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連鳳

（吉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12）

葛蘭西是意大利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和領導者。早年較早離家求學，又因生活困頓而飽受饑餓與寒冷之苦，但這卻磨礪出他堅忍的性格和不屈的意志，使得他日后從事性命不保的革命工作和歷經(jīng)十年監(jiān)獄之苦并寫下不朽名著《獄中札記》成為可能?！皩嵺`哲學”是葛蘭西在獄中對馬克思主義的特殊稱謂，以此來逃避監(jiān)獄檢查。我們認為，他的“實踐哲學”與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旨趣無異，是對馬克思的“新世界觀”的進一步闡發(fā)與深化。眾所周知，馬克思主義旨在“改變世界”，實現(xiàn)人類的最終解放，葛蘭西遵循馬克思所開辟的方向與道路，將理論付諸實踐，他指出，“實際上，對實踐唯物主義者，即共產(chǎn)主義者說來，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xiàn)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和改變事物的現(xiàn)狀。”[1](P75)因此，實踐哲學就是“行動的哲學”[2](P58)。

一、實踐哲學：政治行動的綱領與前提

葛蘭西在《獄中札記》“實踐哲學與現(xiàn)代文化”中高屋建瓴地指出了實踐哲學的兩項任務：一是戰(zhàn)勝最精微的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以便能夠組成自己獨立的知識分子集團；二是教育在文化上還處于“中世紀”的人民大眾[2](P74)。這是基于理論與實踐、哲學與政治相統(tǒng)一的原則所作出的理論闡發(fā)，是他的“實踐哲學”的理論宗旨。兩項任務相比，葛蘭西認為第二項更基本、更重要，“新哲學”的性質恰恰在于不僅從數(shù)量上，而且也從質量上吸收全部力量，畢竟“理論一經(jīng)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1](P9)。

其實葛蘭西在《獄中札記》“歷史唯物主義問題”開篇首先就提到了這“兩項任務”的實現(xiàn)前提，他說：“批判自己的世界觀就是要使它具有一致和一貫性，把它提到世界最先進的思想界已經(jīng)達到的那個高度。因而，這也是批判所有以前的哲學，因為所有以前的哲學在民間哲學里留下了堅固的沖擊層?！盵2](P7)這段話有兩層含義，是對“兩項任務”的具體闡釋。含義一，葛蘭西把握住了馬克思主義的“自我批評”的原則基礎和本質精神，力圖將實踐哲學提高到“最先進的思想界”所達到的高度。“如果實踐哲學在理論上斷言任何認作永恒和絕對的真理都具有實踐的來源，并代表著暫時的價值（任何世界觀和人生觀的歷史性），那么，在實踐上很難理解這種觀點不適用于實踐哲學本身。”[3]這契合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批判的”、“革命的”本性，這也是“戰(zhàn)勝最精微的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從而“能夠組成自己獨立的知識分子集團”的前提和基礎。含義二，葛蘭西指出了“批判”的具體途徑，即對以往的哲學進行“清算”，以剔除其在民間哲學里留下的“堅固沖擊層”，除去人民大眾頭腦中的頑固的、腐朽的意識形態(tài)殘渣，這樣才能使新哲學“社會化”成為可能，也才能夠“教育在文化上還處于中世紀的人民大眾”。如同他在1927年3月19日寫給塔吉婭娜的信中所說的，在他所要研究的、雜多的哲學題目中貫穿著一條紅線，即人民的創(chuàng)造精神，在其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同樣是這些題目的基礎[4](P55)。我們認為，“實踐哲學”最終關注的也是馬克思所關注的，那就是“人”的問題、人類解放問題。

那么，什么是實踐哲學呢？“實踐哲學”這一概念是葛蘭西從意大利共產(chǎn)主義先驅拉布里奧拉那里直接拿過來的，在那里，“實踐哲學”便是對馬克思主義的稱呼；而且，葛蘭西給實踐哲學所下的定義，也是借用了拉布里奧拉的思想，即把實踐哲學看作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獨創(chuàng)性的理論，看作是一種“新世界觀”，它是一種自足的理論，本身具有繼續(xù)發(fā)展的因素。

這種“新世界觀”——歷史唯物主義，葛蘭西稱之為“絕對的歷史主義”或“絕對的人道主義”，是“整體的世界觀”。在《實踐哲學》中，葛蘭西提醒人們，對“歷史唯物主義”應該強調的是第一個術語“歷史”，而不是第二個詞。實踐哲學是絕對的歷史主義，是絕對的思想世俗化和塵世化，是絕對的歷史人道主義[5](P161)。在1930年2月10日寫給妻子朱麗婭的信中又指出，薩爾韋奧利接受的歷史唯物主義，是以經(jīng)過克羅齊修正的在意大利所具有的形式來接受的，即作為歷史研究的實際標準，而不是作為整體的世界觀。（這與孫正聿教授的觀點驚人的相似，他在相關文章中指出，馬克思主義是“歷史”唯物主義，是新世界觀。）在1930年12月1日寫給塔吉婭娜的信中，葛蘭西針對克羅齊所主張的歷史唯物主義類似中世紀神學哲學的哲學立場、“經(jīng)濟結構”是“無名的上帝”的隱喻的觀點時指出，克羅齊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如同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路德的宗教改革立場：“路德進入哪兒，哪兒文明即失”（伊拉斯謨語）[4](P284)。葛蘭西一針見血地指出，克羅齊本人也不得不承認，路德和宗教改革是包括他本人的哲學在內的全部近代哲學和文明的開端。如果說中世紀的人們沒能理解，像路德宗教改革那樣一場偉大的思想和道德革新運動因深入人民群眾而具有粗俗、甚至迷信的形式不可避免能夠被人接受，則像克羅齊這樣當代最大的知識分子居然無法認清歷史唯物主義的真面目，則讓人驚奇并產(chǎn)生疑問了。在《克羅齊是文藝復興的最后一個代表》中，葛蘭西深刻地指出，克羅齊哲學“過分知識分子化，過分屬于文藝復興的典型，因此無法被人民大眾所接受”。葛蘭西看到，克羅齊的哲學仍舊是思辨的唯心主義哲學，是“現(xiàn)代空想的哲學”[2](P40)，對現(xiàn)實的改造絲毫不起作用，“克羅齊與之更為一致的是黑格爾而不是馬克思。”[6](P19)

沃爾什說過，馬克思的目的不在于建立一種思想上嚴密無瑕的理論，而在于為政治行動提供一種有效的基礎[7](P165)。這話同樣適用于葛蘭西。《獄中札記》龐雜而隱晦，但其宗旨卻是一以貫之的，即通過對克羅齊等以往思想的批判與“清算”，通過對“實踐哲學”“兩項任務”的研究與闡發(fā)，為奪取領導權、實現(xiàn)人類最終解放的政治行動準備綱領和前提。

二、人類解放：實踐哲學的目標

馬克思主義作為歷史唯物主義，使“歷史破天荒第一次被置于它的真正基礎上”[8](P335)。與德國古典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不同，馬克思、恩格斯指出我們是從人間升到天國，“我們的出發(fā)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1](P72)，是“現(xiàn)實中的個人”，這種“現(xiàn)實的人”既不是通過“理性思維”，也不是通過“感性直觀”得到的，而是“處在現(xiàn)實的、可以通過經(jīng)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fā)展過程中的人。”[1](P73)葛蘭西遵循馬克思的思想，認為馬克思給“人”下的“社會關系的總和”的定義是最為精確的定義，他說：“不能把人設想為別的，而只能設想為生活在社會中的人”[2](P37)，葛蘭西反對天主教把“人”看作是對先天本性的實現(xiàn)及受限制的個體，認為必須把人作為許多積極的關系（作為一個過程）來考察，指出“人”的概念包含著形成的觀念：人在形成。人在不斷地改造外部世界，改造社會關系，從而改變著自身，加強著自身，發(fā)展著自身，從而使“人類解放”成為可能。

與把“人”從詞句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的“聰明的哲學家”不同，馬克思、恩格斯指出，“‘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不是思想活動”，“只有在現(xiàn)實世界中并使用現(xiàn)實的手段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解放”[1](P74)，“共產(chǎn)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xiàn)實應當與之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之為共產(chǎn)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xiàn)存狀況的現(xiàn)實運動?！盵1](P87)在資產(chǎn)階級社會這個“現(xiàn)實世界”里，葛蘭西認為，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橫暴掠奪，而生活于社會中的活動著的個人卻受到嚴重的異化而失去了獨立性和個性，因而要想實現(xiàn)人類的“全面發(fā)展”，實現(xiàn)人類的“獨立性”和“個性”，實現(xiàn)人類解放，那么，“消滅現(xiàn)存狀況的現(xiàn)實運動”就是，必須對資本加以限制，消滅雇傭勞動，消滅資本主義制度，用新的歷史形式再次將因異化而遭破壞的勞動者與勞動資料的原始統(tǒng)一恢復過來，使人類回歸以實踐為基礎，以全面的人為指向的現(xiàn)實生活，從而實現(xiàn)“對人的本身的真正占有”。

誠然，人類解放不是一件易事，但它絕不是烏托邦！“社會主義不是在某一特定的日子建立起來的——它是一個連續(xù)的過程，是一個向著由大多數(shù)公民（即無產(chǎn)階級）組織和控制的自由王國永無止境的發(fā)展過程?！盵9](P33)馬克思指出，“對德國來說，徹底的革命、全人類的解放，不是烏托邦式的夢想?！盵1](P12)因為“被認為是德國世襲財產(chǎn)的卓越的理論思維能力，已在德國的所謂有教養(yǎng)的階級中完全消失了，但在德國工人階級中復活了?！盵10](P105)德國工人階級有能力接受新哲學、新世界觀，并最終實現(xiàn)自身的解放。葛蘭西通過“對意大利復興時期歷史的解釋”斷言，“辯證地繼續(xù)意大利傳統(tǒng)的是勞動者和他們的知識分子，而不是傳統(tǒng)的公民和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盵2](P312)這是對恩格斯的“德國工人階級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繼承者”的發(fā)揚。

總之，葛蘭西認為，“我們的活動始終是政治的活動”[2](P9)，哲學與政治是無法分開的，哲學也就是政治；他“厭惡克羅齊拒絕像他那樣承認哲學必須也必然導致政治行動的看法”[6](P20)，這契合了馬克思的思想——“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實踐哲學既是“政治的哲學”，也是“哲學的政治”，是哲學與政治的完美聯(lián)姻，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深化和發(fā)展。葛蘭西指出，世界歷史就是由人們?yōu)榘炎约簭奶貦?、偏見和偶像崇拜中解放出來所作的一系列努力，并且，“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不是“形而上學怪影的某種純粹的抽象行動，而是完全物質的、可以通過經(jīng)驗證明的行動，每一個過著實際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個人都可以證明這種行動”[1](P89)。在這種“現(xiàn)實的運動”中，人們要想真實地面對生活，就必須“忠實于生活，所有的行動都面向生活，將全部精力都真誠無私地獻給生活”，“去確實地體驗歷史的真實”[11](P13)。

三、葛蘭西實踐哲學的當代意義

葛蘭西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卓越繼承者，他的思想直到今天仍然閃爍著奪目的光芒，讓我們沒有理由不對它刮目相看。路易·阿爾都塞認為，真正試圖追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能讓他想起來的只能是葛蘭西。縱觀葛蘭西哲學思想，我們認為，他給我們留下了諸多思想寶藏，并為我們指明了在馬克思主義的道路上所應遵循的視軌和方向。

葛蘭西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獨創(chuàng)性在于它超越了先前的哲學，并且首先在于它開辟了一條“從頭到腳地更新了整個設想哲學本身的方式”的“新路”[5](P161)。葛蘭西看到了思想本有的不同的視軌和方向，抓住了馬克思主義的靈魂所在，為我們堅持和體認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的變革提供了前提和基礎。

葛蘭西走近馬克思，但又不拘泥于此，而是基于意大利的現(xiàn)實國情，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提出了文化領導權、知識分子等理論，不對馬克思主義有深刻的理解不可能做到這一點。馬克思本人在寫給《祖國紀事》編輯部的信中就俄國革命道路問題時曾告誡人們，絕不要妄想用“一般歷史哲學理論這一把萬能的鑰匙”去達到你想要達到的目的，他說：“極為相似的事變發(fā)生在不同的歷史環(huán)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結果。”[8](P342)我國正處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過程中的“攻堅”階段，新問題、新情況層出不窮，這就要求我們不斷從馬克思主義中汲取營養(yǎng)，“實事求是”地處理好各種矛盾，在此，葛蘭西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好的榜樣。

有人把葛蘭西稱作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鼻祖，就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所產(chǎn)生的相應影響來看，確實如此；但他畢竟不同于其他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連英國“新左派”代表人物佩里·安德森都認為，葛蘭西與那些閉口不談歷史唯物主義經(jīng)典傳統(tǒng)最核心問題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不同，他是屬于對經(jīng)典遺產(chǎn)作出解釋的那一類人，是“唯一的例外”[12](P61)。也許是葛蘭西的這種“例外”吸引了阿爾都塞，在“列寧和哲學”一文中，阿爾都塞便把哲學定義為“理論中的政治”；在“意識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一文中，他認為，“經(jīng)過同舊的、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進行了激烈的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的階級斗爭之后，在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形態(tài)中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是教育的國家機器”[13](P343)，這是可看作是對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深化和發(fā)展。我們認為，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都受益于葛蘭西，在此意義上，他無愧于“西方馬克思主義鼻祖”的稱號。

葛蘭西正確地指出：“馬克思是一個歷史時代的精神的創(chuàng)始人，這個時代大概要延長幾個世紀，也就是一直到政治社會消滅和調整了的社會建立為止。只有到那時候他的世界觀才會被超越（必然性觀念被自由觀念超越）?！盵2](P66)這反駁了馬克思主義“過時論”，增強了我們堅守馬克思主義的信心和力量。對于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的葛蘭西哲學，我們認為，借用他在《歷史》一文中的一句話來評價再恰切不過：“它照亮我們，而不是遮蔽我們?！盵11](P1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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