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慢
我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刺客,曾秋。這夜,白月光照在李府門前的紅燈籠上,很美,李太師卻無緣欣賞了。我緩緩抽出刺入他腹內(nèi)的匕首,鮮血濺上了我的手。
“秋姑娘,好漂亮的身手。”身后乍然響起一個男聲,驚得我后背滲出薄薄冷汗,我不動聲色地轉(zhuǎn)身,看見角落里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罢仪锕媚镒龉P生意。北疆,豐翊?!?/p>
豐翊,是華國的將軍,也是華國的戰(zhàn)神,華國的北境靠他一家之軍駐守,整個華國,想殺他的人不多,而我是其中一個,我接下了這筆買賣。雖然我和豐翊之間有著血海深仇,但我和他最初的相遇,也算柔軟溫暖。
我第一次見到豐翊時,正值豆蔻年華,而那時的豐翊也不過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卻在戰(zhàn)場上屢建奇功,班師回朝時,一路都是夾道歡迎的百姓。彼時,我早已聽聞豐翊在風(fēng)沙彌漫的北境戰(zhàn)場擊敵千里,是何等光風(fēng)霽月的少年郎。聽得多了,情竇初開的少女便在閨夢里無數(shù)次勾勒他的模樣。
我隨哥哥一起,看大道上騎著高頭大馬的豐翊,春末的陽光灑在銀甲上,泛起一層眩光。
我的目光追逐著豐翊,哥哥看出了我的心思,手里攢著汗,將我舉過頭頂,在我耳邊喊著:“阿秋,你看到豐少將軍了嗎?”
然后……我瞪大了雙眼,我怎么飛起來了?回神時,豐翊飛身下馬攬住了我的腰肢。嘖,真險,我暗暗松了口氣,看著面前云淡風(fēng)輕的美少年,眨眨眼,說:“小哥哥,你真好看?!蹦巧倌曷犃宋业脑?,從一臉驚愕到眉開眼笑,趕忙將我放下來落了地。原來當(dāng)時,四處涌來的人群沖撞了哥哥,哥哥腳下不穩(wěn),一失手,坐在他肩頭的我不慎摔了下來。
后來,那日豐翊飛身下馬抱住我的場景屢屢出現(xiàn)在夢里??伤擎?zhèn)守邊疆,保天下太平的少年將軍??晌?,不過是武師之女,無論怎么看,都配不上他。
有一天,平日視我為掌上明珠的父親,突然揪起我,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原來,哥哥見我茶飯不思,咬了咬牙,去參了軍,投在豐翊的帳下。臨走前給父親留了話,說他會帶著軍功回來,會讓我們家的門楣配得起豐家,會讓豐翊娶我。
我站在城樓上,城下是十萬大軍,這些血氣方剛的將士里,有我的哥哥。那一年,我15歲。但是后來,哥哥再也沒回來,他因為豐翊,死在了北疆。
北疆終年積雪,此時正值隆冬,更是鋪天蓋地地下。我把自己裹成團(tuán),在豐家軍大營附近躲了數(shù)日,夜探過、偽裝過,萬萬沒想到這大營內(nèi)竟連一絲破綻都沒有。
我狠下心,向營口走去,勁風(fēng)將我的頭發(fā)吹散,我在守衛(wèi)面前站定,厲聲大喊道:“帶我去見你們將軍,我有遼軍密報!”我垂頭,聽見有腳步聲漸近,忽然,門簾被人掀起,零星的雪花飛進(jìn)來,我抿唇冷笑:豐翊,你來了。
“這位姑娘,你有遼軍什么消息啊?”我瞇起眼睛,那是一張俊逸的臉,隱約帶著印象中的輪廓,是豐翊沒錯?!澳憧窟^來,我就告訴你。”我輕笑著,如絲媚眼里帶著一點兒挑釁。“江湖排名第一殺手的身,我可不敢近?!彼残?,卻帶了幾分了然。
我的目光倏地冷了下來,嘴角的弧度凝結(jié):“你知道我是誰?”他嘴角含笑,我肩膀輕輕一動,刀光自袖中滑出。他微笑著,任我打量。我雙眼瞇起,好熟悉的身量,莫非……我眼底精光一閃,不禁攥緊了手中的匕首,一字一句道:“原來是你?!彼σ饧由?,道:“是我啊,阿秋?!薄皼]想到這世上竟有人會找殺手刺殺自己?!?/p>
他突然俯身過來,我下意識地收回匕首,后退一步,背靠在桌案上,已是無路可退。他湊近我,在我耳畔輕語,“敢問秋姑娘可是姓曾?”只一句話,就在我心中掀起萬丈巨浪。壓下心里的彎彎繞繞,我反手用匕首抵在他的腰間,冷笑道:“將軍,既然被你認(rèn)出來了,那我且問問你,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的副將曾劍,可是因你而死?”
我的哥哥曾劍,驍勇善戰(zhàn),被豐翊提為副將,卻在一場戰(zhàn)役中因為遼人的伏擊而喪生。
后來,我輾轉(zhuǎn)得知,哥哥的死并非這樣簡單。豐翊,身為主將,曾在遼軍中埋下細(xì)作,他明知遼人會有伏擊,卻為了不暴露細(xì)作,硬是派哥哥出戰(zhàn),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送死。當(dāng)年陌上少年郎,白衣輕騎,卻不知有這樣狠毒的心腸。
“當(dāng)年你哥哥的事,另有隱情……”豐翊突然攥緊我的手腕,“跟我走,帶你去一個地方。”豐翊帶我去了北疆無際的雪原,朔風(fēng)將白馬的鬃毛吹亂,蒼茫的盡頭有一塊青石碑,碑前插著一把積滿風(fēng)雪的劍。我跌跌撞撞地下了馬,匍匐在雪地上,冰雪結(jié)在我的眉睫上,眼前一片模糊。豐翊扶起我走過去,我觸到熟悉的紋路,那是哥哥的青鋒劍。
“當(dāng)年,細(xì)作遞來消息,說遼軍設(shè)伏,我本來命你哥哥莫要應(yīng)戰(zhàn),可你哥哥為保全細(xì)作,違抗軍令,慷慨赴死。在這里,你哥哥血戰(zhàn)到最后一刻……我們只找到他的劍,便在這兒立了碑,將劍插在碑前,等你來取?!睗L燙的淚落在青銅劍鞘上,霎時結(jié)冰,拂之不去。豐翊蹲下來,用沾滿雪屑的手拭去我的淚,緩緩道:“這件事,終究是我有愧于你,你便是殺了我,我也毫無怨言?!蔽覍⒛樫N在石碑上,并不覺得冰涼,就像是靠在哥哥溫?zé)岬男靥派弦粯印D?,我信了豐翊的話。
“那你為什么偽裝成委托人,雇我來刺殺你?!薄鞍⑶?,你哥哥托我照顧你,而且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必S翊的聲音鄭重而又深遠(yuǎn),“阿秋,我想經(jīng)你的手,把我遇刺身亡的消息散布出去,以擾亂遼軍的視線,待他們輕敵之時,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庇行┦?,是家仇,一把劍一把匕首就能了結(jié);有些事,是國恨,賠了多少人的性命,還不夠。
哥哥為抗擊遼軍而死,我為他,為豐翊,為華國,做一點點事,又有何不可呢?
回去時,我們共騎一匹白馬,許是哭久了,又吹了風(fēng),我頭疼得厲害。豐翊輕嘆,攬住我,暖意一點一點從他的懷抱里傳過來,方才還不覺得冷,此時卻貪戀上了這份溫暖,我動了動凍僵的手指,想要推拒,終是放棄了。我靠在他的懷里,聽見他的心跳聲,那樣熱烈,滿是生氣,竟讓我陡然起了幾分依賴的心思。
我將豐翊被我刺殺的消息散播出去,不過幾日,就傳遍了江湖。
第二日,豐翊來尋我。原來,關(guān)內(nèi)豐翊身死的傳言愈演愈烈,關(guān)外的遼人終于信了三四分,派了一支騎兵擾境。豐翊一味避而不戰(zhàn),遼軍的騎兵也沒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遼國將軍胡溫被豐翊震懾了十幾年,猛地聽到豐翊死了的喜訊,按捺不住,率了幾千親兵,來到豐家軍軍營外,叫囂著要豐翊出來見他一面。
豐翊突然問我:“阿秋,你可會跳舞?”我驚訝于他的話,回頭卻見他目光深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豐翊告訴我,我若能配合他的琴聲在大遼主將胡溫面前跳一支舞,興許可以借機刺殺他。
他瞇眼一笑,指尖劃過琴弦,發(fā)出一段叮咚聲,并道:“記得閑時與曾劍一起閑聊,他說他家里有個天仙似的妹妹,劍術(shù)和舞技一樣好……”我錯步,足尖一點就是一個輕跳,再回頭看他時,不自覺地帶了笑意。琴聲又叮叮咚咚地響起,旋舞轉(zhuǎn)身的瞬間,我瞥見他凝望過來的目光,一晃而過,卻深情得像是我的錯覺。
時機終于成熟,我和豐翊喬裝混進(jìn)獻(xiàn)藝的隊伍。夜宴上,歌舞升平,坐在主位的胡溫是位高權(quán)重的遼國大將,髭須濃密。我踩著鼓點緩步而來,持一把未開刃的輕劍起舞,軟而韌,我翻袖飛旋間看見豐翊坐在角落里垂首彈琴。
“將軍,走水了!”突然,一個小兵跑進(jìn)來,打碎了一場太平。我心中一驚,卻也只得默默退下。帳外早已亂作一團(tuán),濃煙撲面而來,遠(yuǎn)處火光一片。豐翊并沒有告訴我他的計劃,故而我并不知他要如何行事,心里始終惴惴不安。驚變就在一瞬間,焦急的胡溫和抱琴的豐翊恰在大帳前撞上,胡溫正氣得要發(fā)作,就被豐翊從琴下取出的青鋒劍刺了個窟窿……
我且戰(zhàn)且退,一時竟無法脫身,我心中著急,冷不防有道刀光迎面劈下。料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手里的匕首卻結(jié)實地扎進(jìn)了士兵的肚子,面前的士兵癱軟地倒下,露出了后面持劍的豐翊。
隨著一聲呼哨,豐翊的白馬帶我們突出重圍。我看著馬背上英姿颯爽的豐翊,再看看狼狽不堪的自己,不由得笑了。
黎明時,天空綻出最初的那一抹藍(lán)。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豐翊沒有帶我回軍營,而是與附近的一支伏兵會合。豐翊說,他要華國北疆50年的太平,但殺死胡溫,顯然不能達(dá)到這個目的,所以殺胡溫的目的只有一個——讓遼主生疑,知道豐翊在遼軍中有細(xì)作。遼主疑心一起,便不會再輕易興兵北戰(zhàn)。此時再痛擊遼軍,到時整個北疆都會是華國的。
伏擊大勝后,皇帝的旨意不日就要到達(dá),我隨豐翊從戰(zhàn)場返回軍營,然而豐翊少年功成,如此年紀(jì)已然是封無可封,此番又是大捷,誰也不知道皇帝是何旨意。這一去,不知是兇是吉,我和他各懷心事,一路無言。
豐翊把我從馬背上抱下來,我附在他耳邊,輕聲道:“豐翊,你可愿娶我?”豐翊莞爾,伸手想從衣襟里取出什么,卻在一瞬間僵住了,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向他胸口刺去的匕首。鮮血瞬間溢滿我的手心,我閉上眼,不忍心去看他的眼睛,有痛感從胸口漫上來,漸漸將我淹沒。對不起,豐翊,我喜歡你,但我不得不殺了你。
幾個月前,我被帶進(jìn)東宮,太子告訴我,將軍豐翊忌憚我哥哥的軍功,便設(shè)計害死了他,故而太子命我刺殺豐翊。彼時,我恨意滔天,想也沒想便答應(yīng)了下來,為了牽制我,我的家人作為人質(zhì)被困太子宮。
豐翊功高震主,加之北境之患已除,便成了圣上的心頭之患。數(shù)日前,我收到太子的傳訊,命我盡早刺殺豐翊,如果豐翊僥幸逃過我的刺殺,也會死在進(jìn)京受封的路上。為了救家人,我必須動手,然后同他共赴黃泉。血又淅淅瀝瀝地滴下來,染在豐翊墨色的衣服上。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貪戀他身上最后一絲溫暖。
下一刻,豐翊猛地把匕首拔了出來,大朵的血花濺了我一身?;秀遍g,他推了我一把,我腳下一個趔趄,看著他重重地倒在地上,揚起細(xì)碎的塵土。腦??湛?,憑著本能地逃,將喧嘩聲拋在身后,只是臉上的水光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自己。
我躲在一棵枯樹下,把自己蜷起來,怔怔地看著衣襟上的血漬。沒有一個人來追我,因為豐翊在倒下的時候,大聲喊著放她走。我展開手心,上面躺著豐翊方才塞給我的紙條,絹紙已經(jīng)發(fā)黃,還沾著血,卻是我和他的婚書。原來,我哥哥真的為我求過一門婚事;原來他,也曾真心實意地想娶我。
今天是豐翊的頭七,我站在雪山上,看著遠(yuǎn)處為他送葬的隊伍。漫天的紙錢撒在雪原上,映著皂色的棺槨,竟有幾分像雪。豐翊臨終遺言:不歸祖墳,不必厚葬,生前身后,愿守北疆。我和豐翊的命運線糾纏在一起,早就分不清是非對錯,但終究是我負(fù)他多一些。既然他死了,葬在這無際的北疆,只他一個人,孤苦伶仃,所以我留下來,為他陪葬。
忽地,一片紙錢被風(fēng)卷來,落在我的腳邊,我伸出手猶豫著想去撿,卻又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停在了半空中。我仿佛被誰扼住了喉嚨,只見一雙素手撿起那片紙錢,遞給我。我抬頭,豐翊俯身偏頭看我,笑眼熟悉。我閉眼,心道果然。當(dāng)時,我手下的匕首略偏了幾寸,是兇險了些,但不是毫無生機。
“若不是你故意刺偏一寸,我可就真的命歸黃泉了?!必S翊身上裹著狐裘,面色有些蒼白,我避開他的目光,不敢看他。
他說,那時,曾有一個少年,在邊疆的兵荒馬亂里,聽同袍絮絮地回憶他家里的妹妹,便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少女嬌憨的模樣。后來,他與這姑娘在北疆朝夕相處,也曾共赴生死,刺殺大將胡溫,伏擊遼國精銳。不覺間,心底隱晦的愛意早已昭然若揭,再也放不下了。
他說,他早就知道圣上對他心存忌憚,本就打算等這場仗打完,就用假死脫身。而我的刺殺,雖然事發(fā)突然,卻是個契機,他正好將計就計。
他讓我不必介懷刺傷了他,還說要和我成親。我還能說什么呢,他是我的少年郎啊。原來,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玲瓏心思,流再多的血,結(jié)再深的仇,都不過是為了成就一段良緣,我與他的錦繡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