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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外九年

        2018-03-29 08:35:00王慶同
        絲綢之路 2018年2期
        關鍵詞:婆姨生產(chǎn)隊

        邊外,就是寧夏鹽池縣古長城外。鹽池縣的北部是毛烏素沙漠南緣。那里有兩道長城,南邊一道叫頭道邊(明朝第十二帝明世宗朱厚熄嘉靖十年時建),北邊的一道叫二道邊(明朝第九帝明憲宗朱見深成化十年時建),因為都是明代修建,當?shù)睾喎Q“明長城”。邊外指二道邊外寧夏與內(nèi)蒙古交界的地方,以及從那里冉向北的廣袤地帶。古書上說的“塞北”包括這片廣袤地帶。一個知識分子,我,在“文革”時因莫須有的“反黨、反革命罪行”被遷趕到邊外“監(jiān)督勞動”九年?;貞浲晾锇蛶?,沒有豪情。唯有一點可以自我安慰:讀者可以免除如克雷洛夫寓言中那只公雞“在糞堆中忙個不停,以便找到珍珠般谷?!钡膭诳?。本書不是“珍珠”,甚至不敢自夸是“谷粒”,但自信沒有“糞堆”。

        這是一條西北向的沙路。肩負押解牛鬼蛇神重任的那位年輕社員,趕著驢拉車在前頭走,我在后頭跟著。筋疲力盡的我,來到一段幾乎被沙子埋了的土長城前,席“沙”而坐,休息片刻。一頭毛驢馱著一對木桶一步一晃過來,后面跟著一個手提吊桶的年輕女人。這是我進入沙漠后見到的第一個路人。我問她:

        “請問這是什么地方?”

        “嗨,這‘達啥地方都不曉得?這‘達是頭道邊?!?/p>

        進得頭道邊是平川,穿過平川,又是一道快被沙子埋住的土長城。斷斷續(xù)續(xù)冒出沙地的土堆,標志著下面“巨龍”(土長城)的走向。從土長城的豁口,可以看出一層層的土層,那是用夯一板一板夯起來的標記。后來,我知道這就是二道邊。出得二道邊,頓有出塞之感。翻過沙壩,還是沙壩,是一個沙的世界。我被安排到沙漠深處一個叫高沙窩公社蘇步井大隊雙井子生產(chǎn)隊(后來分隊叫油坊梁生產(chǎn)隊)的小莊子落戶。

        我住一間四周是大沙壩的孤立的老房子。墻根遍布鼠穴,一塊炕面大的窗子,一盤土炕,門板翹起來與門框之間的空隙可以放進一個拳頭。當晚一位民辦教師(后來我知道他叫王培孝)來借書,我給他《毛澤東選集》,他說,這個我有,那就算了。再后來,社員趙忠明對我說,我到生產(chǎn)隊以前,上頭通知有分子到隊上改造,讓他在那個爛房盤個炕,他正打著,有人對他說:那么認真干啥,拍個土臺臺子算了;他說,那不能,是人就得有盤炕,要不凍死他。趙忠明笑著問我:“我這炕不賴吧?”的確,頭一年冬天若不是那盤好炕,我得凍成冰棍。

        天剛亮,一位姓喬的貧農(nóng)代表帶我起豬糞,我不敢對豬糞的臭、臟有任何反應。我知道,如果稍稍有點“那個”,就是批斗的好材料。我強忍著。難為了那位貧農(nóng)代表,他一鍬一鍬出糞,鍬鍬是滿鍬,為的是給我樹個榜樣。他本來可以站在一邊訓斥我而自己不動鍬。但他好像沒有學會這么做。

        我到生產(chǎn)隊幾天以后,正好是中秋節(jié),天剛黑,一位大嬸突然來訪??嬉粋€籃子,上面蓋著一塊花布。揭去花布,下面是幾個油餅、一小瓶油炸辣子,還有幾個“酸園”(山芋)。她對我說:“出門人‘江晾(可憐,土語),你就‘罷(別)想家了。”我千恩萬謝。后來,我知道這位大嬸是村南頭王家大嬸(再后來我知道她叫喬生桂)。

        離我“家”最近的是郭登明家,他從自家提來一桶水、一小袋黃米,抱來一摞柴(沙蒿柴),教我怎么燜飯、怎么點炕,讓我剛到隊上就有飯吃、有水喝。

        當年秋收后,生產(chǎn)隊派人到內(nèi)蒙古草原(與生產(chǎn)隊一路之隔)打草,往回走時,我累得走不動,落在最后。路過生產(chǎn)隊姓楊人家的院子邊上,突然被這家一位小姑娘叫進家里。她利索地從伙房端出一碗白面條讓我吃,我三口兩口扒完。臨走時,她從蹲柜拿出一塊羊油坨給我。我拿了就走,我們幾乎沒說話。后來隊上干活時我見過她,我們沒多說話,更沒有提吃面、送羊油坨之事。

        揭(耕)地是個笨重活,年年有我。揭地之苦在于天亮那一陣子實在困倦。當?shù)刭嫡Z將揭地者“黎明的瞌睡”和“豬的骨頭羊的髓”“小姨子的嘴”并列,可見那瞌睡是很香的。據(jù)說揭地的人黎明時能邊扶犁邊打瞌睡,甚至打呼嚕。我沒見過這種情況,但我自己確實是邊扶犁邊迷迷糊糊丟噸,牛到地頭不走了,才恍然大悟。如果太陽兩人高還不卸夾(ge,架在牛脖子上的彎木),多半是因為起得晚,揭地畝數(shù)沒完成。叫隊長看見,他心疼牛,不心疼你,罵你沒商量:“你‘大累死了,我看你咋種!”“你‘大不會說話,這么欺負你‘大!”牛是“大”(爹),農(nóng)民的命根子啊。

        按隊上的要求,揭地要走熟墑(已經(jīng)揭過的地),在熟墑上踏出腳印,以利保墑:這樣,人當然更累。多數(shù)時候大家不走熟墑走生墑(沒有揭過的地)。只有隊長來了,且有人喊一聲“瞎子來啦”(隊長老瞇著眼,故戲稱“瞎子”),大家才走熟墑。隊長一走,照走生墑。我不敢欺騙隊長,一直走熟墑。所以一架地(一個揭地工作日)下來,我更累,累得抬不動腿。

        往地里送糞,往回走是空車,悠哉游哉,嘴里哼哇起來。唱的最多的是《寡婦斷根》,大意是:長工徐天寶的婆姨“身懶動”,地主張資去勾引,并派人打死天寶,天寶娘只有天寶一個兒子,“從此徐家沒了人,喜得張資好高興”。翻來覆去一個調(diào)門,但能讓人放開嗓子吼,排遣單調(diào)和苦悶。我跟著學,也能喊幾句。

        送糞是個唱,鋤地則是合唱。如果莊稼苗苗好一點,大家心情好,前頭鋤地的婆姨就唱將起來(內(nèi)容記不清了),這時,男社員跟著起哄,齊唱《王哥放羊》,從“正月里來正月正”,唱到“臘月里來一年滿”。

        地頭休息,內(nèi)容豐富。剛來時,讓我交待“啥罪行”,我實話實說,如議論三面紅旗、認為彭德懷不可能反黨、黨內(nèi)不民主等,隊長看耽誤了不少時間,就說:“好好改造,趕緊下地干活?!边€有一年,也是地頭休息時,突然叫我一個人坐到幾十步外的地方,社員則聽民兵排長念機密文件。我那時耳朵尖,隱約聽見文件的標題是關于林彪反革命集團的第幾批材料。有時也諞閑傳,如有人問我:“你為啥沒娶婆姨?”“你不想婆姨?”“你為什么不跑?”我就打哈哈,說些等于什么沒說的話。地頭休息還可以玩“狼吃羊”:找個柴棒在地上畫棋盤,再撿幾粒羊糞蛋,兩三個人就可以玩,贏家在輸家的額頭彈蹦殼,額頭就叫彈得紅紅的,大家哈哈一笑,又下地干活了。有些活可以邊干邊玩。譬如用背斗背糞背土,可以邊走邊劃拳:走一路,劃一路,扯著嗓子喊“一定你輸”“兩家好”“三星高照”“四季來財”等,手上變換著花樣,肩頭壓著幾十斤重的東西,仿佛不怎么重了。我的蹩腳劃拳術就是從勞動伙伴張學義、喬貴銀等人那里學來的。

        “秋分糜子寒露谷,霜降麻子沒生熟?!鼻锓忠坏?,就開鐮收糜子:幾百步長的地頭,一人兩溝,“狼攆狗”,一個攆一個攬上去,沒有讓人歇一口氣的空隙。我前邊的“狗”上去了,后邊的“狼”也上去了,只剩我在偌大的地里,一個來回一個來回地攆,很是狼狽。這個時候,平時與我接觸較多的人,如張玉清、孫立義、郭登明、王培孝等,還有個別丫頭,就會從另一頭為我“接趟”。在這種關口,我體會到什么叫“救人于倒懸”。

        到內(nèi)蒙古大草原挖甘草……婆姨把平時做的“鐵殼殼”(圓口布鞋,包頭和鞋幫細針遍納,鞋底用麻繩遍納)拿出來叫男人穿上,小伙子穿上對襟新布衫,大姑娘穿上花布衫,說說笑笑朝大草原走去。第二天太陽一房高,就四散走開找甘草秧子。我總是跟在別人后面吃點“剩飯”(挖別人挖剩下的甘草秧子),有時還和他們開玩笑說“跟個好鬼,喝碗涼水”:在干旱地方,涼水是好東西啊。一般人可不行,你老跟在別人后面走,他就罵你:“跟屁蟲,討厭!”社員說挖甘草是“與土塊絆跤”,累人。我更是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有勁往回走。晚上睡沒有房皮的“房殼廊”;吃飯沒有菜,地上拔根沙蔥用手捋一捋就飯吃。沒有人當逃兵,我咬著牙堅持下來,孫立義、張玉清等都給我許多幫助。

        打土井的活很苦,而且,有危險。有一次,我和孫立平等被派到一塊旱地打土井。據(jù)以往經(jīng)驗,打不出水,混個工分吧。無效勞動是應付上頭的統(tǒng)一布置。社員關心無效勞動的工分太多,會降低年終的工分值。隊上的一位老漢,在居民點罵街:“那些活哄達哄達就行了,還真往里撇工分?”“羞你們先人,開個口子就得了……”

        他就是先人,沒人敢頂。這是代代相傳的“以實求實”思想元素的顯現(xiàn)、真正的群眾監(jiān)督,誰也堵不住他的嘴。

        “夏至不種高山糜?!睆墓扔陻[耬到夏至停耬,莊稼苗兒邊種邊出。問題是谷子、糜子、蕎麥等小苗越長越要水,而水,金貴如油。綠格生生的莊稼苗兒焉下去,莊戶人的心緊起來。九年時間,我只等到一場好雨,其余都是干旱年饉。所以夏秋之際,山村農(nóng)民不變的眼光盯著一樣東西:雨。而一旦有雨水,全村老少的那種喜悅,讓我懂得什么叫民之所盼。我的盼雨情結從此扎根。

        那時“私分”普遍,用以補充“決分”口糧標準較低的問題。所謂“私分”,不是某個人私自分公家的東西,而是許多人分他們自己生產(chǎn)的東西,只是未經(jīng)上面批準。做起來要偷偷摸摸,叫上頭知道,不但要挨批斗,還“分”不成,補充“肚子”泡湯。有一年秋后,隊長放出話來:“你們都把狗看好?!鄙鐔T心有靈犀一點通,知道要私分了。有的狗被放進山芋窖,有的被扔進倉房,有的被帶到羊房。對夜間活動敏感的報警者(狗)的威脅消除,就可以放心地“分”了。半夜里,大家七手八腳把覆蓋在山芋堆上的秧子和土扒凈,不一會兒,一大堆山芋分個精光。誰都知道人人有肚子,“私分”年年有我一份。我為他們保密,直到大包干:交夠國家的,留夠集體的,都是自己的,無所謂私不私了。

        有一年不下雨,糜、谷幾乎絕收。我只好打草籽備荒。天麻麻亮,趁著地里露水未干,扛上鋤頭到沙灘鉤“燈索”。這是一種帶刺的植物(不知學名),刺里有草籽,可以吃。每天鉤一堆,雙肩背回來,用自制的連枷捶打。燈索的刺會飛起來,亓得你眼睛睜不開。我強忍著做完打、簸、淘、曬等工序,獲得幾十斤“燈索”草籽,做“燈索”草籽飯。因為難以下咽,改為和黃米摻在一起,做成赭摻黃的“二米飯”

        (“燈索”草籽呈赭色)。后來,又把“燈索”草籽和胡坨(正常年份用來喂牲口)摻在一起,磨成炒面,作為到遠處干活帶的干糧。吃了這種“二米飯”和炒面,肚子脹飽了,力氣卻不知跑到何處去了。這一年,我容易困乏,但總算度過年饉。

        為了度荒,那時吃過快死的乏羊、別人不要的母豬、灘里凍死乏死的沙雞、莊稼地里跑的黃鼠。前三種很難吃,但黃鼠一嚼滿口油,歪是香呢。春夏之際有羊奶喝(從隊上指定的隔奶山母羊身上擠下)。羊奶泡黃米干飯稍放點鹽,其香無比,至今難忘。擠奶有講究,我是跟人學的。羊奶里難免有羊糞干片掉進,撈掉就是。

        孫立義寬肩膀,厚嘴唇,是個憨實人。我常向他請教。他三天兩頭轉到我“家”,與我說說話。他對別人說:王慶同“不當豁”的(可憐,土語),人是啥人,面相帶著,王慶同面善,沒啥事。他幫我宰母豬“改犒”(解饞),幫我蓋新房,用毛驢把我從肚子痛得回不了“家”的“山臺”坡坡上馱回到隊上。孫立義的婆姨叫路風蘭,過年過節(jié),孫立義叫我去他家吃肉飯,她從來沒有不悅的臉色,非常通情達理。

        我常借郭生金家毛驢碾米,糠也就給他家。他家過年宰豬,必叫我去吃肉飯。大家邊吃邊諞肉嫩、膘厚,吃得滿嘴是油。剛把肉菜吃個小坑,他媽就顛著小腳過來添滿。當?shù)亓曀祝喝獠瞬粷M對客人不敬。他們把我當尊貴客人對待。

        有一年,我得了絞腸痧,肚子痛得弓著腰。隊上的郎中老田用土辦法(雙手猛捏我兩小腿的兩個穴位)治了過來。后來,他病死在隊上,抬埋那天,我主動去抬棺,幫著網(wǎng)了墳才回來。還有一次,我感冒得厲害,郭登明讓我睡到他家熱炕上。他老媽過來給我“送”病。只聽她口里念念有詞(聽不懂),拿菜刀在炕沿上敲兩下,朝一個方向撒幾粒黃米。如此反復多次,我在熱炕上競睡著了。第二天感冒好多了。我一直記著她的善心。

        大約是1974年秋后的一天,大隊長讓我到大隊部去起草大隊的長遠規(guī)劃。我在他的辦公室只用兩個小時就完成任務(瞎編一氣)。這是九年中我與大隊長唯一的個別接觸(2017年10月16日補敘:生產(chǎn)隊長俞秉金一天夜里找到我,讓我?guī)退麑懭朦h申請。我很快寫好,交他拿走。此后我守口如瓶不提此事。直到2008年中央電視臺記者采訪我,又去作外圍采訪找到俞秉金,他對記者說“我的入黨申請,是請王慶同寫的”,才把30多年前的事公開)。

        那會兒我同時養(yǎng)兩條狗,一條黑色,叫黑子;一條黃色,叫大黃。風和日麗的日子,揭完地回“家”休息,坐在墻根曬暖暖,雙手撫摸分臥兩邊的一“黑”一“黃”。油光光的皮毛,讓我生出一絲欣慰。我甚至覺得,有黑子、大黃作伴,了卻一生,也很好。那個時候,我晚上不敢出門(四周漆黑,怕摸不回來),卻常常倚門凝思,心底升起無名的惆悵:我能夠挪出夜幕的包圍嗎?我的生命還能熬多久?

        我盡力尋找報紙,了解外部世界。生產(chǎn)隊有一份《寧夏日報》,但要找到不容易,因為各家婆姨拿到報紙就積攢起來做“紙拍拍”:把報紙泡爛,貼在缸、盆、罐上,層層加碼,干了以后褪下紙模,就是紙漿做的缸、盆、罐,當?shù)亟小凹埮呐摹保ㄅ?,當?shù)啬頿ian),用來盛糧盛糠,沿墻根擺一圈,很是干凈。有的人家還把報紙貼在炕周圍的墻上,把報紙的天頭空白對得一樣齊,貼出“一條線”。這些,顯示窮困山村也有對美觀的追求。我借報紙看后必送還,才能不斷借到報紙,并在評審我時,把??磮罂隙楹帽憩F(xiàn)。

        到了年跟前,家家準備過年:烙饃饃、炸油餅、貼窗化、門薕上訂紅布條、給自留羊脊背抹紅、往自留驢耳上拴紅繩子、老人娃娃穿新衣、小媳婦大姑娘換上新棉襖……冉窮也有過年的喜氣。正月初一到初七,老人掀化化,耍個小錢。大隊毛澤東文藝宣傳隊必來生產(chǎn)隊演出,大伙穿著棉衣棉褲,披著過膝的老羊皮襖(有的只有短的,叫“皮滾子”),講究一點的還登(穿)著“氈窩窩”(氈鞋),站在院子里看得津津有味,我也獲得享受娛樂的滿足感,而隊上的小青年,有的會攆到別的生產(chǎn)隊繼續(xù)看。

        年跟前,老高(高祺)盤腿坐在熱炕上,神侃年輕時怎么在蒙區(qū)拉駱駝、打長工,說出一段長工冬天沒鋪沒蓋苦楚的曲子:“光棍生得犟,不置鋪蓋光點炕。烙了脊背烙肚皮,就是腳片烙不上。蹲在炕上唱小曲,看你烙上烙不上?!倍旱帽娙斯笮?。

        有一年過年時,喬代表(貧農(nóng)代表)在居民點碰見我,對我讓飯(他手里端著一碗黃米干飯,上面蓋著炒“酸園”(山芋)絲),礙于禮節(jié)和臉皮,我婉謝了。這時,他突然對我說:“好好勞動,好好改造……打墻板,上下翻,你不比咱們,你喝過墨水,哪天比咱們有出息?!?/p>

        這些話我至今記得,說明山村農(nóng)民雖然文化不高,但知道文化有用。他們對文化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渴求和敬重。

        每年正月二十三晚上,隊上人必燎疳:大人小孩在一堆柴火星灰堆上跳過來跳過去,說是燎晦氣、保健康。冉用腳踏滅火星,說是踏死老鼠保儲糧安全。有人用鐵锨揚火星,喊出“蕎麥花”“糜子花”等,意味著(實際只是企盼)今年啥莊稼豐收。我也跟著燎疳,筋疲力盡后回“家”睡覺,開始年復一年“與地奮斗”,干活!

        1975年初夏,獲部分平反恢復公職,離開生產(chǎn)隊。我趕著驢拉車到園子拉鋪蓋(那年我在園子勞動)。我和種園子的兩位老漢俞漢、張普朝夕相處,得到他們幫助。我的一點種菜技術主要是俞漢手把手教的,張普還熱心為我介紹對象(鄰隊的,沒成)。如今我要離去,彼此不免凄然。中午時分,我們盤腿坐地窨子土炕上,吃了最后一頓凼網(wǎng)飯。他們替我背鋪蓋、提糧袋爬上崖垴,安放在驢拉車上,俞漢說:“年歲大了,娶個婆姨吧!”張普說:“閑了捎個信來?!币粋€高坡上完,回頭望去,他們還站在崖垴上。

        我把一些生活、勞動用品分送給友人,把一間土房、一只自留羊和羊羔留給生產(chǎn)隊。請孫立義婆姨路鳳蘭幫我炒幾個菜,就在他家宴請眾人辭行告別。第二天,由孫立平趕驢拉車,送我再次跨越二道邊、頭道邊,離開九年“監(jiān)督勞動”之地:油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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