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信紙多由豎排的紅線條由右而左,分為八行,因此又稱八行書。這種八行書,蔡元培一生不知寫了多少。這之中不乏工作及學問的聯(lián)系和切磋,也有朋友間的往來問詢,更多的是為他人寫各類不一樣的八行薦牘,即八行推薦信。
蔡元培
蔡元培有廣泛的人脈和推薦遴選人才的社會資源。在茲任上,他樂于慧眼識天下英才,更樂于幫助那些底層的平民知識分子。蔡元培樂寫八行薦牘,多的時候,一天要寫三四十封,少的時候,一天也要寫十余封。不過,他的八行有兩個不寫,一是完全無把握的不寫,二是絕對有把握的也不寫,最愿意寫的是二者之間,以確實達到推薦目的。書寫方式也有兩種,一是親筆書寫,這種信多是希望對方能成全滿足;二是簽署蓋章,此類信僅進行推介,引用與否,不勉強。
蔡元培為人處世奉行中庸,自然愿意對故舊親戚周濟扶助,當然也不是沒有原則和底線。有位表親幼年喪父,是他代為養(yǎng)育,后來在北大俄文系畢業(yè),其工作就是由他的八行書推薦的。1933年,這位表親失業(yè)了,當聽說國民政府委員照例可以隨身帶一位秘書時,便直接向他提出擔任秘書的要求。這次,蔡元培一改往常的和顏悅色,生氣地告訴這位表親:“你每次來謀事,我沒有一次不給你想辦法,但你也不可硬枝枝地要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p>
夫人對蔡元培的八行書也有不高興之處,因為前來請托的親戚,僅僅被安排書記員、科員和編譯員,很少能謀到獨當一面的差事,夫人說他的固執(zhí)在于“學生都是人才,親戚都是庸才”。
夫人說的是氣話,也是實情。北大學生、陜西人陳顧遠于“五四”運動那年預科學業(yè)期滿,因?qū)W生罷課而沒有考試,學潮過后必須回北大考試?;氐郊以谵r(nóng)村的陳顧遠因經(jīng)濟窘困,路途遙遠,難以籌措路費。情急之下,他找到時任靖國軍總司令于右任,解決了路費。于右任還給蔡元培寫了一封信,讓他幫助陳顧遠找一份工作或半工半讀。蔡元培讀信后感到此事不大好辦,因為當時北大畢業(yè)生都沒有找到工作。他告訴陳顧遠,北大由教授組成的“成美學會”是由教授捐資專門資助因經(jīng)濟問題而難以完成學業(yè)的同學。說著,他給胡適寫了八行書,希望給予資助。就這樣,從1919年下半年到1920年9月,陳顧遠可以每月領(lǐng)取30塊大洋,這對陳顧遠來說已是綽綽有余的了。
北大學生梅恕曾是四川人,1922年,他得到留學歐洲的官費。當時的北大有3000多名師生,平時各自忙于學業(yè),少于走動,而對一個學生而言,見校長的機會太少了。得到官費后,經(jīng)濟系主任顧孟余要他去拜訪校長蔡元培,或許于他的留學歐洲有所幫助。帶著忐忑的心情,梅恕曾叩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他向蔡校長陳述了自己的想法,并希望先生給予幫助。蔡元培問他準備去歐洲哪個國家留學。梅告之到了德國再決定。蔡元培高興地說,那也好,我寫信給兩個人,一個是在德國的朱家驊,另一個是在法國的褚民誼,讓他們相機予你以幫助。這件事給梅恕曾留下深刻的印象,晚年撰文回憶說:
“蔡先生身為國立大學校長,又曾做過教育總長……但當我謁見他時,他一見我便站起來,站了老半天也不坐下。他替我寫的介紹信,‘蔡元培’三字寫的是楷書。由此可見其毫無架子,非常謙和,平易近人?!?/p>
藝術(shù)大師劉海粟雖從未受業(yè)于蔡元培,可一直把蔡元培當作恩師和摯友,有一件親身經(jīng)歷的事,令他終生難忘。在他第二次去德國舉行畫展之際,蔡元培給他寫來了八行短箋:“頃有北大學生王濱海、陳季堂二君,往德留學,在上海德領(lǐng)事館請護照,須欲本埠有名譽之校長做保,謹以此奉煩,如荷慨允,不勝感荷?!毕碜u華夏的上海美專校長劉海粟具備這個保人的條件,兩位學生拿著八行書去求見劉海粟,劉海粟當即做了保人,促成了兩位學生留學成行。
蔡元培的善行,甚至讓一些不是北大畢業(yè)卻自稱是北大生的來求助。晚年他寓居香港,有一自稱北大生的人,自重慶寄來加急信件,信中說,學生困頓重慶,無以為生,懇請校長噓植關(guān)懷。蔡元培并不認識,只是閱其文字覺得是一可用人才,當即以加急信件,為此人向重慶某機關(guān)推介,這個人很快受到錄用。不久,某機關(guān)登記證件時,發(fā)現(xiàn)此人并非北大生,而是北京某私立大學的學生,這個機關(guān)負責人立即函告了真實的情況。
蔡元培復信說,不必問是否北大,但看是否人才。如果是北大出身不是人才,亦不可用;如果不是北大出身而是人才,仍然要用。君有用人之權(quán),我盡介紹之責。請自行斟酌。
結(jié)果這個人并沒有被辭退。此人亦覺欺蒙的羞愧,來信向他道歉,并謝提拔。蔡元培非但不責備,反而勉勵此人努力工作,不必再提此事了。
楊亮功任安徽大學校長時,蔡元培寫來一封八行書,向他推介一位國文教師。時值學期中,再安插人員,會影響教學。楊亮功回信告之“等到暑假,再行設(shè)法”。暑假中,楊回上海遇到蔡元培,事隔數(shù)月,楊亮功早已忘記,可沒想到蔡元培見面就問:“我介紹的人怎么樣?”并說,“此人就在上海,我明天叫他來見你。”回到安大,楊亮功遂聘請此人任國文教師,可不久就發(fā)現(xiàn)此人并不能教書,只好又調(diào)圖書館工作。楊亮功帶著疑惑問起他和蔡元培的關(guān)系。從他的敘述中才知道,此人是安徽人,與蔡元培素昧平生。只是在京滬列車上同乘一次車,且對面而坐,相互問詢后,他告訴蔡元培自己是學中文的,并把自己的一本文字學著作拿給蔡元培看。他還說現(xiàn)在失業(yè)在家,心里很著急,頗想教書,并請介紹去安徽大學任教。蔡元培瀏覽了他的文字學著作后,認為他是有一技之長的人才,愿意介紹他去安大任教。
1927年2月,北伐軍攻克浙江,蔡元培由上海來到杭州。此時,許多青年踴躍參軍從政,他們都來找蔡元培,希望經(jīng)先生介紹以遂自己的心愿,而這些被推介者大多不是北大生。一天晚上,一位青年畫家求見,蔡元培立刻見了他,這位青年拿出自己的人物花卉的畫作,讓蔡元培瀏覽,并請求為他介紹工作??催^畫作,蔡元培期許地笑了笑,問他能否畫宣傳品。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蔡元培拿起筆就替他寫了八行書,介紹他去找東路軍前敵總指揮部總政治部主任,請求予以錄用。過了幾天,蔡元培還為此事讓人去催促。
劉海粟還遇到過這樣的事情,1932年4月,劉海粟接到蔡元培的一封八行書,專門為一位失業(yè)工人在上海美專謀一份工作。信是這樣寫的——
海粟先生:
徑啟者:紹興人陳福,人極誠篤,曾在紹興中西學堂及上海暨南大學服役,頗熟練,現(xiàn)因失業(yè),亟謀工作,學校新增中學,或需雇校役,特為紹介,請留用為幸,專此并祝
藝綏
蔡元培
劉海粟對此感慨極深,他說:“當時中國地位很高的大人先生們,有幾個人想到為失業(yè)工人找口飯吃?蔡先生最識人,陳福后來在校服務,十分忠誠。”
其實,蔡元培也不愿為這些瑣碎的事情所纏,他曾說:“我是比較還可以研究學問的人,我的興趣也完全在這一方面。自從任了半官式的國立大學校長,每天不知要見多少不愿見的人,說許多不愿說的話,看多少不愿看的信。想騰出一兩點鐘看書,竟做不到,實在痛苦極了?!睘榇?,他還在報上登載啟事,聲明:“(一)辭去兼職;(二)停止接受寫件;(三)停止介紹職業(yè)?!?/p>
蔡元培樂為八行書,很不為一些人理解,說他是好好先生,濫情賣好等等。這多少誤會了他,雖說他是位學者型的官員,可骨子里沉淀的是中國的世俗倫理。如老友王云五所說,他“多年以來對于推介之請求既然是來者不拒,一旦予人以峻拒,定然使受者萬分難堪”。
推己及人,樂善好施。由此可見蔡元培的藹然可親,慈祥誠懇的平民化作風。最令人感動的是,他甚至可以為一位失業(yè)工人寫推介信。在舊中國的高層人物中,又有誰能恫瘝在抱、惜老憐貧,想到一個普通百姓的衣食飽暖呢?這也是蔡元培能廣為各階層人所敬仰的原因,因為,在他的身上總有著那么一股暖暖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