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放開二胎”已讓實行了30多年的獨生子女政策終結，更讓叔、伯、姨、舅、姑這樣的亞親情關系，有了重建的可能。走進幾個二胎家庭，聽聽他們的二胎故事，具有濃厚中國特色的親子模式、家庭模式，正在修補著淡化的人倫關系，進而影響到了整個社會。

我害怕他倆

孫先生 47歲 小業(yè)主

【訴說】我和妻子都是農(nóng)村人，1990年前后，我倆才十七八歲，就在各自親戚的帶領下進城。我學廚師，她當小保姆。憑著聰明能干、吃苦耐勞和身體棒，我在小飯店當過主廚，開過音像店鋪；她在十幾個家庭做家務，后來給一位書商當出納。兩年后，知道一些套路了，她向父母借些錢，自己開辦了圖書批發(fā)店。我倆是在一次業(yè)務往來中認識的，1996年結婚，1997年10月女兒出生。

孫輩的到來讓父母和岳父母狂喜。父母說，女兒就女兒吧，反正不能只要一個，下一胎一定是兒子。岳父母態(tài)度更明確，接著生，錢不用愁，我們家有一片樹林，將來都是你們的財產(chǎn)。女兒一出生，妻子去到婆家坐月子。斷奶后，我們回到城里忙活生意。懷孕時保密到位，居委會沒發(fā)現(xiàn)。女兒先由姑姑撫養(yǎng)，一歲后送回奶奶家，管姑姑姑夫叫爸媽，管我和妻子叫舅舅舅母。

上小學時，學校需要填表。姐姐就在父母一欄里，寫上自己和丈夫的名字。我和妻子每周都回去看望，孩子被姑姑奶奶撫養(yǎng)得非常好，啥也不缺，對爸媽沒概念，只管瘋玩瘋樂。她9歲時，妻子懷了二胎。舉家又歡騰起來，但說心里話，我和妻子都不想生。

那是2006年，我倆的圖書批發(fā)生意正紅火。鄉(xiāng)下老宅和部分田地被征用，政府給了3套樓房和60多萬現(xiàn)金。我只有一個姐姐，這60來萬，父母、姐姐和我三方各得20萬。我想用這筆錢換個位置更好的檔口，讓生意更好，但長輩們卻一致表示要生養(yǎng)二胎。3套房里原就有我一套，有了二胎，父母把自己名下的那套也送給我，岳父母還送來8萬元錢。這下，我們被架到了傳宗大業(yè)的高端，這二胎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了。

懷胎十月，果然是個男孩，整個家族沸騰了，妻子長吐一口氣，我激動得好幾天沒合眼。這孩子作為我和妻子的頭胎，堂堂正正地落了戶口。剛開始那幾年，我倆又忙生意又帶娃，回老家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兒子快3歲時，女兒跟著奶奶進城來“舅舅家”做客。她念初中了，是個大姑娘了。從親戚的閑談中，多少知道一些自己的身世。做晚飯時，她在廚房眼睜睜地看，見我把七八個雞蛋打在一起煎，突然說：“這么多蛋炒一盤菜，奶奶煎就一兩個蛋，還得加水，攤得薄薄的。我、爺爺、奶奶，有時還有……反正五六個人吃?！?/p>

說到“還有”，我知道是指姐和姐夫，女兒一直叫爸媽的姑姑姑夫。孩子顯然知道稱謂上的混亂，造成自己在家族角色里的尷尬。吃雞蛋已經(jīng)讓她感覺到了不公平——都是爸媽的孩子，憑啥我就得叫舅舅舅母，弟弟卻爸媽叫得響亮，生活里要啥有啥，吃個煎雞蛋7個8個可勁造。

兩個孩子說長大就長大了。高中時女兒住校，妻子去看望。那時，我們跟女兒的關系已成公開的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妻子帶了一拉桿箱的衣服和零食，還塞給她1000元錢。臨走時，當媽的哭了，女兒看著并沒有安慰，而是避開，假裝沒看見。對我這個爸，她也是躲多于親。小時候我去看她，她不是在親戚處，就是去鄰居家玩，多次跟奶奶說，舅舅干嗎要抱我親我？煩死了。上初二時，她跟奶奶說，不管他倆是我的什么人，都把生活打亂了，我害怕他倆。

現(xiàn)在，女兒21歲了，是個婷婷玉立的大學生。12歲的兒子，剛剛完成“小升初”。淘寶網(wǎng)讓實體店越來越難做，我和妻子的小型圖書批發(fā)檔口，在2016年就關閉了，目前靠開便利店維生。想當年，我倆都是對生活有企圖的人，想把圖書批發(fā)生意做大做強。兒子的到來改變了生活方向，當然，也有時代巨變帶來的沖擊。如今可謂一無所有，兩個孩子成了最大的財富了。

媽媽是超人

吳女士 37歲 財務人員

【訴說】剛有二胎時，我是不想生的。我是個獨生女，從小“獨”慣了，什么都是自己的，仿佛整個世界都圍著自己轉。我的頭胎是個兒子，虎頭虎腦的聰明娃，人見人愛。我是有兒萬事足，對他充滿憧憬，傾注了極大的精力。兒子要學這學那，長大了要成這成那。把自己沒能實現(xiàn)的愿望，統(tǒng)統(tǒng)扣到他身上。

同為獨生子的丈夫卻不這么想。他滿腦子都是“再生一個”，給兒子添個人生幫手。我很不屑這種說法，“什么幫手，是敵手。看看你家鄉(xiāng)下親戚那些二胎、三胎家庭，幾個孩子天天吵，為爭口吃的能打翻天。長大了，再為房子什么的鬧分家、起沖突，指不定作成啥樣呢。”

我的連珠炮，讓丈夫啞口。但到了臨睡前，他會幽幽地說：“從長遠看，兩個孩子能增加家庭的承擔能力。咱們家一共4個老人，加上咱倆，共6人，兒子一人擔著，壓力太大了。”我雖覺是個理，但還是不松口，說：“別老拿你的農(nóng)耕思維說事?，F(xiàn)在都啥時代了，都互聯(lián)網(wǎng)+了，養(yǎng)老體系白建的呀？養(yǎng)兒防老，那是史前社會的事了吧?！?/p>

嘴上硬歸硬，回娘家免不了跟親媽叨咕。親媽說：“姑爺說的對呀，你看你爸住院那會兒，你姑是怎么照顧的，沒她我一個人能扛下來嗎？護工跟親妹妹可不能比，人家多干一點兒都要錢，還未見得上心。親兄弟、親姐妹大不一樣，從心勁兒上就能看出來。所以呀，還得給大寶添個弟弟，最好是妹妹，女加子才是好嘛?！?/p>

在強大的輿論引導下，我終于決定要這個二胎了。那天早上醒來，我看見丈夫神情凝重地拿起紙筆，一頭扎進客廳寫寫畫畫起來。保姆的工資、奶粉錢、尿片錢、我不上班的工資損失……不算不在乎，一算心一驚，每月開銷大概要增加8000塊！

我的心涼了，眼淚都要落下來。丈夫倒是很淡定，說：“不是啥大負擔，大不了我少請幾次客，多加幾回班，不傷筋動骨?！惫牌藕陀H爸親媽更爽快：“我們的退休金都不低，8000塊在嘴里省幾口，加在一起就出來了?！?/p>

生二胎經(jīng)濟賬要算，人生賬更要算。決定生二胎是個很快的過程，但做好兩個孩子的媽媽，則需要長時間的實踐和磨煉。摸著石頭過河，是我們這些獨生一代二孩父母的集體特點。30多年的獨享狀態(tài)，讓我們沒有手足相處的經(jīng)驗，再加上父輩多子女教育方式過于粗放，沒什么有價值的認知傳授，所以，做到“好”是很難的。這是一個進化的過程，給個體人生帶來的變革是巨大的。我除了知道了什么叫“一分錢掰成兩瓣花”，做到了凡事都要精打細算，還由一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公主，變成上得了職場，下得了廚房，帶得了倆娃，做得了美妻的全能女性。

女兒如期而至，這個粉嫩的小生命，首先改變的，是我對金錢的態(tài)度。過去，我從不在意工資卡里的數(shù)字，需要花的時候見賬上有就行?，F(xiàn)在，我每到月底都要拿紙筆去算當月的花銷、下月的預算，細到買菜錢、電話錢都寫清楚。從流水賬上看，雖然總是“月光族”，雖然離不開4位老人的注資。但至少花在兩個孩子身上的錢是公平的，不偏不倚。

女兒的出生增加了一筆家政支出，需要請阿姨來打掃衛(wèi)生。我想出一個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的辦法，不給二寶報早教班了，讓大寶當老師。全家人包括4位老人，齊齊地叫大寶一聲“老師”，他樂壞了，屁顛地找妹妹上課，認認真真地教妹妹喊哥哥、爸爸、媽媽、姥爺、姥姥和爺爺，最后是難發(fā)音的“奶奶”。現(xiàn)在，二寶很是伶牙俐齒，已經(jīng)能跟哥哥拌嘴了。

因有4位老人的幫助，我休完產(chǎn)假就上班了。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倆娃，我再也不敢怠慢時間，仿佛分分秒秒都充滿內(nèi)容。家里的一面墻上，嵌上一塊玻璃白板和一張日程表。小白板每周更新一次，密密麻麻寫上一家4口每天要做的事情，短期內(nèi)要達成的目標。日程表則細致到每一個時間點要去做什么事。而我在要做時，能快速估算出需要多長時間。做起來一看，誤差不會超過兩分鐘。

當然，這樣當媽媽只是階段性的狀態(tài)，不是人生一個永遠的姿勢。媽媽還有后半生呢！關鍵是你要學會自由切換角色，前提是你不能放棄屬于自己的另外的生活。除了當這個媽，還要做好其他，像妻子、女兒、職場女性，等等。久而久之，真能成超人。同事常問我，咋就沒見你累過呢？還有，你的臂力咋那么大呢？對這個嘛，我會驕傲地說：“一手抱娃一手做事練的呀！”

“愛愛”

袁阿姨 64歲 退休職工

【訴說】20多年前，丈夫就去世了。當時兒子才12歲，我沒再婚，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第一年高考他落榜，第二年復讀雄心勃勃，目標直指清華北大。結果連一批本都沒考過，二批本以下的學校又拒念，只好再復讀。第三年，他終于進了一批本線，但距清華北大差了七八十分。他還想拒念，跪著求我繼續(xù)讓他復讀。我說可以，但你要給媽媽準備一口棺材。見我決心如鐵，兒子只能妥協(xié)，乖乖地到學校報到。雖說該校名不靚，但專業(yè)不錯，新創(chuàng)辦的——汽車制造。

沒想到兒子少年坎坷，步入青年進入大學后，開始踏上坦途。他不僅學習在系里數(shù)一數(shù)二，還是系學生會主席，系黨支部首批培養(yǎng)的學生黨員。大三時就被北京一大國企簽走。入職后，又一路高歌猛進，不到5年時間，就成為集團科技發(fā)展處的處長。

這期間，他還戀愛了。女友同在這個大企業(yè)，研究院的高工，比兒子大3歲，清華博士?！芭笕?，抱金磚”，對準兒媳的年齡，我很看得開，還調(diào)侃兒子說：“上清華一直是你的夢想，夢沒了，另一半來，也算圓夢了?！眱扇说幕槎Y也不走尋常路，去了捷克的布拉格，在小教堂有模有樣地互換戒指。照片通過微信發(fā)給我，我說你倆都是黨員，搞這樣的婚禮不合適，給媽看可以，千萬別給領導和同事們看，更不能發(fā)到朋友圈。兒媳馬上發(fā)來一個“知道了”的可愛表情，我被兩人的甜蜜[劓] [句]到了。

說這些沒跑題，兩人婚姻有多幸福，接下來的現(xiàn)實就有多殘酷。2013年5月孫兒出生，白白胖胖，虎頭虎腦，眼睫毛又黑又密，大眼睛又明又亮。我叫他大眼貝，兒媳叫他球球，兒子叫他嘟嘟。從這些稱謂上能看出，我的孫兒有多健康、多可愛。

問題在孩子4個月大時出現(xiàn)了。抱起時，他立不住，整個小身子像球一樣滾進大人懷里，軟得不正常。兩口子和一直在北京幫忙的岳父母，抱著孩子直奔北京最好的兒科門診，一番檢測，結論是腦癱。消息傳來，我全身像過了電，木了，大腦一片空白。一抬頭，看到掛了20多年的丈夫遺像，我的眼淚唰唰地流出來。命運在給我和兒子溫暖之后，又一次亮出了它的冰冷。

心氣極高的兒媳立下誓言，一定要把孩子治好、培養(yǎng)好。從此兩口子訪名醫(yī)，攬資訊，大把花錢送孩子做康復。兒媳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醫(yī)生說了，趁孩子小，積極治療，長大后生活自理沒問題。然后馬上補充：能自理生活就能創(chuàng)造生活，許多優(yōu)秀人士都有先天疾患，并沒妨礙他們成為改變世界的大人物。

可私下里，兒子沒那么樂觀。我勸他，生個二胎吧，大眼貝送過來，媽替你養(yǎng)。媽才60出頭，身體不錯，至少能活20年，把孫兒拉扯大，培養(yǎng)到能生活自理，一點兒問題都沒有。開始時，兒媳不接受這一提議，但架不住我和她娘家爸媽的勸，最后決定生二胎。2017年11月，她生了個女兒。經(jīng)權威專家的檢測，這個孫女沒一丁點兒毛病，是個非常健康的寶寶。

孫兒沒送到我身邊，還是在北京，在姥姥姥爺和爸爸媽媽的陪伴下生活。有了妹妹后，奇跡出現(xiàn)了，連路都不會走的他，竟然磕磕絆絆地走起來。推著妹妹的嬰兒車，橫沖直撞滿屋跑。5歲了，盡管一個字都說不齊整，但叫起妹妹的名字“愛愛”，卻非常清楚。愛的發(fā)音比爸、姑之類可難多了，但大眼貝說得倍兒溜、倍兒脆。

二胎給我們這個坷坎家庭帶來了什么？她讓命運收回寒意，透出了久違的暖。那是我們的“愛愛”，那是生命的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