓。個人持有權是不可侵犯的。只有作為“守夜人”最弱意義的國家才是正義的,強權國家實際侵犯了個人自由持有的正義。所謂持有的正義;一是持有是歷史的,不會有天下掉餡餅式的持有。根據洛克的觀念,持有是從自然狀態(tài)就開始的通過勞動對無主物的持有。而羅爾斯的“無知之幕”是非歷史的,它否定了持有者對持有的歷史性,這就侵犯的持有者的歷史持有權。二是持有從一個人手中換到另一個人手中的合法性問題。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實際是用平等侵犯了個人自由持有的權利,甚至是為那些以公正之名而不存在的整體利益來強迫個人厲行不經本人同意的義務?!盵3]在他看來,任何持有者的持有物,除非本人自愿交換的轉讓,未經本人自愿即使以國家、整體利益之名的任何轉讓都是非法的。三是所謂矯正正義,即對一切盜竊,欺騙等非正義持有的矯正。
麥金太爾、泰勒、桑德爾等所謂“社群主義”對羅爾斯的批判,一般稱為“自由主義與共同體主義”之爭。這里的社群(community)是“指個人間比簡單的協(xié)作在質上更強烈和深刻的聯(lián)系形式”。[4]社群雖然被他們用來指稱社會,但社群是與個人、自我完整性、統(tǒng)一性、實在性相對立的抽象物。社會存在最終是個人的存在,社群的特性可以還原于個人的特性,社會的選擇可以歸結為個人的選擇。社群只是一種個人意識如宗教或習俗的認同感。在他們看來,個人是實在的,個人是自我完整性的個體,善的道德與人的自我統(tǒng)一性相一致。按桑德爾,根本就不存在抽象的可支配我們個人生活的整體社會和集體的共同體。他認為,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一開始就依賴于一種的共同體理論,而且是一種強意義的構成性意義的共同體。他說:“羅爾斯與德沃金所要求的強意義上或構成性意義的共同體,似乎并不能被一種個人主義的觀念所解釋?!盵5]用桑德爾的話說,羅爾斯自由主義正義的局限,就是共同體主義的局限。共同體主義這是一個令西方自由主義極為不安的概念。他認為,在差異原則中羅爾斯承諾拒絕交互主體,但是在對社會聯(lián)合理念的討論中,從共同財產到共同目的和目標,又都使用了交互主體的語言。羅爾斯甚至還論述了共同體的交互主體問題。這就與羅爾斯個體本身完全完整性的觀點相沖突。所謂的差異原則導致了社會聯(lián)合的理念與個人主義的相互對立,它與個人權利自由至上性理念是不相容的。
二是秉持平等主義自稱為馬克思主義的平等學派。這一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是科亨與尼爾森。他們針對其自由原則,認為其“公平的正義”,是自由優(yōu)先,仍然不夠平等??坪嗍枪伯a主義信仰者,他說:“社會主義價值觀已經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中失去立足之地——對我們這些仍然堅持平等主義的人而言,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結果。”[6]他認為,羅爾斯“公平的正義”中的平等思想,有悖一個不平等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首先,科亨肯定羅爾斯是信奉平等主義的自由主義,并把其作為自己平等主義思想來源的一個方面。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來源是經典的馬克思主義的平等共產主義,還有基督教教義中的平等主義特質,而不是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但是,他對羅爾斯的平等主義自由主義進行了批判,認為羅爾斯把自己的差別原則說成平等原則,這只是“一種對不平等所做的規(guī)范性辯護”,把其定性為對不平等所做的事實性辯護更為妥當,因為他試圖將不平等描述為正義的。他說:“羅爾斯指出,當不平等具有如下效果時,即最不利者的經濟狀況要好于不平等如果被消除的情況,它就是合理的。對羅爾斯而言,當且因為不平等為提高最不利者的地位所必要時,不平等就是(不僅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公正的。他認為,由于物質激勵而產生的生產動機,其良性影響與經濟不平等相互聯(lián)系,不平等對于實現(xiàn)這一目的尤為必要?!盵6]這就是說,不平等是一種產生生產動機的激勵,它將提升經濟效率;相反,平等將降低經濟效率。經濟效率與不平等不是惡,而是一種良性影響,這種不平等也是正義??坪嗾J為,羅爾斯的平等主義自由主義,在實質上還是自由主義,而不是平等主義??坪鄬α_爾斯的自由主義批判可謂精辟,但是,科亨究竟在“如果你是平等主義,為何如此富有”的悖論上有何新的見解?科亨唯一的倡議是,富有者應該做到對窮人的饋贈。當然,科亨曾有專著:《自我所有,自由與平等》,對諾齊克的權利理論中的“自我所有”問題進行了批判。在那里,科亨大量的論述是以洛克關于“無主物”占有概念為根據進行的分析,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批判了諾齊克的占有權利理論,但是,始終未能觸及現(xiàn)代資本私人占有制的本質。
基于捍衛(wèi)激進的平等主義,尼爾森對諾齊克保護所謂的個人權利和基本自由進行了批評。他認為,正義是由權利來認定的,它是意識上偽裝的權利形式。他說:“諾齊克的正義像司拉雪麥格(Thrasymachus)的正義一樣,是強者的利益?!盵7]在這里,尼爾森將問題域轉向了市場體制。這就改變了“矢”的批判向心力,射錯了靶子。制度不同于體制,制度是基礎,體制是手段。尼爾森與西方一些思想家一樣,往往把市場體制等同于制度,并認為,市場制度正義其基本立足點是“個人持有者”得所當?shù)玫臋嗬?。這無疑混淆了制度與體制的區(qū)別。
三是介于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二者持中分析的第三派批判,其突出代表是安德森。他是英國當代著名馬克思主義新左派理論家。他認為,羅爾斯雖然自我標榜為溫和左派,但最好將其“視為這個時代的中間派人物?!迸c其他學派的理論不同,羅爾斯的制度正義理論,既受到一位極“左”人士約翰·羅默擁抱,也受到了極右派新自由主義的喝彩。是以在安德森看來,羅爾斯的制度正義思想典型地表現(xiàn)了西方思潮的“左”與“右”。他說:“在羅爾斯《正義論》一書中,社會主義的合法性在這一頁還有存疑之處,下一頁就認為美國社會‘近乎公正’,這就為兩種觀點都留下了余地。也許可以說,在羅爾斯的理論框架內,差別原則在政治上是中立的?!盵8]所謂差別原則,主要是指“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原則。[10]安德森甚至認為,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接近于社會主義社會的“再分配”的理論。[8]另一方面,羅爾斯又是為正常運轉的資本主義做了一種聰明的辯護。資本主義生產力不斷增長,生活水平普遍提高,這不等于是依靠經驗檢驗過的正義價值激勵結構嗎?羅爾斯用所謂的“重疊共識”突顯其游離于“左”和右傾向的正義理論立場,但實際上完全忽視了美國民主選舉、言論自由、種族矛盾等引發(fā)了持續(xù)不斷分裂僵局而并未達成共識的現(xiàn)實。安德森說:如果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不是去迎合國家,而是更多地關注僵局,那么他肯定會寫出一部更好的著作。他這部主要著作所需要的續(xù)篇,其標題應為《非正義論》?!盵8]這些如阿瑪?shù)賮啞ど?,羅爾斯《正義論》的地平線是一種與實質正義無涉的形式正義。
西方對羅爾斯《正義論》的批判,雖然五花八門,但無非是右、“左”與中等三種學派。但無論西方那種學派的批判,其聚焦點是對正義究竟如何理解的批判。我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是公正,內含公平正義之義,而西方政治哲學核心價值就是正義。英國伍海德的《政治學核心概念》所列“價值”詞條,就只有正義而無“公正”概念。這是一個中國人無法通曉的難題。在中國語境中,正義是公平,公平也是正義。中國古代通用的是“公正”概念,而“正義”一詞并不常用。個別地方即便出現(xiàn)了正義概念,亦表公正之意。如荀子曰:“不學問,無正義,以富利為隆,是俗人者也?!盵9]學問之道,應以公眾大家的利益為利益,而不能只是迎合富人的利益,即使做學問,也應是公正的學問。而在西方語境絕非如此。英國伍海德說:“正義就是給予他或她‘應得’的東西,這又常常被視為他或她的‘正當報酬’。在這個意義上,正義可以應用于所有社會物品(如自由、權利、權力、財富和閑暇等等)的分配”。[10]正義(Justice)的基本含義是個人權利分配“得所當?shù)谩敝?。針對封建貴族身份、等級非正義之“得所當?shù)谩保Y本主義正義的進步意義顯而易見。馬克思說:“盡管個人A需要個人B的商品,但他并不是用暴力去占有這個商品,反過來也一樣,相反地他們互相承認對方是所有者,是把自己的意志滲透到商品中去的人格。因此,在這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人格這一法的因素以及其中包含的自由的因素?!盵11]這就是說,自由、平等、正義等價值理念,都是適應一定生產方式的產物。資本主義的正義是適應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產生的價值觀。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也是市場經濟,正義既然是符合市場經濟得所當?shù)玫膬r值理念,那么,正義價值觀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可資借鑒的價值理念。這就是21世紀以來我國學術界出現(xiàn)了羅爾斯《正義論》研究熱潮的重要原因。問題在于,借鑒不是照搬,借鑒是揚棄后的合理性肯定與消極性的祛除。那么,這種消極性究竟是什么,這就需要對其批判進行再批判。從羅爾斯《正義論》以及“左”、中、右的批判的再批判,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所涉的西方正義價值觀之缺失,主要有三個問題。
一是把體制與制度本身等同,掩蓋了西方制度的非正義性。正義是適應市場經濟等價交換的體制產生的價值理念。按邏輯,羅爾斯所說正義實際上不是制度正義,而應當是體制正義。體制是制度的工具、手段,資本主義可以用,社會主義也可以用。而價值理念就不同,制度的本質屬性是公共性,它是社會主義公正、公平價值理念的真正根源。以私有制為基礎的制度共同體,只是一個虛幻的共同體,缺失的就是公正與公平的制度根源。但是,這些難不倒新自由主義,他們的訣竅是將體制等同制度,用市場體制的正義上升為具有規(guī)范普遍性的價值理念。路易斯·哈茨認為,美國的自由派“是信仰個體自由、平等,及資本主義的人,是視個人的成功與失敗取決于自身的努力與能力,并認為人類市場活動是檢驗這一努力與能力的適當場所的人。”[11]按哈茨,自由也好,平等也罷,檢驗其是否成果失敗或“得所當?shù)谩钡奈ㄒ粯藴适鞘袌龌顒?。市場等價交換既是自由的,也是平等的,贏者通吃,輸者應當,皆為得所當?shù)?。換言之,正義的權利得所當?shù)檬峭ㄟ^市場活動來證明的。這就將制度與市場手段混為一談。市場的核心價值是正義的得所當?shù)?,這一點與市場經濟體制屬性功能是一致的。但是,如果離開經濟制度來看市場體制顯然是片面的。而市場經濟體制被資本主義移花接木為資本主義經濟制度,這就掩蓋了經濟制度的起點的不公平,造成了市場的自由競爭活動過程與結果“得所當?shù)谩钡姆钦x。而羅爾斯僅僅用“公平”來修飾正義,這才引起右派的不安,激起了“左派”的興奮與中間派的質疑。
二是將“平等”與社會主義等同,暴露了西方制度的不公平性。
當羅爾斯的制度正義確定為“作為公平的正義”(初版)或“公平的正義”(修訂版)時,圍繞“公平”問題論爭的各種學派批判就井噴而出,其問題實質在于正義是否公平,公平是否正義的問題??坪嗯c尼爾森的平等主義馬克思主義批判,他們將馬克思主義看作是平等主義,而平等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認為,如果你是富有的,那就是悖論。這里既揭露了由羅爾斯所論述的西方正義價值觀,在實質上不公平性,所謂的“公平的正義”只是形式的公平,它與美國貧富兩極分化的不平等事實不符。羅爾斯之所以將西方正義規(guī)范為“公平的正義”,本身就說明西方正義的不公平性。
不過,平等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但馬克思主義不是平等主義。恩格斯說:“平等的觀念,無論以資產階級的形式出現(xiàn),還是以無產階級的形式出現(xiàn),本身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這一觀念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歷史條件,而這種歷史條件本身又以長期的以往的歷史為前提。所以,這樣的平等觀念說它是什么都行,就不能說它是永恒的真理。”[12]恩格斯的論述,為理解社會主義的平等觀念提供了基本根據。
首先,平等觀念的形成需要一定歷史條件。平等是歷史的產物,平等不能用抽象的公式去演繹,更不可將社會主義等同于平等主義。歷史不是作為“精神的精神”消融在“自我意識”中,歷史首先向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定生產力為基礎的經濟、政治、文化等制度環(huán)境。這種一定歷史階段的制度環(huán)境,決定了一定社會特殊國情,形成了一定社會平等和自由的社會歷史條件。這就是說,平等只能是一定制度秩序約束規(guī)范的平等,不同的制度秩序約束就會形成不同的平等觀念,不同的平等觀念蘊含了不同制度約束的內涵,比如,在希臘人和羅馬人那里,“人們的不平等的作用比任何平等要大得多?!盵12]
其次,一定制度的平等必須以長期的以往歷史為前提。歷史前提,不是邏輯預設的理想狀態(tài),而是“歷史的每一階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質結果”(馬克思語)。社會主義制度自由與平等的歷史前提是什么?馬克思認為,“勞動異化”是產生資本主義制度實質不自由不平等的重要根源。但是,消滅這種“異化”最后歷史前提是以“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高度發(fā)展為前提”。他說:“如果沒有這種發(fā)展,那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而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必須重新開始爭取必需品的斗爭,全部陳腐污濁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13]在資本主義平等與富有不相容,資本主義的“富有”,正如威廉·葛德文所說,是1%的“富有”,99%的人“并不比畜類有更多的機會”。相反,社會主義平等與富有應該并肩而行,沒有物質財富極大增長的前提,平等無非就是原始共產主義的平均主義。1844年,馬克思將以巴貝夫為代表的平均主義斥之為“粗陋的共產主義”,他說:平均主義“不僅沒有超越私有財產的水平,甚至從來沒有達到私有財產的水平?!盵14]這就是說,平等不是平均主義。平等是歷史的產物,私有制的產生雖然導致了不平等,但是,私有制的產生推動了生產力的發(fā)展,它相對于生產力極其落后的原始平均共產主義,無疑是一種歷史的進步。而巴貝夫將平等理解為平均主義,等于是倒退到了原始共產主義水平。社會主義平等,不是平均主義的“平等王國”,把社會主義平等理解為平均主義,這本來就不是馬克思主義。
三是以個人主體價值尺度來評價正義,揭示了西方正義的個人主義實質。安德森將羅爾斯看作是“這個時代的中間派人物,”其標準是羅爾斯的制度正義理論,既受到一位極“左”人士約翰·羅默擁抱,也受到了極右派新自由主義的喝彩。這個標準實際上是主觀的,而非客觀的。制度正義的基礎是制度,尤其是經濟制度。如果安德森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立場,就應該堅持制度尤其是經濟制度這一客觀前提出發(fā)。制度是一種公共產品。制度價值的主體應該是社會。但是,在羅爾斯那里,與其說是制度正義的基本權利分配,還不如說就是“個人的權利和義務”分配。這一點,麥金太爾說得十分明白,他認為,羅爾斯的正義方案的全部基礎只是個人權利而言,因為,無論是羅爾斯,還是諾齊克,“社會是由各自有其自身利益的個人組成的”?!耙虼?,在他們的闡述中都是個人第一、社會第二,而且對個人利益的認定優(yōu)先于、并獨立于人們之間的任何道德的或社會的連接結構?!盵2]可見,羅爾斯的制度正義,無非是制度的個人權利分配正義;正義是制度的首要價值,也等值于“個人第一、社會第二”的權利分配價值是制度首要價值。顯然,這對于社會而言,是極不公正的。制度是社會制度。社會是個人和社會統(tǒng)一的整體。社會不能離開個人而存在,社會制度價值作用方式不可缺乏個人權利的分配。但是,社會制度的本質屬性是公共性,社會制度的價值只有以“公”為正來分配個人的權利,才是正義的。如果,以“個人第一”的正義價值來分配個人權利,其結果必然就是諾齊克個人持有權的不可侵犯性。
諾齊克所指涉的持有權實際是財產、資本、土地等占有權。權利是一個法權概念,這就與國家制度設置相聯(lián)系。諾齊克對羅爾斯以公平侵犯個人自由,重點是國家與個人自由、無知之幕與歷史的持有權、共同體與再分配理論的合法性問題。他們用最弱意義的國家,張揚了個人自由至上的觀念;從洛克那里找到了最初對無主物的自由占有,批判了無知之幕的非歷史性,伸張了對生產資料持有權的合理正當合法性,拒絕不合法的再分配理論;專門從共同體的局限性出發(fā),顛覆羅爾斯的“共同體主義”傾向,反映了資本主義個人利己主義不可動搖的自由主義價值訴求。由是觀之,諾齊克對羅爾斯正義論的批判并無什么新意,只不過是將自由主義的先祖亞當·斯密、新自由主義哈耶克等人的老調子重唱了一遍。如不干入個人經濟自由最弱意義的國家才是好國家,這是資本主義自由競爭時代斯密的箴言。這些箴言在20世紀30年代經濟危機以后,就曾被凱恩斯等人所拋棄。它是一次又一次經濟危機爆發(fā)的理論根源。在21世紀全球經濟一體化時代,它已被證明是過時的東西。洛克的所謂自然狀態(tài)下對無主物的占有,這種虛無縹緲的假設,早已遭到馬克思的批判。在一個資本無孔不入的現(xiàn)代世界,一切不僅不是無主物,而且是資本占有和統(tǒng)治了一切。桑德爾所謂共同體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概念,那是資本主義世界失去制度自信的心理反應。資本主義共同體原本就是“虛假共同體”,它的性質本來就是與個人利己主義利益絕對對立的。社群主義的個人存在實在性與社會集體抽象性、善的道德與個體自我統(tǒng)一性等觀念,無非就是緣起于萊布尼茨“單子論”所揭示的個人主義原子不可入性的翻版。如果說,羅爾斯的正義論始終堅持的,是個人第一,社會第二的價值趨向,那么,對羅爾斯的“左”與右的批判主體價值尺度其實也是個人主義。他們集中批判的是羅爾斯的“公平的正義”中的平等主義的傾向,損害了正義之個人自由的核心要義。從羅爾斯到西方對羅爾斯的批判揭示,西方的正義價值觀在實質上就是個人主義的價值觀。
羅爾斯的《正義論》發(fā)表以后,在我國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甚至有學者認為,正義也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是片面的,很難令人茍同。從對羅爾斯的《正義論》西方各種批判的學術立場、政治邊界、道德底線、學術影響等幾個方面反思,不僅澄明羅爾斯的正義是否可以成為我國核心價值等問題,而且還為進一步明晰究竟如何借鑒國外學術資源提供了一面鏡子。
1.西方各種批判學術立場的反思。西方各種學派聚焦對正義的批判,其中有立足新自由主義的諾齊克、沃德金的批判,也有秉持平等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學派科亨與尼爾森的批判,還有安德森對羅爾斯《正義論》中間立場的批判,甚至還有桑德爾、麥金太爾、泰勒等對羅爾斯《正義論》的“共同體主義”取向的批判等,雖然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熱鬧異常,但其基本立場都是非馬克思主義的。其間有歧見者是科亨??坪嗝鞔_申明了他的共產主義信仰,而他把馬克思主義推向了平等主義的“左”的極端。實踐證明,這種“左”的極端,雖然最具煽動性和誘惑力,極易找到其社會基礎,但它是對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危害最大的敵人。比如,在中國革命與建設中危害時間最長與最大的是“左”的錯誤,如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立三路線、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王明路線以及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自1958年大躍進開始到文化大革命結束的“左”錯誤等。1981年鄧小平說:“對‘左’的錯誤不能忽略,它的根子很深。重點是糾正指導思想上‘左’的傾向,但只是這樣還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同時也要糾正右的傾向?!盵22]這就是說,無論是以“左”的面貌,還是右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馬克思主義,都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而是非馬克思主義。是以,各派批判的基本立場都是非馬克思主義或者反馬克思主義的。這些批判澄明,羅爾斯所說的正義與我國的核心價值觀不是一回事。試問:如果羅爾斯《正義論》不是資本主義的,何以會得到新自由主義雙手擁抱?如果說羅爾斯《正義論》是社會主義的,何以科亨、尼爾森,還有安德森,就其不是馬克思主義對其進行了激烈抨擊?而我們不加批判地就將其視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無論在何種意義上都是缺乏根據的。是以對待羅爾斯的《正義論》,決不可重蹈20世紀初缺乏文化自信的“拿來主義”復撤,不加過濾地如法炮制,必須立足馬克思主義對其進行科學批判、過濾,去其糟粕,吸其精華。
2.西方各種批判政治邊界與道德底線的反思。西方對羅爾斯的各種批判,聚焦的是西方正義應如何的批判,而不是西方要不要正義價值的研究。這就是說,他們將正義視為西方的一個核心價值觀,這是一個道德價值底線。那么,正義作為西方的一個核心價值觀究竟應如何?各種批判都極力尋找自己的理論根據和制度支撐點,不僅是羅爾斯,還有諾齊克、沃德金、桑德爾、科亨、尼爾森、安德森等皆不例外。他們的基本依據,一是美國的憲法,二是由美國現(xiàn)行憲法確立的資本主義制度(主要是政治制度,基本不涉及私有財產私有制的經濟制度,并把市場體制當作經濟制度)。這就是說,各種批判看來十分熱鬧,但是他們有十分明顯的嚴格政治邊界,那就是不從顛覆意義上去觸碰國家憲法和資本主義根本經濟制度。這就是各種批判的政治邊界,也是他們恪守的道德底線。在羅爾斯那里,正義不是根本經濟制度的正義,而是政治形式層面的政治制度。對此,各種批判也都是在政治形式上來展開,并不涉及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經濟制度是否正義的問題。諾齊克以“持有權”為出發(fā)點的批判,實際上已經關涉經濟制度問題,但其立足點是私人占有權的基本立場,并極力為私人占有權的合理合法性辯護。科亨雖然高舉所謂平等主義馬克思主義旗幟,對“自我所有”進行質疑,但始終未得出消滅私有制的結論??梢姡鞣N對羅爾斯《正義論》的批判都不觸碰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根本,共同恪守這一政治邊界。所謂政治邊界,實際就是政治紅線或政治禁區(qū)。這一點在維護資本主義的憲法上表現(xiàn)更為提出。羅爾斯就將其《正義論》說成是憲法中的正義,他說:“在理想方面看,一部正義憲法應是一個旨在確保產生正義結果的正義程序”。而“在憲政或任何形式的政權中,完善的程序正義的理想狀態(tài)都不可能實現(xiàn)。”正義是憲法中的正義,憲法保障正義的實現(xiàn),由于完善的程序正義理想狀態(tài)無法實現(xiàn),正義的研究才突顯其必要性。這就是說,正義研究不是憲法本身是否正義問題,而是如何完善憲法程序正義問題。
政治是與意識形態(tài)關系最為直接的上層建筑。政治邊界問題,就是意識形態(tài)邊界問題。既然對正義的學術研究,對正義的各種學術批判,恪守資本主義的政治邊界、道德意識形態(tài)底線。換言之,資本主義的正義、自由、平等核心價值觀,都是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物,它們只能適用于資本主義世界,將其作為“普世價值”是一個無法自圓其說的邏輯悖論。
3.各種批判學術影響的反思。對羅爾斯《正義論》的批判,無論是來自右的自由主義,還是來自“左”的平等主義馬克思主義批判,從實質上來看,不僅沒有損害羅爾斯的學術影響力,反而是羅爾斯在享受這些批判中成為了譽滿世界的思想家。這些批判不僅未能損害羅爾斯,反而推進了羅爾斯《正義論》的國際傳播,也是在羅爾斯《正義論》的批判中,形成了眾多的學術流派、出現(xiàn)了眾多的研究正義理論的學術“名家名人”。圍繞羅爾斯《正義論》的批判,就出現(xiàn)了至少以諾齊克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學派,以科亨為代表的平等主義馬克思主義學派,以安德森為代表的持中分析學派等。羅爾斯《正義論》之所以在國際社會產生如此大的影響,既取決于《正義論》本身的學術含量,但更得力于各種學派批判推波助瀾。沒有各種學派的不同批判,羅爾斯的著作不僅不一定能走出國門,而且不可能從不同的學派不同的視角展現(xiàn)其正義問題的多樣性。
基于各種批判學術影響的反思:其一,學術批判是學術繁榮與發(fā)揮學術國際影響力的必要推進器。學術批判也必然是中國學術話語國際化一個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與推進器。其二,中西互鑒,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學術批判基本立場,無論是羅爾斯的《正義論》及西方批判,還是其他各種學術流派,均不可移花接木地簡單移植。學術批判是馬克思主義精髓的一個重要內容。馬克思恩格斯主要思想成果,尤其是學術前提澄清和基本內容的革命變革及創(chuàng)新,不可缺少他們對各種各樣的錯誤思想的批判。換言之,學術批判不僅只是對學術前提的澄清,而且是學術資源創(chuàng)新性轉化、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的基本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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