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之
一
她是在一個午后來到我家的。彼時,我在四蛋家的雜貨鋪,等四蛋的媽媽卸下貨,撿碎裂、被壓扁不能賣的山楂片和橡皮糖來吃,附近的小孩都殷切地等著撿漏網(wǎng)之魚。但我跟四蛋的關(guān)系好,他都叫他的媽媽留給我。那天,我正吸著鼻子等得著急,有一個小孩跑來喊我:“林涵,你爸給你帶回了一個后媽,快去看??!”我扭頭,心想才不上當(dāng)呢,我爸那人我最清楚了,他是個矮矬窮,自從我媽跑掉后,他連家都懶得回了,見我也是隔著學(xué)校的大門,給我一點吃飯的錢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誰會看上他呢?
我目光堅定,收獲滿滿后,才走回了家。四蛋屁顛屁顛地跟著我,我怕他反悔,就把零食抱得緊緊的。我們剛走到我家門口,就被七七八八的人給堵住了。我心想,我爸又在外面惹什么事了,引來這么多圍觀群眾?記得上次這樣的陣仗,是他右腳受傷打著石膏,一路被兩三個壯漢扛回家。
我擠開人群,往屋里一看,平常用來吃飯、寫作業(yè)、玩珠子的桌子上,放著水果籃和一個不大但精致、好看的箱子,我爸在找杯子倒熱水,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她穿著一件淡色的套裙,腳上是一雙包頭平底鞋,頭發(fā)綰著,上面別著一個玉翠樣式的頭飾。直到過去很多年,我都依然鐘愛各式各樣的頭飾,這鐘愛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好漂亮呀!”說話的是四蛋,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對于我爸是如何帶一個俏嬌妻回來這件事,我不感興趣,但我仍然覺得很別扭,并且被我爸拉去她面前讓問好,我翹起眉頭僵硬地說:“你好?!彼c點頭,向我爸問了兩句話,聲音很好聽,我后來才知道這是南方口音。
就這樣,我有了一個繼母。
二
我聽別人說過很多繼母如何虐待孩子的事例,可是相反,在我的記憶里,我反倒偷偷做過不少欺負(fù)繼母的事。比如,我常常在她的飯菜里悄悄地放一把洗衣粉,比如,我故意把鉤東西的棍子放門口,讓她摔跤,再比如,我把她的衣服淋濕,讓它永遠(yuǎn)干不了。做這些事時,我都偷偷地躲在角落,樂得哈哈大笑。有一次,我還借了四蛋家雜貨鋪里的膠水,看她快回家時,將膠水涂抹在門把上,然后躲起來看好戲。沒想到,我爸半路殺出來,殷切地幫她開門,結(jié)果中了招。那次事情敗露,我被我爸追著在院子里跑了好幾圈。而她站在窗邊,也不阻止,甚至在陽光的照耀下,我看見笑意在她的臉上漸漸彌漫。
那晚,我被我爸關(guān)在屋里,屁股也被打得開了花,痛得我眼淚、鼻涕一起流。窗外的天色漸漸地黑下去,我縮成一團,心想:我爸絕對聽信了妖言,要把自己的親閨女正法。我咬牙咧嘴地翻翻身,瞬間恨透了所有人。不管是那個狠心棄女的媽媽,還是窮困潦倒的爸爸,以及淡漠無感的繼母,我都非常討厭。想著,我就大聲地哭起來。
一會兒,房門被推開,她走了進(jìn)來,“撲哧”一聲笑了,揚起下巴說:“讓你頑皮,挨打了吧?!蔽疫B忙擦掉眼淚,怒視著她。她拿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說:“撅起屁股,擦藥了。”我不動,才不要她假好心。她也不勸,扔下盒子就走了。
那時我太小,不是玩就是吃,除了四蛋,沒有其他朋友。雖然挨過罵后不敢再造次,但我對她依然沒好感,她扔給我的藥膏,我拿去四蛋家的雜貨鋪賣了,四蛋的媽說:“這很貴啊,城里人用的。”我指著柜子上的汽水和餅干說:“我要這個和那個?!?/p>
發(fā)現(xiàn)她的東西很值錢后,我就開始有意無意地關(guān)注她的一舉一動。有時就偷拿她的小東西去換吃的,用四蛋的話說,我成了一個小土豪,再也不用撿別人不要的零食來吃了。
但好景不長,有一次,終于被她發(fā)現(xiàn),她沒罵我,但說出來的話差點讓我咬舌自盡,她說:“我要去報警?!蔽夜V弊?,語氣卻軟了一半,說:“不然你想要干嗎?”她笑了,繼續(xù)說:“讓你叫我媽是不可能的,那就叫阿姨吧。還有,陪我去一趟市區(qū),再買一盒新的藥膏回來?!?/p>
三
就這樣,我那天坐車和她一起去了市區(qū)。老實說,我從出生還沒去過市區(qū),雖然不能說是打開了另一個世界,但絕對是新奇得不得了。
這個來自南方的女人買了一堆調(diào)味料,她在挑選的時候,我站在店門口,望著對面青少年服裝店里的衣服發(fā)呆,我穿的衣服都是我爸買的,他一個男人哪里懂好看不好看,能穿就行,而我那時因為年紀(jì)小,也沒有審美觀,直到漸漸長大,才開始懂得區(qū)分美與丑。
她出來見我在發(fā)呆,就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然后低頭整理著手里的東西說:“別看了,你爸買不起的。”
她總是用一種讓人氣憤的方式,說著很有道理的話。
那天回去后,她就在廚房鼓搗起來。當(dāng)我生著悶氣,盤算一會兒怎么出氣時,她就端著一籠包子出來讓我吃,我看了看,心想還是不要跟食物過不去了。我抓起一個包子掰開,黑乎乎的一團,咬了一口下去,不知是我太餓還是真的好吃,反正我接下來又吃了五六個。她說這叫蜜汁叉燒包,是一種南方風(fēng)味小吃。我只理解了字面意思,翻著白眼想:蜂蜜跟肉能結(jié)合得如此好,也是奇怪了。
南方女人帶來的南方口味的食物,我跟我爸都適應(yīng)良好,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跟她的相處,變成了“一起研究如何把粗糧做好吃”的關(guān)系,仔細(xì)想想,好像是從我爸工傷回家失去經(jīng)濟來源開始的。
那時,我爸當(dāng)門衛(wèi)把腰弄傷了,在家養(yǎng)了一年多的病,生活沒了收入,靠著一點積蓄,硬撐過了那段最艱苦的日子。因為大起大落,我爸變得神經(jīng)敏感,他很怕又一個妻子跑掉,于是每天給她洗腦,告訴她自己好了會如何愛她,自己在市區(qū)還有多少關(guān)系,自己還想買多大的房子,每次我回家,都聽到我爸在念叨這些。有一次,趁著她不在,我爸吩咐我:“你跟她一起睡吧,我怕她晚上跑了?!?/p>
老實說,有媽、沒媽在我那時的概念里,并不占多少分量。我心想,她想走就走唄,但我爸還沒等我開口說“不”,就目光極其深奧地說:“你還想不想吃蜜汁叉燒包了?”我轉(zhuǎn)身就去抱了自己的被子來。
我爸總是能準(zhǔn)確無比地抓住我的軟肋。
我真的搬去了她的屋里睡,但我沒跟她一起睡,我打算打地鋪。她端著熱水進(jìn)來,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說:“你上來睡吧,地上冷,女孩被凍壞了不好?!?/p>
我當(dāng)時沒計算這話里有幾個意思,只是想,我才不要跟她一起睡呢。她又無奈地接著說:“不然,你爸估計又不能安心地睡了?!?/p>
我愣住,原來她什么都知道。我想想有道理,于是不情不愿地?fù)Q了地方。自懂事以來,我還沒跟誰一起躺在一張床上說過話。我別扭地躺著,聞見她身上香香的,有她習(xí)慣用的香皂味。她望著天花板,呆呆地說:“你爸可真傻?!蔽蚁肓讼?,他確實不聰明。她繼續(xù)說:“我既然來了,又怎么會拋棄他呢?他敢為我斷一條腿,我還會嫌棄他窮嗎?”
我聽著她像自言自語又像跟我聊天的話,突然有點消化不良。
四
事情得從我媽嫌生活太苦跑掉說起,自從沒了妻子,我爸就專心在廠里工作,除了偶爾回家安頓一下我的生活,幾乎不出廠,一心撲在工作上,因為我爸不是正式員工,所以最累、最臟、最沒人愿意干的活,他都得干。
那時,她是廠里招進(jìn)來負(fù)責(zé)采購的女工,因為讀書的關(guān)系,到了二十幾歲都沒嫁出去,后來年齡大了,就嫁給了一個開貨車的司機。司機沒文化,賺了錢就是吃吃喝喝,喝醉了就來廠里鬧事,常常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罵她。遇見得多了,我爸就記住了她。
我爸不忙的時候,路過車間時,總會看見她在低頭看書,安安靜靜的。即使被司機罵得狗血淋頭,她也不理不睬,直到對方罵完離開。
有一次,司機激動了,就動起了手,我爸剛好在場,就上前勸了兩句,結(jié)果反挨了好幾拳。我爸怒了,跳起來還了司機兩拳。自那之后,司機不敢來罵了,我爸的耳根也清靜了。
司機不來罵,回家還可以罵。他把在我爸那里受的,一起還到了她身上。我爸再進(jìn)工廠時,就聽說她辭職了,還躺在了醫(yī)院。我爸總覺得這事跟他有關(guān),就帶著水果去看了一次,結(jié)果就遇上司機,回頭司機就帶人打斷了我爸的腿。我爸留著一口氣報了警,司機被刑事拘留,我爸的腿算是毀了,工廠里靠體力干的活也不能做了,但我爸沒要賠償,卻也不和解。司機怕了,提著大包小包來看我爸,想私下解決,我爸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硬是沒松口。對方急了,我爸才不急不慢地說:“要解決可以,你必須跟她離婚。”
就這樣,我爸用一條腿換了她的自由。
那一晚,她說:“你爸可真傻,后來我要跟他走,他還不要,說自己窮鬼一個,不值得?!?/p>
窗外的秋蟲聲穿過樹林落入我們的耳朵里,我的睡意被慢慢地喚醒。她翻翻身說:“可我只提了一個人,你爸就答應(yīng)了?!贝蟾乓娢宜?,她掖了掖我的被子說:“你爸說,不想讓你再當(dāng)一個沒媽的孩子了。”
我攥著被子,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
五
世間有很多事都說不準(zhǔn),那時,我爸一窮二白,娶了一個漂亮的妻子,沒辦婚宴,連一個像樣的儀式都沒有,人人都不看好。結(jié)果二三十年過去了,她依然陪在我爸身邊,不離不棄。她來自南方,懂得做很多在我看來特別的食物,我童年過得不算幸福,但也沒有受過格外多的委屈。我記得很多事,但我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是不是跟所有普通的媽媽一樣,因為我沒機會體驗別人的媽媽是什么樣子的。
我記得,那時有孩子罵我是沒媽的孩子,她就跳出來,揪著人家的耳朵說:“我就是她的媽媽!”
我記得,我長得快,胳膊、腿露出了半截,根本買不起衣服,是她熬夜把袖子和褲腿都接長。
我還記得,我爸問她想不想要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她搖搖頭說:“有涵涵就夠了。”
長大后,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幸運。
讀大學(xué)時,我去了外地,暑假回家,發(fā)現(xiàn)我爸中風(fēng)了,我責(zé)怪她沒有及時通知我,她揚起下巴,沒有說話。后來,四蛋告訴我,她每個星期都得背著我爸去復(fù)診,雖然我爸已經(jīng)骨瘦如柴,但畢竟是一個男人,很快就把她壓矮了一個肩膀。也許都老了,我爸歷經(jīng)風(fēng)霜后,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孩子,而她的頭發(fā)還是永遠(yuǎn)干干凈凈地綁成髻,那個我年少時見過她戴的玉翠頭飾,偶然還能看見她拿出來戴。
大二時,我打工,在飾品店看見一個比那個更好看的玉翠,想了想沒買。課堂沒教我們的,生活會自然地給予,可總有一些情感像有一層隔膜,永遠(yuǎn)戳不破。我爸行將就木,牽連著我們的緣分也必將到頭。
進(jìn)入研究院后,我就留在了外地。我爸就在那年過世,沒有過分地痛苦,一覺睡去沒醒來。我爸離世后,我就徹底斷了回家的念頭。她則在家鄉(xiāng)開了一間裁縫鋪,賺點鄰里的小錢,悠然自得。我以為她會再去尋找她的幸福,可每次都聽說她還是一個人。
研一時,我交了一個南方的男朋友,去他所在的城市游玩,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適應(yīng)得非常好,無論是生活習(xí)慣還是食物的口味,我都在這邊無縫銜接。這時,我突然就想起了她,我已經(jīng)很久沒回家了,我來到了她的故鄉(xiāng),吃過了最地道、正宗的蜜汁叉燒包后,才開始想念起她做的味道,想念起獨屬于她的藥膏味,想念起以捉弄她為樂的童年,更想念起那還沒明白過來就已過去的緣分。
就這樣,我站在他鄉(xiāng)的街頭,第一次主動撥通了她的電話,我問她想要什么,我?guī)Щ丶?,她想了想,說:“涵涵,幫我買個玉翠簪吧。”
現(xiàn)在,她最愛做的事就是跟我斗嘴。后來,我每月回家,她都會開啟話癆模式,跟所有的家長一樣。有一天,我急了就說:“你怎么不跟我爸一起去?。俊彼粴?,挑著眉毛淡定地說:“你一天沒找到真心待你的人,我就死不瞑目。”我吃著蜜汁叉燒包,翻著白眼說:“那我永遠(yuǎn)不嫁,你不要死好了?!?/p>
我是真心希望她不要死,在這個世上,以唯一的親人的名義,再陪我更久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