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艷瑚 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寧浩執(zhí)導的前兩部“瘋狂”系列電影——《瘋狂的石頭》、《瘋狂的賽車》,較之無厘頭喜劇,有著較高的文化品位和思想深度。他擅長使用荒誕敘事,聚焦于社會底層的草根人物乃至邊緣人物的生活,他的思考鋒芒,往往能穿透現(xiàn)實生活的表層深入到文化之中,致力于演繹利益與人性的沖突。影片在敘事上,成功地仿效了“蓋里奇手法”,采用了多線交叉的敘事策略,增加了微妙的戲劇沖突,深化影片的主題和內涵,以特有的“寧氏幽默”收獲了極高的口碑和票房。
2019年的賀歲大片《瘋狂的外星人》在延續(xù)寧浩導演的“瘋狂”系列的荒誕性基礎上,增加了科幻元素,為此吸引了一部分科幻粉的關注。近年來,好萊塢大量制作精良、技術含量高的“科幻大片”如《阿凡達》、《變形金剛》、《毒液》等諸多影片,在傳遞英雄主義、冒險精神、大國救世論的同時,在中國賺得盆滿缽滿,并且培育了一定數(shù)量的中國科幻粉。與之相比,我國的科幻電影發(fā)展滯緩,比如《長江七號》、《不可思議》兩部影片雖然有外星人,但是影片科技含量明顯不足,外星人所起的作用相當于撫慰底層民眾的“機器貓”。對于寧浩的《瘋狂的外星人》中的劇情設計,相對之前兩部影片增強了科技含量,集娛樂性和科幻性、思想性于一體,不失為一部出色的賀歲喜劇佳作。本文僅在思想層面,結合緊湊荒誕的劇情,對其中的多元化諷刺和深厚的悲憫情懷加以探討。
導演在創(chuàng)作時對情節(jié)元素的取舍與分配,對影片節(jié)奏起著決定性作用。在此方面,寧浩導演處理得游刃有余,他的敘事節(jié)奏極快,敘事緊張而又充滿趣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強外部沖突的設計。
影片一改以往“瘋狂”電影的多線敘事,采取了主次相輔的敘事線索。劇情的推進圍繞兩條線索展開。一條是講述馴猴員耿浩與賣酒肉的好兄弟大飛,經(jīng)營著各自慘淡的“事業(yè)”,外星人“奇卡”的意外降臨,在打破了二人平靜又拮據(jù)的生活后,發(fā)生的啼笑皆非的跨物種對決的故事;一條是C 國派出高級特工在全球搜查外星人行蹤接連失誤的境遇。兩條線索在山寨版的“世界之窗”交織在一起,在外星人離開地球后又花開兩朵,分別表述。如此的敘事手法,使影片的故事性、可看性增強,沒有一處冗筆,讓整部電影顯得飽滿而富于張力。
寧浩執(zhí)導的《瘋狂的外星人》荒誕性劇情,一個突出的特點是致力于表現(xiàn)各種“精英”被草根戲弄的荒誕,解構了所謂的“精英”群體。
外星奇卡自認為自己是高等生物,地球人都是骯臟低等的生物,結果卻把美國特工的自拍當作武裝攻擊,以致落入地球,受傷被中國兩個底層的“耍猴的”和“賣酒的”所控制。來自C 的特工們自認為是社會精英,但是無法對線索進行準確的判斷,游歷半個地球后,仍未見外星人蹤影。在中國國土上對黃渤和沈騰飾演的社會底層人士毫不尊重,甚至關進封閉的車廂,結果卻被兩人戲耍,在把外星人泡酒后,用自家馴化的猴子偽裝成外星人,在使館內騙得若干“精英”團團轉。外星奇卡移魂猴子歡歡后,復仇之舉震懾得一干人等俯首帖耳,等待發(fā)配,不想?yún)s被“耍猴的”香蕉喚醒了歡歡的動物物欲,失去了優(yōu)勢。劇情一再反轉,最后智商頗高的精英敗在了兩個草根手中。
荒誕的劇情設計,引發(fā)使廣大民眾獲得了情感的撫慰,同時在大笑過后,不難品咂到荒誕的劇情背后所隱含的多元化諷刺。荒誕不僅是寧浩電影的內容,同時也是形式。他將荒誕的元素上升到美學的高度,將觀眾引向對社會生活和倫理道德的思考。
寧浩的思考永遠聯(lián)系著活生生的現(xiàn)實,在寧浩的電影中,動態(tài)的現(xiàn)實和有內涵的文化思考是水乳交融的。他以一種虛擬的真實反映出了一種更加深刻的凝煉了的社會現(xiàn)實。他據(jù)此對于社會問題進行的幽默化消解以及對于人性的幽默諷刺體現(xiàn)了一種富有深度的“喜劇理性”,具有一定的批判功效、思想價值和社會意義。他在《瘋狂的外星人》這部影片中,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批判。
寧浩在設計密集的笑點時,別具匠心,把各種生活的陋習設置為梗,引人深思。生活中各種自娛自拍泛濫,就連地鐵的提示語已經(jīng)加入了“請不要低頭看手機”的友情提示,劇情伊始,就設置了交換基因球的時候美國特工玩抖音直播以致被外星人誤認為是低端武器,導致任務失敗的情節(jié),這個梗的設置無疑是對我國部分民眾不分場合過度自拍的諷刺。比較突出來的還有山寨版的“世界之窗”的設計,嘲諷了低劣的媚外仿制;為了與外星人和解,“耍猴的”的耿浩和“賣酒的”大飛,相處了用酒和解,并且拿錢賠罪,這無疑是對我們傳統(tǒng)的“酒席社交”、金錢交往的辛辣諷刺。尤其外星人蘇醒后,被酒泡透了,好了,卷著一堆酒離去,可見中國的“酒文化”已經(jīng)打敗了外星的高等文明社會社交規(guī)則,走出中國,走向宇宙。
寧浩作為一個眼光銳利、思想有穿透力的優(yōu)秀導演,在作品中常常把把物質至上的信條與人性放在一起審視表現(xiàn)人們信仰的缺失,人情的淡薄,乃至人性的泯滅。
對于名的追求最突出的就是特工約翰,先是在交換基因球的時候通過自拍直播,任務失??;為了載入史冊,自告奮勇地獻出自己的基因,結果含了被耿浩排出的臭臭的“基因球”;最后以世界衛(wèi)士的形象,領著一干人等拿著耍猴用的鑼,去非洲與假象中的外星敵人作戰(zhàn)。這個形象可以說是笑點非常多,使他行為失當?shù)囊粋€重要原因,就是他沽名釣譽的心態(tài)。
對于物的渴望主要體現(xiàn)在一心想發(fā)財?shù)拇箫w身上。他作為社會底層的代表,渴望一夜發(fā)財致富,擺脫貧困,上升到新的社會階層,可以說體現(xiàn)了大多數(shù)底層人物的普遍心理訴求。為此,他想過賣外星人,罔顧外星人的生命權益,拿外星人泡酒。為了錢財,不惜害命。他的行為,體現(xiàn)了底層人群與非底層之間,膨脹的物欲與人性的博弈中,人們道德底線的下滑,乃至人性的喪失。
這不禁使人深思,在被利益與欲望所驅遣的今天,什么才是情感和道德的標志,哪里才是情感和道德的疆界呢?
影片中奇卡所在的星球自我標榜為“銀河系最先進文明”,地球上的C 國認為“只有我們才能夠代表全人類”,他們在地球人、在異國人面前保持著一種高傲的姿態(tài)。但是這些所謂的“高等”種族的所有的優(yōu)勢并不穩(wěn)固,如外星人奇卡被地球人當成了猴子,關鐵籠考腳鏈,學騎車連踢腿,徹頭徹尾地成了人類的奴隸;C國人竟然不能辨識猴子和外星人;此外地球人對外星人無法產(chǎn)生共情,加以戕害,這些映射了真實世界中白種人對有色人種的種族隔離、歧視;不同種族、民族間的大規(guī)模殺戮行為。這些無疑解構了所謂的技術領先并不等于真正的高等;所謂的種族差異也無法成為種族優(yōu)劣論的依據(jù)和侵略異族的借口。
寧浩的影片之所以有巨大的市場,除了寧浩高妙的講述喜劇的智慧,還有始終堅持的底層視角。他的三部“瘋狂”作品都著力表現(xiàn)小人物的生活,反映他們的困境和掙扎、痛苦和夢想,這是寧浩電影草根意識的核心?!动偪竦耐庑侨恕分袑幒撇粌H關注“浮萍式”的底層人物,而且對于宇宙物種的和諧共處也予以關注,體現(xiàn)了他深厚寬廣的悲憫情懷。
寧浩鏡像下的草根不僅不高大、帥氣,而且以一種有些丑化的形象出現(xiàn),不管是不和時宜的著裝,還是滄桑憔悴的臉龐,這種不加粉飾的小人物形象使觀眾感受到生活的真實。他們有的耿直,有的愚昧無知卻又精明狡詐,他們內心卑微,透著心酸無奈,但是又流露出不滅的夢想和軟堅持,這樣生動鮮活的底層人物承受著不堪負荷的生活重量,但是仍然頑強地生活著,具有強大的精神力量。
《瘋狂的外星人》中耿浩和大飛作為底層,收入微薄,生活空間依然是破舊、雜亂的,耿浩的居所破舊、陰暗,而大飛除了買酒的商店,也沒有明亮舒適的居住空間,甚至了為泡藥酒還要占用耿浩的場地。他們置身于都市,卻都是遠離社會主流的“邊緣人”,都游離于社會體制之外。更為可憐的是,長期的生活游離于家庭之外。作為中年男性,耿浩只有相依為命的猴子“歡歡”,而大飛的生活中沒有任何親人甚至動物的存在,與耿浩相處常常以“爹”自居,這種稱呼雖然有對現(xiàn)實社會“干爹”現(xiàn)象的嘲諷,但是也表達了他深藏于心的對親情甚至對愛情的渴望。但是捉襟見肘的生活,巨大的壓力,使他們作為弱勢群體,想改變生活的境遇,獲得社會的承認,拼命掙扎卻無能為力,沒有平步青云的機會和身份的翻轉。耿浩的保護神是“五畜奶奶”,大飛只能寄希望于代理商,在影片的結尾,耿浩收到了邀約他商談演出的電話,但是歡歡的震撼人的表演來自于奇卡的移魂,奇卡走了,精彩如何重現(xiàn)?大飛在外星飛行器上貼了商標,以十萬獲得了外星的“百糧魂”代理權,他自覺是獲得新的契機,可是這樣的安排不禁令觀眾質疑,產(chǎn)品如何銷售,如何獲利,所謂的外星營銷權何異于畫餅充饑?最為打動人心的是兩個人無力對抗奇卡的復仇,喪著臉,說著“毀滅吧,趕緊的,累了?!边@里沒有英雄,有的是抗爭無力的普通人,喚起觀眾對他們悲憫、同情,甚至對與他們有類似境遇的自己的共情,甚至引發(fā)觀眾思考,面對這些情感豐富、渴望認同、友善的操著地方口音的外來人群,是否應該放下懷疑、排斥,多份尊重和關懷呢?
除了斯皮爾伯格《E.T 外星人》中需要人類幫助的小外星人外,外星人總是代表著一種地球人無法企及的力量或者文化沖突,他們總是有著無法跨越的隔閡,無法融合。在此類影片中,貼上了一個科幻的標簽將反射人性的另一方設置成的外星人,我們也可以將“外星人”看成是一個巨大的隱喻,也就是說,他象征著一個與我們不一樣的存在;當我們面對這樣有著巨大的差異的對象,我們想到的首先是排斥他,還是以海納百川的態(tài)勢,將他吸納進來?這一形象讓人思索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應該建立起怎樣的和諧關系。
《瘋狂的外星人》中,奇卡最初被當做非洲剛果猴,他最初逃離時被拖把堵住嘴巴,后來因為拒絕替代猴子進行騎車表演,而被耿浩鞭打、訓斥,外星人痛苦、哀傷、憤怒的神情,如同無言的控訴,鞭打著我們的良心,不管是對于和我們同屬靈長類的猴子,還是和我們不同星球的外星人,都有各自的生命尊嚴和情感,如此以主人的姿態(tài)奴役、鞭打真的合乎倫理嗎?把外星人奇卡泡藥酒,讓我們感到一種罪惡和血腥,想到了為了養(yǎng)生喝熊膽酒,吃胎盤的種種令人發(fā)指的行為,不僅思考文明的底線何在?“低等文明”里的物種就一定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嗎?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么我們不啻于退化到“弱肉強食”的叢林生存?這部影片表面是在講人類和外星人的故事,其實也就是在講我們人類過去發(fā)生的故事和正在進行的故事。電影啟示我們,人類排斥異類的心理是群體身份認同的畸形演化,帶來了地球上許多沖突、矛盾與痛苦,要消除這種心理,只能加強群體間的相互接觸和了解,尊重世間萬物的多樣化存在。我們已經(jīng)處于智能時代,對于各種有思想生命體,只有摒棄傳統(tǒng)的人類中心論,才能使宇宙生命體平等的觀念深入人心。有些激進的生態(tài)主義者提出不僅要對人類講道德,也要對大自然的其他生物物種乃至其他無機物講道德。他們承認生命和自然不僅具有外在價值,而且具有內在價值,享有道德權利。我們無法強求社會群體對此達成共識,但是至少要重新思考,重新審視對宇宙生命體的態(tài)度。
著名學者厲震林指出:“目前中國電影正在引入好萊塢的商業(yè)運作,卻少有思考和學習美國電影是如何呈現(xiàn)思想高度的?!盵1]在“泛娛樂化”的浪潮中,如何使喜劇片在營造喜劇效果時避免流于庸俗、膚淺、尷尬的表達,寧浩電影作品作了良好的典范,他的作品帶給我們的感受永遠是復雜的,它把滑稽和痛苦,荒誕和真實奇特地結合在一起,他的電影幾乎每一部都帶有喜劇色彩,但它帶給我們的從來不是簡單的快樂。這些可笑的故事中所包含的人生的悲涼和現(xiàn)實的無奈往往在這時蟄痛我們的心靈,使這種微笑變成一種“含淚的笑”。寧浩堅持以光影展現(xiàn)生活,喚醒了人們對生活、對人性的思索,從而使他的作品達到了娛樂性與思想性的和諧統(tǒng)一,具有了很高的文化品位和思想深度。