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新羽

四

我們站在倉庫門口。竹空花的香氣悠悠地飄了過來，逐漸把我包圍在莫名其妙的傷感里。

我們來破解秘密了。破解秘密，探索這座花園最安靜隱秘的真相。

入口很窄，僅容一人通過，門上裝點著那些象征地球的花紋。喬安娜微微皺了下眉——不過她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螺旋形的樓梯向下延伸，底端湮沒在一片黑暗里。

底層的走廊倒還算寬敞，隔幾步就有盞雕花燈幽幽地亮著。

“約翰先生，請幫我把這扇門打開?！弊哌^曲折的走廊和樓梯，喬安娜在一扇門前停下，明亮的眼睛里充滿了疲憊。她和我都很清楚這倉庫里或許藏著某個大麻煩——而我們又不得不去面對它。

我不想打開這扇門，我老了，不想面對任何未知或改變。然而，體內(nèi)設(shè)定好的程序卻讓我不由自主地向她鞠躬，口中說著：“是的，喬安娜小姐?！辈还芩Q呼我為約翰先生，還是親密地叫我“約翰叔叔”，都改變不了我是一個智能人的可悲現(xiàn)實。她說她還有我，但我只擁有讓她感到親切的外表，永遠(yuǎn)無法真正地作為一個“人類”給她來自長者的關(guān)心與陪伴。

倉庫的防護系統(tǒng)古老而堅固。在中央調(diào)控器確認(rèn)完我的身份后，干澀的摩擦聲慢慢劃過我們的耳際，厚重甚至可謂笨重的金屬門緩緩開啟。

門開了，一片漆黑。這里古老到甚至沒安裝自動燈光感應(yīng)系統(tǒng)。

喬安娜用手帕捂住口鼻來隔絕或許會有的紛揚灰塵，聲音悶悶地從指縫間傳出：“開燈吧?！蔽夷苈牫鏊牟荒蜔?。

燈的開關(guān)樣式古怪，“啪嗒”一聲燈亮了，我打量著這間倉庫。它比我想象的還要大，到處聳立著一排排整齊的金屬架子。架面上絲毫沒有塵埃，擺滿無數(shù)個透明方盒，干干凈凈地折射著光，晶瑩剔透。

盒子里裝著玻璃瓶，瓶子里分別有褐色、綠色、黑色的東西，似乎是某些植物的種子。它們安然沉睡在這里，靜謐卻充滿生機，仿佛能讓人聽見陣陣緩和清淺的呼吸。

隔著這些器皿可以感覺到它們，活生生的它們，仿佛下一個瞬間就會從瓶瓶罐罐里走出來，生機盎然一如從前。

仿佛真的是另一個世界。

地球。地球。地球。象征地球的花紋莊重地鐫刻在每排架子上，在白色的燈光下醒目無比。

喬安娜站在門口遲疑著，似乎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進去。最終她下定決心，向前邁了幾步，伸手拿起離她最近的一只盒子。盒子底部好像標(biāo)注了什么，我跟著走過去，終于看清那幾行細(xì)小的字跡：胡楊（Populus euphratica） 楊柳科 楊屬 胡楊亞屬。

我從喬安娜手中接過盒子，而她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金屬架，眼睛里滿是震驚、喜悅或者其他什么復(fù)雜的情緒。眼淚從她長長的睫毛間滑下來，質(zhì)地上乘的手帕從手中松脫落到了地上。

“竟然是在這里……種子庫……我以為是傳說……”她幾乎要說不出話來，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最后，她轉(zhuǎn)過身來給了我一個擁抱，不可抑制地抽泣著，低聲說：“竟然是在這里……伊甸花園……為什么不告訴我……原諒我……”

事情似乎并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沒事的，喬安娜……沒事的……”

五

“種子庫是地球人擁有的最值錢的東西，”喬安娜終于重拾微笑，從我手里接過一條干凈的手帕，擦了擦殘存的淚水，邊說邊慢慢走到倉庫中間，打量著那些金屬架，“實際上……它們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p>

我聽說過它們。在最后一批地球人遷出之前，地球已經(jīng)被破壞得不成樣子了，植物大片死亡。智者們把先前收集的植物種子留在了最后一艘飛船的種子庫里，告誡人們，這是重建家園的唯一希望。

“第三次星戰(zhàn)……您還記得吧？”她突然問我。

我點了點頭。迪森就是在那次戰(zhàn)爭中獲得了三枚獎?wù)?，并因為英勇的事跡而得到塔洛琪妮的青睞。

“那次就是為了保護種子庫，才和拉薩爾蒂人開戰(zhàn)的。我聽別人唱過那時的戰(zhàn)歌：把榮耀與希望埋在心里……”喬安娜輕聲哼唱著，忽然停了下來。

她盯著倉庫中央。那里有張很大的桌子，上面孤零零擺了只銀灰色信封。

她拆開信的時候，我瞥見信紙一角：是塔洛琪妮雋秀的字跡。

喬安娜很快讀完了信。她把信紙對齊四角疊好，小心地放回信封里，轉(zhuǎn)過身來。我能看到她眼里的堅定，與隱約閃爍的淚光。

“約翰叔叔，”她歪著頭，臉上俏皮的笑容讓我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活潑的小喬安娜，“我們回來了?！?/p>

“怎么？”我一愣。

她繼續(xù)笑著說道：“我和小尼克，我們回來了。不離開了，再也不了……”

六

親愛的喬安娜：

當(dāng)你讀到這封信時，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收到了我給你的禮物——“種子庫”。它們是一直陪伴著我的小秘密。

是的，“種子庫”。

確切地說，它們只是一部分“種子庫”。地球上的植物太多了，所以當(dāng)初決定將“種子庫”分開，每個家族保存其中的一部分，由全體人類共同肩負(fù)起這個使命。

現(xiàn)在守護它們的使命屬于你了，喬安娜。守護它們，并且在技術(shù)達(dá)到標(biāo)準(zhǔn)的情況下嘗試著讓它們復(fù)蘇——沒錯，就在這里，在這個人類最初定居的地方，在這個不適合任何地球植物生長的地方——讓來自地球的生命復(fù)蘇。

這并不是個簡單的任務(wù)，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總有一位地球人，能將它圓滿完成。在那之前，就讓我們等待吧，守口如瓶地，滿懷希望地，等待。

……

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明白我當(dāng)時為什么不同意你搬出去了吧，我的孩子？不過后來我想開了。我知道你總會回來的，因為我們永遠(yuǎn)不會一無所有，因為這里有我們的榮耀，有我們的希望……

永遠(yuǎn)愛你的塔洛琪妮·尼亞克爾

七

這里依舊是菲南卡爾最美麗的花園。

攀地藤細(xì)密的枝葉覆蓋住每一寸藍(lán)色土壤，在清晨明亮的光線里延綿出夢境般的紫色海洋；竹空花拔地而立，碩大的花瓣溫柔地垂下紅色花萼。

我對它們無比熟悉，因為我已經(jīng)在這里看了它們太久太久，久到恍惚間忘記了它們是菲南卡爾特有的植物，并不是地球上的那些美麗生命。

生命和生命之間有時候太過相似了。它們都有一種蓬勃而旺盛的美好。

喬安娜說她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上了很多很多分散在其他星球上的地球人。他們明年會一起回來，并準(zhǔn)備在這座花園附近定居，然后嘗試著改造菲南卡爾的土壤以播種幾株地球植物。

生命和生命有時候太過相似了。但我想，我還是會比較喜歡地球上的那些小家伙們。

我早就在花園的東北角留了一小塊空地，盼望它們能盡快破土而出。

伊甸花園依舊是最美麗的。小尼克每天都會在花園里玩一陣兒，回來時臉上帶著快樂的笑容。那些菲南卡爾星人非常樂于在這附近游蕩，羨慕而惋惜地看著空置大半的華美建筑，這滿園迷人的景色。然而，他們看到的只是伊甸花園之美的皮毛。

它真正的美被完好地保存在那間倉庫里。春夏秋冬輪回千年的秘密在黑暗中安穩(wěn)沉睡，等待某一天被喚醒。那是被塔洛琪妮守候了一生，被他們這些地球人守候了生生世世的東西。

那些綠色的影子，那些種子庫里復(fù)雜而讓人熱愛的物種保護程序，那些無窮無盡的美好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