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暢
《大佛普拉斯》劇照。
溽熱又粘膩的夏天,人們步伐懈怠,在荒草、土坡和低矮的廠房里混生活,臺南底層世界的隨意一瞥之中,《大佛普拉斯》的故事徐徐展開。戲謔、敷衍又總想表演真情實感的送葬隊歪斜排成一隊,吹奏著荒腔走板的《友誼地久天長》,這幾乎奠定了電影的基調(diào)一種不加修飾的、怪誕卻真切的現(xiàn)實,包含著重壓、無聊,失卻方向卻又只能茍且的生活窘境。
很難說清《大佛普拉斯》的色調(diào)——當(dāng)然,這是指它精神意義上的“色調(diào)”,它時而嘲諷,時而喟嘆,更多時刻不動聲色只負責(zé)呈現(xiàn)。而它的影像是黑白的,但又不全是,90%關(guān)于底層世界的敘述中都用黑白呈現(xiàn),有時像粗糙目擊,而有時像淡墨點染,而其余10%的上層世界的圖景又都是彩色的,霓虹燈和廣告牌璀璨又俗艷。這淺白寓意誰都能分辨得出,窮困生活斑駁晦暗,富有人生聲色犬馬。仔細區(qū)分,凡是客觀講述故事的橋段,一概都是黑白色調(diào),包括那些名流一眾人在泳池里狂歡的時刻,而通過其中角色的眼睛望出去的世界,才是彩色的,而那些時刻都是通過行車記錄儀的視界呈現(xiàn)的。是的,這是電影中另一個有趣的視角——有關(guān)偷窺以及對偷窺的偷窺——前者是局中人所做的事,而后者是我們作為觀眾所做的事,銀幕內(nèi)外完成了一次有趣的互動。那行車記錄儀的畫面只呈現(xiàn)路邊、街角和橋下的無聊世相,畫外音卻是車內(nèi)活色生香或波詭云譎的對話,彼此對撞出更濃烈的懸疑、刺激和窺伺的快感。
《大佛普拉斯》看起來是個輕巧的小品,導(dǎo)演并不想故作沉郁,他自己從開頭就用松垮的聲音絮叨著,一會兒和觀眾說說這部電影誰是制片,誰又是導(dǎo)演,一會兒又提醒一句,自己會時不時在故事中途躥出來解讀一下劇情,讓大家做好準備。這是一種標準的文藝理念的實踐,打破觀眾對故事戲劇性的沉溺,實現(xiàn)某種間離效果。有一種理論認為,營造一種籠罩一切的、讓觀眾信以為真的虛構(gòu)真實,觀眾一直沉陷其中,是低級的觀看,而時刻有能力跳脫出來,清醒審視、旁觀才是高級的觀看?!洞蠓鹌绽埂穼@些游刃有余,有能力隨時拉拽觀眾出戲,又能旋即把觀眾扔回故事現(xiàn)場。那么,故事,到底講了什么?菜埔和肚財,底層打工仔和拾荒者,在生活的最下層疲于奔命,最大的樂趣不過是吃著冷掉的便當(dāng)偷偷窺伺老板行車記錄儀中的景象和車內(nèi)的對話。本想意淫一下其中的咸腥,聽聽姑娘的嬌喘和老板的調(diào)笑,但沒承想?yún)s意外撞破一樁殺戮。老板開的工廠承接了一尊佛像的制作工程,巍峨的大佛莊嚴地觀看一切發(fā)生,又意外地被血色玷污。這就是全部了。
有人說,這故事是揭露是諷刺,確實,它有著鋒利的刃和尖銳的刺,不動聲色地掠過一切看起來身居高位和煞有介事的人,呈現(xiàn)背后的不堪與骯臟。但它絕不是一部較勁于此的電影,它的表情并不凌厲猙獰,竟然如此松弛,那些揭露的時刻不過像是偶然撞見,瞟上一眼,嘲諷一聲,牢騷幾句,然后仍然歸于平淡,就像在那間屋頂漏雨空調(diào)失靈的收發(fā)室里,菜埔和肚財平淡說起“落土八分命”,老板能叫Kevin,而自己只能叫肚財,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爭不來的。導(dǎo)演批判所有虛妄、虛偽和虛假,并不想成為一種純粹的知識分子怒目圓睜拔刀相向的樣子,他更愿意還魂和降落到和肚財與菜埔一樣的維度和低處,悲憫地看看周遭。導(dǎo)演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那些象征、隱喻和涵蓋著各種指涉的逗趣隨處可見,肚財抓來的滿屋娃娃,居住的“飛碟”,終日惶惶的菜埔穿的背心上印著“人間凈土”……這些細節(jié)密布各處但又內(nèi)斂隱藏,毫無刻意。
大佛普拉斯,就是大佛plus,戲謔的名字卻也意外地意涵豐沛,一部短片擴展而來的電影,一次偷窺引發(fā)的連鎖反應(yīng),衍射出的事態(tài)與萬象,大佛+,加什么呢?大佛低眉慈悲,不動如山,最終卻被人當(dāng)做盛裝罪惡的容器。+后面跟著的或許應(yīng)該是周遭與全世界,以及我們無法參透的人心,只是,從佛的眼中望下去,看世間百態(tài),看人間眾生,到底該是灰白還是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