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人總要學會自己長大
秋天剛來時,我慵懶地窩在汽車的后座,前往杭州念高中。車子疾馳著,將高速公路兩邊的景物一一拋在身后,我仿佛看見一座座大廈正迅疾地土崩瓦解著,而里面存放著往昔的回憶,最后那一幕明亮地閃爍著,如同窗外穿刺而來的陽光。
伙伴們在KTV為我踐行,說是讓我在成功的大道上一路飛奔,功成名就后拉他們一把。明知是玩笑,我卻滿是心酸,因為再過些日子,這些熟悉的面孔將成為我腦海里的一張張臉譜,或是手機里的一個個號碼,那該多難受啊。這時恰好有人獻曲,唱道:“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币魳房澙@在包廂的上空,扯掉我心里的最后一處防線,眼淚決堤似的泛濫溢出。
如果可以,我才不要經(jīng)歷這種盛大的離別,與摯愛的朋友告別,還要眼看著父母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不知道過多久才能跟他們見面。
我當然抗議過,但是沒用,我媽總是有很多辦法讓我屈服,最管用的一招,是她說:“如果你想一輩子平平庸庸地待在小城,那就別去杭州讀書了。”“平平庸庸”四個字,當時聽起來特別刺耳,那個年紀的我總帶著點傲嬌,帶著點叛逆,覺得自己獨一無二,與這個世界不一樣。不就是異鄉(xiāng)求學嗎?有什么了不起,我一次次地自我催眠,直到最后踏上征程。
到了杭州收費站時,我兀自探向車后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媽問我后面有什么好看的,我說不出話來,后面什么都沒有,我只是在做告別,這是屬于我自己的告別儀式,徹底將那些眷戀連根拔起。
對于我這么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來說,眷戀無疑是毒藥,侵蝕著我身體里的每一寸田地,直到啃噬干凈。征程才剛剛開始,學會遺忘是第一項技能,將自己變成空殼后,到新的地方,裝上新的靈魂,認識新的人。
泥濘般的新生活
一個人燒飯,一個人做家務(wù),是我10歲就學會的技能,15歲那年,我又學會了一個人住近百平方米的房子。
那是同學、父母眼里艷羨的學區(qū)房,走幾步就可以到達校園,但在我眼里,那不過是一間冰冷的屋子而已,還抵不過學生宿舍里的一張床鋪,至少有人情味。剛開始害怕的時候,我打電話給我媽,但電話那端永遠是忙不完的吆喝聲,她不是在倉庫,就是在麻將室。她有處理不完的工作和人際關(guān)系,以此奠定我優(yōu)質(zhì)生活的基礎(chǔ),卻連一句“一個人住習慣嗎”都沒有問過。我打給好友,小城的生活節(jié)奏總是終止在晚上10點之前,我們剛談了一些學習、生活上的事,她就慵懶地說想睡了,然后掛斷了電話。
過往,與我產(chǎn)生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眼前的一切,如鏡花水月般讓人觸摸不到。
有人說,我?guī)е窖钥谝舻钠胀ㄔ捄芡?,有人說,我內(nèi)襯的毛衣顏色難看得掉渣,還有人說我成績好是因為作弊……他們說過很多,我忘得也差不多了,那些排斥并沒有惡意,只是因為我不是本地人而已,習慣使然。
知道不被喜歡,所以只需稍微偏離他們的視線即可,看不見,自然就不會議論,于是,所有的課間休息,我總是低頭看書、做作業(yè)。無風,無波瀾,我安靜學習,友善為人,流言自會煙消云散。但這樣憋著總會累的,在集體外出燒烤時,別人一群一群地玩鬧著,唯獨我像嚴肅的記錄者,守在邊上,逡巡著他們臉上的表情,解讀著他們張合的嘴型。當時,特別懷念小城的我,歡笑、悲傷都有人分享,不似如今這般孤家寡人。
“我們這邊有烤肉片的大廚,來嘗嘗?”有甜甜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是同桌,她的手里正拿著熱騰騰的烤串,往我的嘴邊湊來。
泥濘一般的新生活,掙扎時總是迷亂方向,越陷越深,以為前路一片黑暗。事實上,只需多一點點聆聽和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有人守在身邊,試圖指引。
從她手中接過烤串的同時,我篤定地說了一聲“謝謝”。
自由是孤獨的牢籠
獨自生活,唯一的優(yōu)點是自由,說得好聽點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上高二時,電視上、廣播里,甚至同學們的八卦里,都在談?wù)摗吨袊赂杪暋罚?jié)目的造勢撩撥著人心,也騷亂著少女的心,當然也有我。那幾個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那些叫囂著夢想的廣告詞像螻蟻一樣啃噬著我。
周五,我洗漱好出門,清晨的馬路上很安靜,偶爾有出租車疾馳而過,揚起灰塵,還有自行車發(fā)出丁零零的聲響,晨練的老人們臉上是祥和的微笑,一切如常,我卻沒了上學的心思。望著不遠處的教學樓,我坐上公交車,去了另一個方向,終點在西湖邊。
沒有父母照顧的日日夜夜,一味學習的每分每秒,那些壓抑在心底的抑郁和不滿一股腦兒地噴薄而出。我知道父母口中的成功就是積極向上,得到最好。
可到底什么東西算最好?有界定嗎?對于有唱歌夢想的人來說,在舞臺上完美地展示自己才是最好,那我生活、學習的意義在哪里?
真的需要思考嗎,或者只是我厭倦了兩點一線的孤獨生活,想借著夢想尋求刺激?我不知道,只是呆呆地坐著。沒有神奇地出現(xiàn)替我排解煩惱的陌生人,也沒有出現(xiàn)坑我的壞人,在平靜的湖水邊,在游客的嘈雜聲中,我傻傻地度過了一個早上。粼粼的湖水反射著陽光,微微蕩漾著,寧靜得好似世界的主場只有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手表,回學校應(yīng)該還能趕上下午的課。
沒想到,在學校里等待我的竟然是多日未見的爸媽,我媽一見我,就上前擰我的胳膊,厲聲訓斥我荒唐。我沒有反駁,出奇地安靜,甚至還有點微小的幸福。是在那一刻,我才明白,逃課出走,只不過是因為我想引起一場騷動,將兩個小時車程外的爸媽召喚過來見面,盡管是潛意識的,但這才是真相。
失去了必要的約束,會覺得自由也是一座牢籠,孤獨的牢籠。
學校附近的餐館里,爸媽一個勁兒地勸誡我要聽話,能在杭州學習不容易,別沖動毀了自己的前途?!笆悄銈兊那巴景??!蔽以谛睦锬胤瘩g,表面上卻是順從的模樣,撒嬌著問他們:“生意再忙,能每兩周抽出一天時間來看我嗎?”
是的,我學會了和解,與猶如困獸的自己和解,與父母和解。
孤者為王
高考成績公布的那天,我守著電腦等韓劇更新,拋開所有的學習負擔后,我只想做一只懶懶的宅蟲,就算蛀空整個夏天,我也甘愿,反正分數(shù)已經(jīng)確定能上心儀的學校和熱愛的專業(yè),一切都成定局。
好友打來電話,我只聽到她沙啞的抽泣聲,她說這三年的勤奮付出,最后竟連二本線都沒過,但又付不起高昂的三本院校的學費,所以只得選擇復讀一年。好友傾訴了很久,才有空隙讓我插上一句話:“要不,我去你家?”“別來,我媽肯定要問你的分數(shù),那我就死定了。”她這么一說,堵得我什么話都回不了,談話戛然而止。
曾經(jīng)最親密的朋友,也不知不覺地在時間的荒原里走散,就算能找回彼此,也不似當初,只因我成了她們眼中的異鄉(xiāng)人。我最初很討厭成為異鄉(xiāng)人,因為這意味著要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扎根、生長,要靠自己的力量,可當那力量漸漸充斥我的生活后,我才知可貴。當過異鄉(xiāng)人,才能體會有多少眷戀蝕骨,有多少困難擋路,還有那些排除萬難誓要殺出一條血路的狠勁兒。在故鄉(xiāng),退路太多,在異鄉(xiāng),毫無退路。
幾年以后,我順利地大學畢業(yè),進入全國知名媒體工作,有人問我最懷念讀書時期的哪個階段,我說高中時代,可用八個字概括:披荊斬棘,孤者為王。
這大概是我這小半生最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