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愛書人單調(diào)的讀書生活中,時常會點綴著某些自娛性的節(jié)目。這些不足為外人道,但在當事人自己卻真能品嘗到一絲特異的滋味。譬如,我們有時會看到一位讀書人站在自己的書櫥前,靜靜地瀏覽林林總總的藏書。這倒沒什么,觸動我們的是此時他的表情中的某樣?xùn)|西。目光在一排排書脊上逡巡往返,仿佛元帥檢閱列隊待發(fā)的兵士,但元帥臉上攢足了威嚴,愛書人卻是如靄靄月光般的溫情寧靜,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挽起沉甸甸的谷穗時的農(nóng)人。間或他會抽出一本,隨意地翻翻,目光的柔和散漫泄露了此刻他對別物是視而不見的。此時的情形,和愛戀得遂后的心曠神怡頗相鄰近。
事實上也是這樣,愛書人與他喜愛的書之間都曾有過某種精神上的肌膚相親,因而檢尋起來總是難免動情。這或者不易為別人理解,但好在他常常就是我們自己。
書很多,時常又擺放得雜亂,一本書置身其中,便仿佛一片葉子藏于一棵百年老樹。但對于愛書人,每片葉子都是獨特的、可辨可識的,當他的目光撫摸過的瞬間,便仿佛有一陣輕風掠過,每一片葉子都會發(fā)出自己獨有的聲響、光亮和氣息,它們自書的內(nèi)部向外放射。對于愛書人,它們曾經(jīng)是或者仍然是一種觸摸或叩擊,散漫的一瞥或是長久的凝視,輕拂過的和風或是炸裂般的響雷。
這種影響不會沒有印跡。在窺探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時,他的藏書常常有助于我們作出準確的判斷。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它們無言的站立要勝過冗長的自我表白。一柜注入了主人心血的、歷經(jīng)多年搜集積聚的書籍,不可漫不經(jīng)意地對待。一本書便是一條流向心靈去的小溪,無數(shù)條溪流的匯聚便形成一個湖泊,在陽光下熠熠發(fā)亮。那是情感與智慧之光,詩和哲學(xué)構(gòu)成它們的色譜和波長。它的每一閃爍都是一次對靈府的照亮。它又是一面鏡子,在屏息凝神的注視中,它的主人的精神容貌會從深處漸漸浮現(xiàn),依稀可辨。誰熱切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或勃洛克的詩,他對苦難和拯救的理解肯定會比別人深刻;誰對希梅內(nèi)斯筆下那頭可愛的小銀驢喜愛不已,他定然依舊保存著一顆善良多情的心,在日常生活中會設(shè)法看護好每一縷笑容,消除對每一絲新萌芽的敵意;喜愛李太白詩、蘇東坡詞、袁中郎文到了脫口成誦地步的,多半是些任性自適、不肯受羈絆束縛的人物,因為循規(guī)蹈矩或者物欲心機過重的人難以具有那種自由奔放的精神。這樣看來,人選擇書的同時,本身也在為書所侵占——它們的精神、氣息、趣味和美學(xué)進入他的視野和胸次,浸潤他、熏蒸他,最終成為他靈魂心性的一部分。
這時,我們便在不知不覺地接近另外一個角色:時間。它很深藏,平常不易被想到,只是在翻動某本年代已久的書籍時,才偶爾從那已變黃變脆的紙頁間瞥見它隱匿的影子。然而它卻是不可忽略的。如果說,精神對于精神的呼應(yīng)、推動、揚棄或者對立需要一定的條件,它就是那條件,仿佛土壤之于種子。一本書在某個時分與主人相遇,進入他的書櫥,并被閱讀,這些看上去完全偶然的因素背后,其實是精神的一次主動出擊。選擇離不開尺度,而尺度總是寓于某一段具體的時間??床坏竭@一點,我們對于書與人關(guān)系的認識就不會完整。每本書都或深或淺或顯或隱地同一段生命時光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聯(lián)系著彼時精神或情感的特定狀態(tài),折射出迷?;蛘邎孕?,頹喪或者熱狂,對感官的迷醉或者對理性的崇仰。那些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被棄置一側(cè)的書,往往是縮略儲存了對應(yīng)著整個人生的豐富的意義密碼。譬如《堂·吉訶德》,青年人讀了覺得好笑,中年人讀了陷入沉思,老年人讀了卻想大哭一場!書與人之間存在著動態(tài)的相互對應(yīng),它們在時間中呈現(xiàn)并展開。這樣看來,檢視一個人讀過的書,實質(zhì)上是在閱讀一頁精神生長的歷史。
一個人若擁有數(shù)千冊的個人藏書,它們所引發(fā)的好奇心會是多樣的。這其中有些人家,走進他們的書房時會驚詫于其內(nèi)容的紛繁駁雜,它們構(gòu)建出一個無限闊大的精神空間,使試圖按學(xué)科專業(yè)分類的努力變得困難了。盡管如此,我們卻了解它們的主人并不是一個隨意的購書者。這說明在這本書與那本書之間,不同種類的書之間,一定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盡管這種聯(lián)系常常是潛隱的,只有書的主人自己才知曉的。每本書都在參與繪制一幅內(nèi)在統(tǒng)一的精神圖式,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道線條、一個細節(jié)或一處局部。而有多少具備自己個性的讀書人,就會有多少獨特的精神景觀,它們可以相似或接近,但絕不會雷同。
西哲有言:“人的品格,可從他所讀的書判斷,猶如可以從他交往的朋友判斷出來一樣。”這句話或許簡略了些,沒有能夠揭示出精神生活中人及書的互動過程與機制,但無疑它是對的。吟誦起這句格言,我們不由得又一次想起那個古老而普泛的比喻——鏡子和容貌。
(選自《鏡子和容貌》,大象出版社。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