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
早晨的雨在8時45分停止它的訴說,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jìn)園子的。
澄凈、空明。天氣早來秋。扁豆的花,白色、紅色、甚至是深紅,像是一個人的氣質(zhì)或者心情,可以是冷靜的,可以是熱烈的。雨后的扁豆花,開在這所園子的一處拐角,讓人心醉。
玉米,已經(jīng)長高了很多,很多植物生長的速度都讓人驚嘆,對于它們來說,成長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情,而那樣的高度,放在人的身上,可能需要一年。昨天下午的5時15分,我?guī)鹤觼磉@里散步,就曾經(jīng)指著玉米們問他:“這是什么?”兒子想了想,說:萵筍唄。
如果要讓他準(zhǔn)確地分辨出是玉米還是萵筍,最好是在他看到玉米苞的時候,這就像我們分辨很多事情的是與非,黑與白,人類的法則通常是指向結(jié)果,至于過程可以虛構(gòu)、乃至偽造。一株玉米,它在結(jié)出玉米之前是什么樣子的?我在心里輕聲地問自己。
水燭,又名蒲黃。香蒲科香蒲屬水生或沼生多年草本植物。我更喜歡喚它為蒲黃,像是從《詩經(jīng)》里來的,蒲蒲之黃。它長在水中,像是那位在水一方的女子。為何叫水燭?生在水中,其實之形似燭?似乎可以這樣解釋。
初識蒲黃是在那處荷塘,起初,我并不知道它就是蒲黃。它長在水岸邊,看荷塘里的田田荷葉,看淡雅妖嬈的荷花,看高舉的蓮蓬。我每天下午四點一刻去幼兒園接兒子,大概四點半就能回來,回來的時候經(jīng)過荷塘,經(jīng)過荷塘,一定要過去走走看看,繞荷塘一周,算是對一天緊張無趣生活的犒勞。
兒子對荷倒沒有多少興趣,卻鐘情于蒲黃,高大的植株足有兩三米,挺直粗壯不易折,他每日必命我拔取,然后拿在手里,扛在肩上,像個旗手??此娴瞄_心,于是給蒲黃拍照,發(fā)給中藥學(xué)專家,哥哥很快打來電話,并說“老家有,你沒見過?”我確實沒有見過,或者見過但并未留心。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你見過但你不留心,其實并沒有見過。
他還不忘本行地補充了一下:能消炎、止血、利尿。于是敬佩蒲黃,心想,蒲黃若真是個女子,一定是一位堅定的女子,給你消炎藥,給你還魂丹。后來,便命令兒子只準(zhǔn)看,不準(zhǔn)拔取,我們不能傷害蒲黃。
我把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晃,后來干脆銜在嘴里,左中右地擺,這個時候,我在幾乎沒有人的園子里,很放松,很愜意,有苦香味從梗莖里流出。
昨天下午的那只蝴蝶,并沒有在今天早晨出現(xiàn)。剛剛下過雨,它一定在忙其他的事,蝴蝶有俗事嗎?也有它必得完成的任務(wù)嗎?
昨天,兒子看到那只蝴蝶,輕手輕腳地弓著腰把手放在嘴邊向我“噓!不要講話,不要動,蝴蝶會飛過來的!”我遵照執(zhí)行??墒呛w,飛過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并不停留在一株草一朵花上,像是在和它們打招呼,告訴它們:“我在飛,路過你的家門?!眱鹤佑悬c失望地告訴我:“它越飛越遠(yuǎn)了?!蔽抑挥邪参克骸耙苍S,它還會飛回來?!?/p>
兒子在裝扮車子,我走在前面,他騎著追上來,攔住我,指著車子嘟起小嘴:“你看,漂亮不!”我才看到,他把車籃子里裝滿了野菊花,又指了指車鏈條附近的擋板,那里也被他插上了菊花,這樣的方式,讓我想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的屈原,我對著他喊:“小屈原!”兒子迅速地回答:“我不是小屈原,屈原投江了。”呵呵,我說那我們背一篇《離騷》吧,屈原寫的,紀(jì)念紀(jì)念他,楚國也曾經(jīng)是我們的故鄉(xiāng)。于是,園子里,充滿了兮兮之聲。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即使此刻有人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也不會降低自己的聲音,因為屈原,他是“帝高陽之苗裔兮”的屈原。
又見胡蘿卜。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原來的白色花盤是向上凸起的,而現(xiàn)在,當(dāng)白色的花飄落,花盤變成了果盤,呈凹形。果實小而密,擁擁簇簇,像是親密的一家人,在商討著攸關(guān)家庭命運的重大事件。真好,有點羨慕它們,兄弟姐妹不分離,相親相愛一家人。
有鳥在遠(yuǎn)處,站立在路的中央。我走近,大概兩米,它們蹦到路邊,和我保持一米的距離,像是給我讓路,又像是等待過馬路的一群人。我在它們的注視下經(jīng)過。
有不知名的鳥在樹梢樹葉間,它們在早晨練習(xí)飛翔嗎?有細(xì)小但婉轉(zhuǎn)的鳴聲從樹葉間傳來,或許是從廣玉蘭豐滿的葉子上傳來,或許是從香樟苗條的葉子上滑出。感謝它們,并不防備我,我不是那個帶著彈弓躲在樹底的形跡可疑的男人。
我只是出現(xiàn),并不為獲得。
突然就遇到了荊條,是記憶中的那種荊條,是母親用來當(dāng)作籬笆圍住菜園的荊條。好親切,“兄弟,還記得我嗎?”我多么想對著它喊上一句,問候一聲。
而我想起母親的菜園,母親已不在菜園,她在九年前搬進(jìn)了城。我,不在她的城。
農(nóng)村的菜園很少向四面敞開,一般都會用東西擋起來,有的是用竹子,有的是用短木,有的是靠依形而栽的荊條,主要是阻擋農(nóng)村里那些眾多的散養(yǎng)牲畜。而農(nóng)村的菜園也很少被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的菜園在實用和審美上都不太符合農(nóng)村人的要求吧。
由荊條而想起菜園,有菜園的地方就有母親的身影。我知道我是在透過時光之墻或者藩籬,看見母親瘦弱卻忙碌的身影。而那樣的身影,注定會被多數(shù)人過濾成無影。同樣,注定會被極少數(shù)的人沖洗出或彩色或黑白的默片,有一天,默片,將向沖洗它的那個人說出一切。
菜園,在快節(jié)奏的都市,無異于陶淵明的桃花源,或者他的南山,草盛豆苗稀,何妨?哦,和這所園子多像啊,偶爾的菜,更多的是樹和草。
有一種植物,蔓生,攀爬在它身旁的植物上,兩個園林工人正拿著鐮刀消滅它,當(dāng)然還有水花生等。我問:“這是什么植物???叫什么名字?”兩個人同時直起腰,回答我,名字是用方言說的,我聽不清,但是對這種植物的描述和評論我聽清了:“很犯嫌啊,它掛在你衣服上,跟著你跑,莖上有很多漿,弄在衣服上,跟油漆樣,洗不掉,犯嫌死了,割了幾天就能長出來?!蹦俏涣鄽q的老人,邊說邊拿鐮刀演示給我看,果然,鐮刀割過的地方,有白色的漿溢出,幾乎是瞬即發(fā)生的事。
我又指著一株植物,葉上有排列整齊的齒,像是小小的鋸齒,開的花呈淡紫色,我問他們:“這個叫什么名字啊?”兒子在旁邊大聲地笑我,并說:“爸爸,你好笨啊,什么都不知道!”我反問他:“我笨,但你知道嗎?”其中一位很隨意地說:“紅花草,紅花草,刺扎人?!毕袷钦f出和自己相識多年的朋友的名字。為什么紅花草開出的花,不是紅色的呢?我沒有追問,我是為我的無知羞愧。
面對大地,面對大地上的植物,我常常是個羞愧者,是個無知者。我走在大地上,但我對大地上的事情并不了解,我有深深的反省和自責(zé)。
走出園門的時候,我看到那個看門人,迅速跑回路邊的房間,等我走近,他也出來了,捧著一把紅色的李子,送到我面前,“你吃吃,味道很好,從園子里摘的?!弊屛艺f什么呢,我說:“兒子,快謝謝爺爺!”那個教我認(rèn)識南瓜瓠子絲瓜西瓜的守門人只是笑,很溫暖。
我來去都會準(zhǔn)備一支煙給他。不是賄賂,是因為陌生人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