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uis Hothothot
采訪楊明明導演的那天,柏林正好降溫。盡管陽光燦爛,但是空氣里盡是沁入骨頭的、細微的、冷絲絲的東西。這個城市的冷峻氣質(zhì)在溫度驟降時,越發(fā)明顯。不得不說,《柔情史》和柏林,有一種氣質(zhì)上的暗合—它們都是冷冽的,但是看上去,又是陽光的。
《柔情史》的故事發(fā)生在北京的胡同里。寡居多年的母親搬來和女兒同住,兩個人開始了同室相煎的生活。用楊明明的話說,兩個人其實都是沒長大的“巨嬰”。電影的敘事,基本是平均分配兩個“巨嬰”的戲份,母親一段,女兒一段,然后兩個人在一起,再分開——怎么看,都像極了人生!
可以說,這種敘事的技巧,讓人把來龍去脈看得清楚明白,但也略顯簡單。我問楊明明:“為什么選擇這樣的線性敘事?當代電影可都是花招百出地玩講故事的手段......”明明反問一句:“單線敘事不高級嗎?我就是要樸實無華、老老實實地講故事,不蹭熱度,也不打主題性的牌。雖然我的電影看上去是在談女性,其實,它講的是人性,人的關系”。
用母親和女兒的關系,談人的關系。我被這個頗具野心的idea吸引著。反復回味電影里的點滴,我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個悖論:若是用兩個人的關系,來表達人性的普遍關系,有性關系的兩個人可能會更有代表性,因為這樣的兩個人是社會的基本單元,《春光乍泄》就是在用這一策略。
而《柔情史》中的兩個人是母女,兩個單身的人,電影從頭到尾都沒有性的表達。母女兩人同居一室,討論的話題多少離開不了男性。尤其是母親智謀良多地參與到女兒的感情之中,這在中國,應該有相當大的普遍性—母親對女兒感情的過度侵犯—說不清是軍師還是王后。長此以往,女兒對母親既依賴又憎恨。
明明的闡釋是:“女兒的自厭性人格,就是在長期的、過于強大的母體的‘保護和侵犯下形成的”。而母親對男性的極度不信任感,守寡多年又沒有新的感情,加上多年來經(jīng)歷過諸多騷擾和鄰里矛盾,讓她時常把“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掛在嘴邊;對女兒心機密授的,也是“你不能信任他”“母親是你的底牌,你不能讓他見你的底牌”,諸如此類。
看到這里,我覺得那個母女同住的胡同居室,像極了隱喻的母體封閉;胡同的半開放結構,讓這對母女對鄰居關系警惕又緊張;下雨漏水的房子,又像是提示這個母體結構的粗陋和不安全。簡陋的母體,必然產(chǎn)生出過度的自我保護,她們不能敞開心扉地接納他人,因而成為了愛的畸形兒。
電影的男一號,由業(yè)界備受尊重的張獻民老師本色出演—演的是女兒的男朋友。獻民老師可謂是理想型老公—頗有長者之風、厚道包容、又是電影學院的老師??墒?,女兒就是偏執(zhí)地難以建立信任,甚至認為:“這樣的人太好了,像假的”。所以就算是兩個人在一起時,她也總是呆在自己的小空間里。
有一個細節(jié)是這樣的,當獻民老師試圖把她帶進自己的朋友圈,和一些電影界、知識界的朋友們聊聊,也能給其編劇生涯帶來一些幫助時,她卻在眾人面前遠遠地站著,說了“你好”,就是“再見”;隨即回房把自己鎖起來。
看的時候,我不由笑了,不僅僅是因為劇情,而是我認出了其中一位朋友,由汪民安老師本色出演。闊別北京知識界多年,在冷冽的柏林,看到這些老師,我也平添一股柔情。這,大概是導演計劃之外的部分吧!
對了,還有一個導演計劃之外的是:《柔情史》開機前一個星期,女主角退出。最終,明明導演不得不親自上陣,擔綱起自編自導自演自剪的四重身份??梢哉f,這部電影,被這個女性高度地控制在手里。有趣的是,她的角色,那個女兒,卻是一個被動的、對生活失去控制權的女性。
在咖啡廳見到導演本人時,她黑色長發(fā)垂下來蓋過半邊臉頰,全身黑衣,一條細細的金色項鏈圍在鎖骨,讓人想起柏林博物館島附近,硬朗的建筑叢林中,有一條蜿蜒的河。而她的兩個強烈沖突的形象—銀幕上的暗黑心機婊,和眼前的這個一臉笑容的面孔—終于在一杯咖啡的時間后,才在我的腦中合二為一。
電影中有不少鏡頭給了熱鬧的北京胡同:凌亂的電線、標語和廣告鋪天蓋地、嘈雜的街頭市場、一派市井之風。久居歐洲,這些場景已是久違,像阿姆斯特丹、哥本哈根等城市,都太干凈、太有秩序了,借用《柔情史》里的一句話說—“像假的”!我想我喜歡柏林的原因之一,是這里還保留了一些凌亂的,甚至嬉皮的東西,比如柏林墻上的涂鴉、街頭討錢喝酒抽大麻的乞丐、波茨坦廣場的后現(xiàn)代建筑群(傳統(tǒng)的德國人恨死這里了)。
雜亂和無秩序,還有低端人口的生存空間的存在,會帶來一種平民階層的自由感受。1963年,當柏林墻隔離開東西柏林之后,肯尼迪曾經(jīng)在這里演講:“所有自由人,無論生活在哪里,都是柏林人”。當我在銀幕上看到明明在北京胡同的嘈雜聲中快速穿行時,我便想起了肯尼迪當時的氣勢。
談起為什么選用席勒的畫來做海報,她說,因為“席勒的畫的肌理和線條很分明,這種直接性,是我追求的電影的質(zhì)感,同時我也在追求一種很黑暗和凌厲的氣質(zhì)”。她不僅塑造了兩個習慣了在傷害中生活的母女的角色,還親自演了其中一個。
我好奇:“塑造這樣角色的初衷是什么??!彼o我了一個頗為理性的回答:“我覺得當代中國人的關系還是以代際關系為主,夫妻關系為次;我特別喜歡外國的relationshhip(關系)這個詞,男和女的關系就是自然的,不帶褒義也不帶貶義;而在中國,任何人的相處,都缺乏空間,尤其是代際之間、母女之間,越界越得厲害,隱私的空間太小了,所以相愛相殺”。
談到這里,明明興奮了起來。電影教科書上談“角色一定有創(chuàng)作者的自我投射”,這話一點不假。她遏制不住地繼續(xù)抒發(fā)類似的觀點:“片中母親的愛,是一種畸形的愛,她沒有其他親人和朋友,她對愛人的愛、對親人的愛,全都寄托在女兒身上,這太具侵略性了、負擔太重了,她們最后都成了愛無能,她們的日子只能在壞里過。母體太強大了,母親對女兒的影響,是日復一日的。母親對安全感的極度缺乏,總覺得她老了女兒不會養(yǎng)她。她們相互折磨,相愛相殺,精神上永遠難以獨立。我的電影里,女兒長大了就成了母親這樣的人”!
Ok!哥特式的表述終于打??!我意識到,母親是女兒最討厭的人,所以電影有一個最壞的結局。然而,壞結局不一定叫悲劇,這部電影沒有喜劇和悲劇的劃分概念,就像生活的一個斷章,處處都是悲喜交加、喜憂參半。
我不知道這是耐安老師第幾次演母親了,憑借母親的角色,她曾拿過洛迦諾電影節(jié)影后。這一次的母親角色,也許是和耐安老師本人反差最大的一次。在臉上畫了很多老人斑,嘴里絮絮叨叨著流言是非,一副東城區(qū)胡同大媽的風采。吸起酸奶,使足了吃奶的勁兒,吸得干干凈凈。最有趣的是她坐在床頭,給女兒密授駕御男人的心機,那種自我陶醉的表情,就像是個御夫有術的女王。
盡管角色反差大,但耐安還是很快找到了進入角色的辦法。在她看來,這次出演和拿洛迦諾影后的那次一樣,純屬為了幫助年輕導演。這樣的情懷,讓人倍覺溫暖。
耐安回憶:“我從沒忘記,我年輕的時候,婁燁和我們一起打拼的時候,特別渴望有人能幫助我們。有人給了我們機會,我們都非常感激,這種心情,我一直記到現(xiàn)在。所以,現(xiàn)在要是我能有機會幫助別人,我就盡力而為。這叫不忘初心”。說完,她趕快跟了一句:“做電影、做人,都是這樣”。
我們聊起她和自己女兒的關系。女兒剛過青春叛逆期,母女關系親密。說到這里,耐安老師像是要密授我愛的心機,說:“因為我待我女兒是平等的,我告訴她,媽媽給你的建議是這樣的……你要是按照你的來,媽媽也尊重你。有一次,我女兒突然對我說:‘我明白了一年前你給我的建議。讓她自己悟出來的,才是最好的,不要用填鴨式的辦法教孩子。何況母親自己也未必正確呢?”
我覺得她末尾那句話應該改為:“做母親、做電影,都是這樣”!不要在電影里試圖告訴觀眾一個道理,電影提供的是一個藝術家獨特的立場和視角,來看待一件事情。道理,是觀眾自己悟出來的。
《柔情史》給人的感覺,就是生活的一個斷章。創(chuàng)作者切開了生活的一個斷面,找到文化中腐爛的部分,剩下的交給觀眾去體驗。從電影史角度來說,《后窗》之后,電影就擺脫了追求奇觀冒險和強烈的戲劇性、脫離大眾生活的游戲策略(這個在長時期里占據(jù)電影的主流);從而找到了新的社會使命—電影院就是一扇后窗!
人們在這里安全地、沒有道德約束地窺視鄰居和社區(qū)的隱秘關系,從而進入他人的生活。電影史在此后貢獻了大量作品,從深層面去關注家庭、關注社區(qū)的人際秘密??梢哉f,電影院完全是一個讓大眾建立互信的空間、和解的空間、建立更深層的社會關系的空間。
我想,現(xiàn)實中,《柔情史》中的這樣的一對兒活寶母女,若是我的鄰居,不會讓我感到快慰,因為她們狹隘、重心機而少情趣。我甚至也不愿意去多花心思去了解她們。然而電影給了很多的篇幅,來描繪她們的生活,尤其是在彼此傷害之后,又忍不住拉開窗簾偷看一下對方;在下雨的夜里,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情況;甚至有時候母女發(fā)信息,還會反復計較自己的表述是不是向?qū)Ψ绞救趿恕N種這般,觀眾和角色的親密關系,就在電影院漆黑的空間里,逐漸被建立起來。
所以在電影中,就算是最惡毒的人,當他展現(xiàn)自己的痛苦的時候,人們的同情心也會毫無保留地交出去。從這個角度看,電影院真是一個制造和解的空間。要理解這個并不困難,只用想一想電影史和文學史上,有多少惡棍賺足了觀眾的同情心:麥克白、達斯·維達、精神病人、丹尼爾·普萊維(《血色將至》)、天生殺人狂、全民公敵、漢尼拔、小丑……
所以,電影積極的力量,就是能喚起觀眾善良、博愛和寬宏的心。
做影評人多年,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卻在此刻才想得這么明白。耐安老師輕描淡寫的寥寥數(shù)語,就讓我醍醐灌頂。她說話的方式優(yōu)雅而緩慢,卻包含力量和智慧。一種溫暖感,讓人如沐春風。
在我們的談話中,她的最后一句話我印象最為深刻。她告訴我:“我剛有個主意,明年情人節(jié),我要給我公司沒有愛人的員工們,每人送一束花、還有禮物,我就代表一下天使吧,替他們未來的愛人傳個話兒”。
這真是飽含愛和溫暖的主意!電影不就是因為愛而產(chǎn)生的嗎?盡管此時的柏林,正在北冰洋寒流的侵襲下,我仍然覺得:遇上耐安,就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