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澤順
(福建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福建福州 350007)
一般認為,??碌摹皺嗔Α薄爸R”“話語”等理論及其研究方法對包括費爾克拉夫(Fairclough)在內的批評話語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CDA)研究具有重要影響。[1][2]費爾克拉夫在談到??聦ζ渑u話語分析研究的影響時,把它們歸納為五個方面:話語的建構性質;“互語性”(interdiscursivity)和“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首要地位(Primacy);權力的話語性質;話語的政治性質;社會變化的話語性質。[3]其中,他討論最多的是??略捳Z理論(尤其是??玛P于“權力”“知識”等看法)對他的影響。本文通過對相關理論觀點的簡要回顧,以揭示CDA對??碌睦^承與發(fā)展。
權力是??律鐣碚撝凶钪匾母拍?,是“福柯社會理論的基石,是??聵嫿ㄉ鐣螒B(tài)的根源、歸宿”[4]。權力也是批評話語分析研究的核心概念,后者對權力的理解受到??碌膹娏矣绊?。在傳統(tǒng)社會行為理論中,權力包含兩個意思:行為者自身的行為能力和支配他人的能力。然而,不管是把權力理解為行為能力還是支配他人的能力,人們都是以“權力是一種先在的、給定的東西”這一基本假設為基礎。??抡J為,近代以來的兩種基本權力理論也是如此: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濟學模式把權力看作是維護生產(chǎn)關系的工具,政治權力的原因在于經(jīng)濟權力;法理主義的法權模式把權力看作可以像商品一樣占有,還可以通過契約等方式轉讓給某人或某個組織。不管是把權力歸咎于經(jīng)濟還是把權力視為商品,都沒能真正說明權力的本質,都只是一種權力的經(jīng)濟還原論,它只適合文藝復興時期和古典時期,不適合現(xiàn)代時期。[5]文藝復興時期,人們把世界當作上帝所著的一本書來理解,世界的一切來自上帝,權力也來自上帝,由上帝作為擔保。古典時期,科學的發(fā)展改變了人認識世界的方式,人們不再從上帝的角度來理解世界,而是通過精確計算的方式為自然歸類并認識世界,權力來自于人們對自然的認識,由自然秩序作為擔?!,F(xiàn)代時期,人們對世界的認識主要通過主流學科和話語的陳述來完成,權力來自于話語的陳述,由話語來構建。各個時期的認識之間看似具有一定的連續(xù)性,而實際上所謂的“一致性”是一種建立在誤解之上的環(huán)境,它們之間更多的是一種“斷裂”關系。與阿爾都塞所說的“認識論”斷裂有所不同的是,它們既不是一種循序漸進的線性關系,也不是一種由量變到質變的關系,而是完全不同的認識框架。文藝復興時期和古典時期,由于有上帝或自然作為擔保,權力是一種給定、可以轉讓的東西;現(xiàn)代時期,權力是構建的,必須用全新的方式來理解。
??抡J為,權力本身是一個“有待解釋的東西”[6],其本質就在于它的片面性、多樣性和不確定性,需要從各個角度來解釋。[7]首先,權力不是一種物的觀念,而是一種關系,因為“權力從未確定位置,它從不在某些人手中,從不像財產(chǎn)或財富那樣被據(jù)為己有,權力運轉著”[8]。權力是各種力量關系的、多形態(tài)的、流動的場,是一個流動的循環(huán)過程,它會隨著情況的變化而從一個地點轉移到另一個地點。權力不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單向性控制關系,而是一種相互交錯的復雜網(wǎng)絡。權力不是一種簡單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系,而是由每個人參與而構成的網(wǎng)絡關系,他們既是權力的運作者,也是權力的被控制者和被支配者,“權力以網(wǎng)絡的形式運作,在這個網(wǎng)上,個人不僅流動著,而且他們總是既處于服從的地位又同時運作權力”[9]。其次,權力是無主體的。這就是說,權力是一張可以自行運作的網(wǎng)絡,個體在其中只是權力運作的承載者,不是權力運作的主體。權力并不是像傳統(tǒng)理解上的那樣集中在某個中心,如國家機構,相反的,權力作為一種網(wǎng)絡關系,是一種非中心的、多元的、分散的、被??滦蜗蟮胤Q為“毛細血管狀的”關系,研究權力必須要深入到權力最局部、最邊緣和最底層的地方去。權力不等同于國家機器,也不等同于統(tǒng)治階級。國家不是權力的主導形式,權力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國家機器控制者或統(tǒng)治階級也無法控制那種無所不在的權力網(wǎng)絡,即使國家消失了、統(tǒng)治階級瓦解了,社會生活層面的權力關系仍然存在,不會就此消亡。再次,權力的實施是通過協(xié)調國內不同領域、制度、行政機構和其他團體的關系來運作。由于沒有公認的或可依賴的中心,各個群體必須相互協(xié)商、尋求妥協(xié)辦法,才能最終促成權力的實施?!皺嗔Σ粦醋魇且环N所有權,而應被稱為一種戰(zhàn)略;它的支配效應不應被歸因于‘占有’,而應歸因于調度、計謀、策略、技術、運作?!盵10]因此,權力永遠無法實現(xiàn)它所宣稱或要做的事,它僅僅是各方妥協(xié)的結果。復次,權力本身既沒有所謂的正面效應或負面效應,而是一個中性的概念,權力具有生產(chǎn)性和創(chuàng)造性。權力制造了“順從”的身體和行為,但與此同時,權力也造就了人的“主體性”。這與阿爾都塞提出的“意識形態(tài)把個體招喚為主體”具有異曲同工之處,不過,??孪胝f的是權力的生產(chǎn)性和權力的無主體性,阿爾都塞想說的是主體的存在是以意識形態(tài)的存在為先在條件的,主體化過程也是個體臣服的過程,是個體的意識形態(tài)化。
??碌臋嗔τ^對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具有直接影響。在后者的研究中,權力同樣經(jīng)常被視為一種關系,批評話語分析研究者多次重申,他們希望通過話語分析揭示潛藏其中的權力關系和不平等關系。首先,他們把權力看作一種給定的、與統(tǒng)治階級相聯(lián)系的自上而下的控制關系。范戴克指出,權力意味著“控制”,“即一個群體(的成員)對另外一些群體(的成員)的控制。這種控制涉及行為和認知:一個權力群體不僅會限制其他群體的行為自由,也會影響他們的思想”[11],控制主要通過認知來實現(xiàn)。湯普森與費爾克拉夫認為,意識形態(tài)維護和再生產(chǎn)了權力關系。[12]對此,彭尼庫克評論說,批評話語分析往往“把權力只與一種統(tǒng)治集團的觀念相聯(lián)系”,這是一種危險的傾向。[13]其次,批評話語分析同樣把權力視為一種動態(tài)的、構建起來的關系。在話語實踐中,無論是權力的主體還是個體,都是由話語構建而來的。當然,由于福柯否認權力的控制關系,強調權力的構建性質,他的權力觀更多體現(xiàn)為一種單向的“話語構建權力”[14]的關系;批評話語分析把權力既視為給定的東西,又視為一種構建的關系,其權力觀是一種雙向的構建模式,權力限制話語的運用,話語實踐又進一步構建權力關系。再次,批評話語分析同樣把權力視為一種(競爭性的)協(xié)商過程,即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階級的話語實踐過程就是權力的爭奪過程,統(tǒng)治階級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權力話語,被統(tǒng)治階級通過自己的權力話語進行抵制,最后,被統(tǒng)治階級接受統(tǒng)治階級的話語,并與其共同生產(chǎn)新的話語。[15]在此,權力也被視為一種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階級都能擁有的具有再生性的關系,但是,其結果還是占統(tǒng)治地位階級獲得了權力的最終優(yōu)勢,即最終形成的權力關系還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控制關系。
??聦嗔εc知識關系的討論,影響了批評話語分析對相關問題的理解。一直以來,人們對知識與權力的普遍看法主要有三點:知識是獲取權力的一種手段;權力是阻礙探求真理的工具,只有在權力關系暫不發(fā)生作用的地方知識才能存在,只有在它的命令、要求和利益之外知識才能發(fā)展;知識是破除權力壓抑、實現(xiàn)解放的前提。[16]其共同點是知識和權力是相互分離、相互利用又相互排斥的關系,知識可以是獲取又可以是破壞權力的手段,權力也可以阻礙知識的發(fā)展。??聦Υ吮硎痉磳Γ赋?,知識和權力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是密不可分的再生關系。“我們也許應當拋棄這樣的信念:權力造就癲狂,同理,權力的放棄是知識的條件之一。我們倒應當承認:權力產(chǎn)生知識(這不單是因為知識為權力服務而鼓勵它,或是由于知識有用而應用它);權力和知識正好是互相蘊含的;如果沒有相關聯(lián)的知識領域的建立,就沒有權力關系,而任何知識都同時預設和構成了權力關系?!盵17]知識和權力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它們互為條件、互為結果。
??聫娬{,要理解知識與權力這種共生關系,必須從人理解世界方式的歷史變化來觀察。人在不同歷史時期對世界的理解方式是不一樣的,文藝復興以來,人們建立的有關世界的知識是一種“認識型”(epistemic)知識,它是“某種組織原則的產(chǎn)物。這些組織原則通過把事物分類并賦予它們意義和價值將事物相互聯(lián)系起來,從而決定我們應該怎樣理解事物,我們可以知道什么,以及我們要說些什么”[18]。這些原則往往以一種隱含的、不為人所覺察的或被人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形式存在,構成了人們認識世界的基礎(也可以說限制了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罢J識型”主要有三個階段:文藝復興時期,古典時期和現(xiàn)代時期。不同認識型之間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從一個認識型到另一個認識型并沒有自然關聯(lián),也沒有任何線性的進步或發(fā)展,而是不同的認識框架。也就是說,知識只是在不同認識型基礎上構建出來的東西,所謂的“永恒的知識”其實是一種幻覺。
知識認識型轉換的后果之一就是使權力的運作方式發(fā)生根本的改變。文藝復興及之前,權力的運作被簡單地理解為,是代表上帝的國王或女王手中獨有的東西,其他人的權力都必須由他們來賦予,個人不能自動擁有權力。隨著自然科學的發(fā)展,上帝的地位被通過“精準計算”獲得的“自然真理”所代替,權力的運作則取決于掌握“自然真理”的多寡。對此,??轮赋?,17世紀以前,“……權力運作的方式在其本質上是可以用‘君主—臣民’的關系來定義的。但是在十七、十八世紀,出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即一個新的權力機構的出現(xiàn)或創(chuàng)造”[19]?,F(xiàn)代時期,隨著“人類科學”(human science)的發(fā)展,權力運作是以主導學科和話語的陳述為基礎,人是否正常不再像文藝復興時期那樣,以他們是否和魔鬼相似作為判斷標準,也不再像古典時期那樣借助于“測量表”來區(qū)分,而是以學科話語和文本提供的邏輯和思維模式為依據(jù);對學科話語的掌握就意味著獲得權力實施的保證,也意味著對他人權力實施的限制。比如,在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性是一種禁忌語,人們在性問題上緘默不語,然而,當時卻存在一大批機構和學科,出產(chǎn)大量與性有關的知識,這些性知識實際上為探求人類真理提供了途徑。“因為在那個時代,從觀察、記錄、證詞、懺悔中收集來的知識開始向真理轉移……那些已經(jīng)進入我們日常語言的類別詞匯,如同性戀者、性冷淡的女人、女色情狂或者歇斯底里癥患者……和它們的癥狀被當作‘條件’用以區(qū)分‘正常的健康的’人和‘不正常的變態(tài)的’人,后者是需要受諸如外科手術、電療、分析等治療的。”[20]國家的法律和政策也以此為依據(jù),規(guī)定什么人是健康正常的,什么人是變態(tài)不正常的。
對于現(xiàn)代時期知識與權力相結合的新方式,批評話語分析研究也持有類似觀點。不過,批評話語分析對知識的理解包括兩個方面。其中一個方面是那些占據(jù)主流地位并逐漸成為社會共同接受和采納的知識,簡單地說就是“基于社會標準、為社會共享或共同接受的一種信念”[21],這種信念為權力的實施提供了合法化的途徑。比如,占統(tǒng)治地位的階級通過主流話語勸說、掩飾和操縱等策略來塑造他人的思想,使之符合自己的利益。他們不斷聲明,精英階層在制定計劃、做出決策和對權力實施的關系和過程進行控制等方面具有特殊作用。這些觀點一旦為他人所接受,就成為一種社會共享知識,支配著社會的權力運作。因此,當國家總統(tǒng)或政府首腦代表一個國家對他國宣戰(zhàn)時,民眾并不感到意外,因為他們所掌握的“共享知識”使他們相信總統(tǒng)或政府首腦有這樣的權力;相反的,一個平民做同樣的事只會被認為是“瘋子”,因為他根本沒有這樣的權力。在此情況下,權力得以運作是因為主流話語成為大家共同接受和使用的話語,而權力的事實又加強主流話語的地位。另一個方面是那些僅掌握在少數(shù)專業(yè)人士手中的專業(yè)知識。比如,醫(yī)生可以給病人看病,因為醫(yī)生掌握了有關疾病治療的知識,他有能力也有權力給別人看病,其他人沒有這種權力。與前一個例子不同的是,醫(yī)生有權治病的首要保證并不是因為民眾的“共有知識”,而是因為醫(yī)生掌握了有關疾病的專業(yè)知識,即福柯所說的學科話語和文本提供的邏輯和思維模式。這說明,此時共有知識在為權力實施提供保證的過程中只是一種必要條件,但掌握某種學科的專業(yè)知識是它的核心條件。當然,不管是共有知識還是專業(yè)知識,其實質都是為權力實施提供合法途徑,而一旦權力得以實施,它將反過來加強知識的作用,為權力的進一步實施創(chuàng)造條件。從范戴克[22]的研究來看,他關注的主要是共有知識(也就是他后來一直強調的語境[context]),尤其是共有知識如何在認知上轉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促進權力的實施。沃達克關于醫(yī)療話語的研究[23]關注的主要是后一種知識,即專業(yè)知識(醫(yī)學知識)與權力實施之間如何互為保證。
??掠绊懪u話語分析的第三個重要觀點是話語/話語秩序對社會權力關系的建構作用,即權力關系及權力與知識的結合是通過話語的使用來實現(xiàn)的。在??轮暗亩鄶?shù)研究一直堅持“工具性”觀點,把話語看成知識傳播者的產(chǎn)品與交流工具。福柯認為,權力、知識與話語之間是一種同構關系,權力、知識由話語來實現(xiàn),話語既是權力、知識的產(chǎn)物,又構成權力和知識?!啊捳Z遠非一透明或中性的環(huán)境,性在其中可被綏靖而政治得以安撫,相反,它實際卻是性和政治以一種特有的方式來行使它們非常可怕的力量的場所之一……話語并非僅僅是斗爭或控制系統(tǒng)的記錄,亦存在為了話語及用話語而進行的斗爭,因而話語乃是必須控制的力量?!盵24]當然,??滤f的話語既不是作為整體的抽象語言系統(tǒng),也不是一個語篇或者一組符號,而是語言的個體行為,或者說是行動中的語言,是“作為一種表述系統(tǒng)的話語”。話語的基本單位是陳述,話語由彼此關聯(lián)的陳述構成,它們共享某種空間和語境,為在特定的歷史時刻談論某一特定話題提供一種語言或者表述方式,同時它們還能生成新的東西(如一句話、一個概念或一種效果)。具體來說就是,話語“是表達一個機構的意義和價值觀的一套有組織的系統(tǒng)性的‘陳述’……一種話語提供一套關于某一特定領域的可能的陳述,組織并構造談論某一特定話題、對象、過程的方式。它為社會和個人行為做出描述、規(guī)定、許可和限制”[25]。在陳述過程中,話題、對象、過程被構建,個人行為被限制,就是話語主體本身也是由陳述構建出來的。
傳統(tǒng)觀念認為,人是話語的主體,是獨立的施事者,話語是人的行為對象,主體生產(chǎn)了話語,但話語卻不能對主體產(chǎn)生絲毫的反作用。??碌脑捳Z理論顛覆了這一觀點,他認為,表面上看是主體生產(chǎn)了話語,實際上卻是話語造就了主體,即“你以為你在說話,其實是話在說你”。語言是人類生活須臾不可或缺的東西,人們不僅用語言向別人解釋自己的想法和感覺,也用語言進行自我解釋,同時,人們也是通過語言才了解別人的想法。但是,語言并不僅僅是思想交流的工具,它是一種行動中的語言,在使用語言進行解釋或理解世界時,人們實際上也形成了對自我的了解及自己賴以判斷價值、真假和正誤的能力,人們的想法和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話語的影響、規(guī)范和制約。[26]
話語造就主體性的過程實際上還構建了各種社會和文化領域,這些領域反過來幫助明確話語的主體位置。一般認為,領域是人們以某種方式加以利用的一個領地或者社會中的一個空間,它具有自己的規(guī)則和程序,分派給不同主體以不同任務與職位,規(guī)定了特定的行為和語言,建立了特殊的等級制度。人們進入該領域的第一步就是接受該領域的程序,人的主體性隨著他在該領域占據(jù)某一位置凸顯出來,并隨著領域的運作而不斷受到塑造,領域也因為人的參與而不斷發(fā)生變化。主體性與領域之間是一種互為建構的關系,兩者的互動是借助于話語這個“領域”的自我“表達”手段才得以實現(xiàn)的。??孪M苊枥L出話語場,在此基礎上找出話語各種具體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揭示話語陳述之間的聯(lián)系如何比事物本身在事物形成中發(fā)揮更重要的作用。在此,他想表明的是,事物(包括人對自身的理解)最終的形成主要不在于人是否看到或知道它,而在于話語如何對它進行陳述以及各種陳述之間如何相互聯(lián)系在一起,并最終塑造出事物的形象,甚至有些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比如,某個新的領域及其規(guī)范)也可以在話語的陳述中逐步構建出來,并為人們所接受。話語及其陳述構建事物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一個持續(xù)的相互作用的話語實踐過程,即整個過程可以看作一個整體,但這個整體又可再分為不同的話語階段,??聦⑺鼈兎Q為話語事件,因為它們就像是一個個事件,分別在特定的時刻出現(xiàn),有一定的先后順序。每個話語事件都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對整個話語構成都具有塑造作用,有時甚至對話語場外的其他問題都有影響??梢哉f話語作為一個整體,在??驴磥砥鋵嵤顷愂鲋g的聯(lián)系或表述系統(tǒng),話語事件是各個具體陳述所表達的具體物質對象,而話語實踐表明的是話語使用過程,即陳述如何表達對象以及陳述之間如何相互作用,并最終建構出話語場及場中的事物。那些能夠被定義出來的陳述及其關系實際上就是??滤f的“話語構成”(discourse formation)。上述的話語、話語實踐、話語事件與話語構成等之間的聯(lián)系與界限形成一整套話語生成機制,被??路Q為“話語秩序”,它與社會領域聯(lián)系緊密。按照費爾克拉夫的理解,它是“話語層面上的社會秩序,是社會文化實踐在話語上的歷史印記”[27]。
不僅如此,話語還構建了制度和真理,后兩者同樣反過來幫助確立主體的位置。制度可以被定義為:“一個人與人及人與物之間相對持久和穩(wěn)定的關系集合?!盵28]它既包括我們常見的機構(如學校、政府部門、組織等),也包括機構中的各種關系(如師生關系、上下屬關系、同事關系等),既存在于公共領域,也存在于私人領域。當然,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存在差別,比如公共領域更加規(guī)范化和制度化,不過,兩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它們的“真理”觀念和“真理影響力”的不同,公共機構更具權威性,這來源于它們有能力說出某些情況的“真相”[29],即它們所提供的“真相”更具有可信度,也更具影響力。在指出公共機構依靠自己講述的真理賦予自己行動的權威性時,福柯也指出,人們不要過于相信它們所說的真理。事實上,對真理的聲明更確切地說是一種“真理游戲”,它是由話語實踐和制度構建出來的。真理游戲是“一組導致某個結果的程序,從這組程序的原理和規(guī)則判斷,它可能站得住腳,也可能站不住腳”,或者說,它就是“一條制造真理的規(guī)則”。[30]這意味著,所謂的“真理”其實是不存在的,它不過是運用話語并借助一定的規(guī)則構建出來的東西,真理和謬誤本質上并沒有多大區(qū)別,它們只不過是話語根據(jù)同一條規(guī)則構建出來的不同結果而已。
福柯關于話語/話語秩序的討論對批評話語分析具有直接而廣泛的影響。首先,批評話語分析研究中的“話語”“話語秩序”“話語實踐”“話語過程”“話語構成”等術語就是直接從??碌脑捳Z理論移植過來的。雖然“話語”一詞在語言學研究中早就存在,并且有各種不同的理解,但是,費爾克拉夫(Fairclough)和柏瑟斯(Pêcheux)等人在使用話語一詞時,他們的理解實際上是以??碌脑捳Z理論為基礎,同時把語言學研究中的話語概念嵌入其中,形成一個組合型的話語概念。對他們來說,話語是一種以語言使用為中心,又包含語言之外東西的集合體,這與??吕斫獾摹霸捳Z是一組陳述及陳述之間的關系”有所不同;話語還是一個多層次的集合體,在不同層次上與不同的對象發(fā)生聯(lián)系;話語是一個由不同話語實踐構成的過程,是一種社會過程;話語是社會結構在話語層面上的體現(xiàn)等。其次,批評話語分析堅持的“話語是動態(tài)的和建構性的”及“話語與社會之間是一種互構關系”等觀點,就來源于??绿岢龅摹皺嗔?、知識、制度、真理乃至話語的主體都是由話語構建出來的”。不管是結構主義語言學、轉換生成語言學還是功能語言學,都是把語言當作一種靜態(tài)的對象進行研究,批評話語分析借鑒了??碌挠^點,把語言視為一個動態(tài)系統(tǒng);不僅如此,它們還超越語言系統(tǒng)本身及福柯話語單向構建社會現(xiàn)實的觀點,把語言使用與社會變遷視為一種相互構建的關系,使語言學研究具有更為廣泛的社會實踐乃至政治實踐意義。當然,批評話語分析對于??碌牟糠钟^點也有所保留,比如,他們并不認為知識和真理都是構建出來的,雖然他們對人文研究中的科學客觀主義沒有好感,但是,他們并不否認分析研究過程的科學性,特別是現(xiàn)在的很多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實踐,都嘗試采用語料和定量數(shù)據(jù)分析等被認為比較“客觀”的方法作為輔助手段。再次,批評話語分析堅持通過分析話語來揭示話語與社會的互動關系和權力關系的做法,與??聦υ捳Z構成的描述具有相似之處。不過,??路治龅膶ο蟛皇蔷唧w的語言使用,而是話語陳述和陳述之間的聯(lián)系,其目的是為了描述和揭示陳述及其聯(lián)系如何構建出對象;批評話語分析的對象主要是具體的語言使用,在此基礎上把與之相關的社會文化語境和歷史語境也納入其分析范圍。也就是說,??碌姆治鲋饕且环N宏觀的描述,批評話語分析的重點是微觀分析,同時結合宏觀語境進行解釋。復次,批評話語分析的許多研究方法受到??卵芯糠椒ǖ膯l(fā)。批評話語分析雖然關注的重點是微觀層面的語言使用,但是它研究語言的許多方法和過程卻受到??碌挠绊憽1热?,費爾克拉夫與沃達克都強調運用語言分析(如韓禮德的功能語法分析)來研究語篇,費爾克拉夫注重揭示語篇的生成及再生產(chǎn)機制和過程,以及語篇與社會現(xiàn)實的互動關系,沃達克側重于分析話語的歷史形成過程,即一種話語如何生產(chǎn)出來、如何最終成為大家都接受的話語并不斷在新的語境中被表達和重構。可以說,費爾克拉夫的后結構(Poststructuralist analysis)分析主要借鑒了福柯的“譜系學分析”,注重語言表層、細節(jié)、微小轉換以及細微輪廓的外現(xiàn),沃達克的話語歷史分析主要借鑒了??碌摹爸R考古學”,注重挖掘話語的歷史起源和形成過程,通過歷史語境和社會語境的分析從深層次上揭示特定話語的本質和根源。
福柯對知識、權力和話語及它們之間關系等的傳統(tǒng)觀點提出質疑,指出權力不是物,而是一種關系,權力和知識互為保證,知識、權力等都是由話語建構出來的,分析話語可以揭示權力的運作機制和社會現(xiàn)實的建構過程,這些觀點被批評話語分析大量吸收,并進行相應改造,形成自己的理論觀點和研究方法。
注釋:
[1] S. Titscher, M. Meyer, R. Wodak and E. Vetter,MethodsofTextandDiscourseAnalysis, trans by B. Jenner, London: Sage, 2000, p.144.
[2] 辛 斌:《??碌臋嗔φ撆c批評性語篇分析》,《外語學刊》2006年第2期。
[3] N. Fairclough,DiscourseandSocialChang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2, pp.55-56.
[4][5][7] 陳炳輝:《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第94,95-96,98-104頁。
[6] M. Foucault,RemarksonMarx, New York: Semiotext, 1991, p.144.
[8][9][10][16]福 柯:《規(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櫻譯,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1999年,第27-29,28,28,12頁。
[11] T. van Dijk,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in D. Schiffrin, D. Tannen and H. Hamilton (eds.),HandbookofDiscourseAnalysis, Oxford: Blackwell, 2001, p.302.
[12] N. Fairclough,LanguageandPower, London: Longman, 1989, pp.2-3.
[13] A. Pennycook,CriticalAppliedLinguistics:ACriticalIntroduction, Mahwah, N.J.: Lawrence Urlbaum Associates, 2001, p.90.
[14] N. Fairclough,LanguageandPower, London: Longman, 1989, p.60.
[15] T. van Dijk, “Discourse and cognition in society”, in D. Crowley and D. Mitchell (eds.),CommunicationTheoryToday, Oxford: Pergamon Press, 1993, pp.110-122.
[17] 謝里登:《求真意志:米歇爾·??碌男侣窔v程》,尚志英、許 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81頁。
[18][20][26][28][29] 丹那赫等著:《理解福柯》,劉 謹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0,29-30,36-37,42,43頁。
[19] M. Foucault,Power/Knowledge:SelectedInterviewsandOtherWritings, ed. by Colin Gordon, New York: Pantheon, 1980, p.104.
[21] T. van Dijk, “Discourse, knowledge and ideology: Reformulating old questions and proposing some new solution”, in M. Pütz, J. Aertselaer and T. van Dijk (eds.),CommunicatingIdeologies:MultidisciplinaryPerspectivesonLanguage,Discourse,andSocialPractice, Frankfurt am Main: Peter Lang, 2004,p.11.
[22] T. van Dijk,DiscourseandContext:ASociocognitiveApproach,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23] R. Wodak,DisordersofDiscourse, London: Longman, 1996.
[24] 福 柯:《話語的秩序》,肖 濤譯,載許寶強、袁偉選編:《語言與翻譯的政治》,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3頁。
[25] G. Kress, “Ideological structure in discourse”, in T. van Dijk (ed.),HandbookofDiscourseAnalysis(vol. 4), London: Academic Press, 1985, pp.27-42.
[27] N. Fairclough,LanguageandPower, London: Longman, 1989, p.10.
[30] Foucault, M.,Ethics:SubjectivityandTruth, New York: The New Press, 1997, p.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