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上最早的余光中著作是《左手的繆思》。封面有一只張開的有力的左手,大林版,它的初版應是1963年,是非常有象征性的年分:胡適過世已一年,余光中在這年剪掉了散文的辮子,隔年再下五四的半旗。我手上的是1984年的再版,扉頁的左下角煞有其事直書“鐘怡雯藏書,高中二年級”,底下注記的日期是1986年3月29日。
想不起這本書從哪里,在什么場合買來,高二的我是否讀完讀懂了。當時我以為寫《死亡,你不要驕傲》、《中國的良心——胡適》這種文章的人,必然是個身形高大魁梧的人。這本書跟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張潮的《幽夢影》等一批書漂洋過海,跟著我住過臺北新店和桃園中壢,從青春期輾轉(zhuǎn)到現(xiàn)在。當年17歲的我完全無法想象,有一天我會來到余光中教過書的師大讀書,在他住過的師大生活圈一帶度過我的大學和研究所生涯,當然也沒想到會走上寫作和學術的不歸路,更不會奢想有一天他會為我的散文寫序。
大學時最早我寫詩,兼寫散文,完全是“左手的繆思”信徒。在我身上,這可以理解為美麗的錯誤,讓我陰錯陽差寫了三年詩,得了一些獎。然而對于余光中,這錯誤卻一點也不美麗,恐怕還會成為歷史的定論。十年前政大臺灣文學所舉辦余光中八十大壽研討會,陳芳明老師邀我寫論文,于是我寫了《詩的煉丹術——余光中的散文實驗及其文學史意義》,把余光中從頭仔細梳理了一遍,很想為他喊冤。
寫博士論文之前,我已經(jīng)短論過他的游記,只是沒有能力全方位處理他對現(xiàn)代散文的觀點,那涉及整個時代風潮,攸關縱的繼承和橫的移植的60年代。再后來,寫完《梁實秋的散文譜系及時代意義》之后,發(fā)現(xiàn)論余光中不能繞過梁實秋。梁實秋是余光中的老師,兩人同為散文家,同具學貫中西的背景,落實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風格則截然不同。余光中完成的散文實踐,可以說是對梁實秋“節(jié)制、割愛和簡單”散文觀的修正和反撥。梁實秋本質(zhì)上是散文家,而余光中則是詩人。
那時我已經(jīng)見過余光中三到四次吧,每次見面都有點詫異于他的瘦。瘦而剛毅,跟他的散文一樣陽剛。個子那么小,寫起議論卻橫貫中西古今,氣勢懾人,人和文形成極大的反差。他的散文大開大合,寫起長文來波濤洶涌。他把散文當議論寫,又把議論寫成散文,隨手拈來的佳句,充滿聲光顏色的譬喻和警句,跟他欣賞的韓潮蘇海一樣大氣磅礴。
余光中曾批評以五四散文為典律的60年代,文壇盡是陰柔、媚而無骨的散文,那是因為他自己以雄渾和陽剛見長,“男得充血的筆”以及“一種雄厚卻野獷如碑的風格”,除了余光中,大概也是絕無僅有了?!叭绺绫笔怯喙庵袑ψ约荷⑽牡钠┯?,余光中1980年以前的散文確實有棱有角,斧痕斑斑,密度彈性構成厚實而堅硬的質(zhì)料,他是自己理論的最佳實踐者。余光中也寫過人如其文的議論,我卻覺得人如其文之外,他的字如其人。副刊登他的詩總是用手稿,獨樹一幟的余氏字跡有棱有角,如斧如碑。難怪他不喜歡媚而無骨,也不喜歡朱自清,說他軟性如女性。如果靈魂可以描摹和稱重,那么,余光中的靈魂密度肯定很高,而且偉岸,稱起來跟他的身形完全不搭。受外文系教育和西洋藝術薰陶,喜歡巴布·狄倫的余光中,生命基調(diào)本質(zhì)上仍然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寫他想寫的文章,勇于表態(tài)敢說話,很有風骨,滔滔世道里絲毫不媚俗。
這樣的余光中恐怕不會在意他的左手的繆思已經(jīng)變成左手的謬誤。
《左手的繆思·后記》所謂“寫詩須用右手,散文,則左手足矣”,那是35歲時的余光中說的話,那時他在技巧上俯仰胡適“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文學”的理念。他充滿形式主義色彩的嘗試,因此跟胡適以白話寫新詩的嘗試精神有了呼應。他在流傳甚廣的《剪掉散文的辮子》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對于一位大詩人而言,要寫散文,僅用左手就夠了。許多詩人用左手寫出來的散文,比散文家用右手寫出來的更漂亮。一位詩人對于文字的敏感度,當然更勝于散文家”,這些幾乎都成為余光中的定論,沒有還原到歷史的背景脈絡中去理解,于是便有了以下印象:他寫散文沒有寫詩認真,散文沒有詩重要,他有文類歧視,他把散文當詩寫,所以才有《聽聽那冷雨》那種技巧外露,非常形式主義的散文。其實在《記憶像鐵軌一樣長》的后記中他已經(jīng)表明想法變了:“散文不是我的詩余。散文與詩,是我的雙目,任缺其一,世界就不成立體”,這已經(jīng)是1986年的事,也就是在我買到《左手的繆思》那一年,那時余光中已近六十,而這段文字靜悄悄地躺在歷史里,沒什么人注意。六十歲時的余光中散文,也早已不是三四十歲時那種重形式實驗,以自己的散文實踐彈性、密度和質(zhì)料的詩化散文。不過,余光中最大的成就不是在理論框架,而是創(chuàng)作。他以豐沛多變、磅礴雄渾的散文風格,在游記、幽默、敘事、抒情、議論,乃至序跋各種散文類型上,融合古典與白話,重寫五四散文。
左手的繆思成為左手的謬誤。擅長譬喻又幽默的余光中可能覺得歷史也幽了他一默,很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